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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掉鞋袜……
婉儿确定自己没有幻听。
可是,为什么要脱掉鞋袜?
她一时之间不明白武皇后又要折腾什么。
武皇后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犹豫,冷呵一声:“这就是你说的,本宫让你做什么,你都肯吗?”
婉儿咬唇。
“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心吗?”武皇后又拔高了声音。
婉儿吸气。
她真的觉得,武皇后此时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无理取闹还自以为蛮有理的小孩儿。
脱掉鞋袜又能如何?
这个时代是封建,女人衣衫之下的肌肤、女人的脚都不能让男人看到,可是武皇后又不是男人,看了能如何?
难道还能羞.辱了自己不成?
婉儿默默摇头。
与羞.辱自己相比,婉儿实在觉得,武皇后更可能是让自己光着脚站在这殿内的金砖上,然后害得自己染了风寒,得一场病。
婉儿于是并不多说什么,自己除了鞋袜,裸着一双脚,站在了金砖上。
沁凉的感觉,自脚心透了上来,并不让人觉得冷,倒别有一番提神的效果。
武皇后坐在那里,看着婉儿裸.露出来的双足,莹白的肌肤之下,是淡青的筋脉,十个脚趾也圆润可爱……
武皇后的目光禁不住添了两分幽深。
“接着脱!”她又道。
婉儿这一次,因为她的话,僵住了。
若说之前武皇后让她脱掉鞋袜的时候,婉儿对武皇后还心存几分“胡闹”的判断,那么现在,婉儿不能不直视武皇后的真实目的了。
婉儿怎么能忽略了,眼前这位,不是寻常的后宫妇人,她做的哪一件事,是平白无故做的?
“脱掉下裳!”武皇后的声音不客气地又传入了婉儿的耳中。
让婉儿脚底的凉意顿时化作了逼人的寒气。
武皇后,真的要羞.辱她吗?
脱掉下裳之后呢?
是不是还要让她脱掉内外的衣裙,甚至,让她赤.裸地站在这座偏殿之内?
武皇后,是要让她明白,选择了“效忠”,就要放弃尊严,这个“规矩”吗?
婉儿的眼圈红了——
在活着和尊严之间,她就只能选择一样,而放弃另一样吗?
“还要本宫帮你吗?嗯?”武皇后蓦地冲向了婉儿。
婉儿的手腕被她紧紧扣住,又被她强扯到了一张壶榻前,再被按倒在榻上。
“天后!”婉儿惊呼出声。
极度的惊恐之感,侵袭了婉儿的内心。
武皇后根本不管她如何反应,带着她摔在壶榻上,便老实不客气地撕.扯了她的下裳。
很快,婉儿的小腿便裸.露在了武皇后的视线之下。
因为沁骨的冷意,因为寒凉的侵袭,婉儿本能地哆嗦着。
当武皇后的手掌按在了她的小腿内侧的时候,她更是不可抑止地颤抖了起来。
“别动!”武皇后喝道,带着警告。
婉儿咬紧了牙关,无措地闭上了眼睛,忍耐着武皇后的目光,和武皇后的手,同时冒.犯自己的小腿内侧。
然而,婉儿接着就感觉到武皇后的手僵住了,那只带着温热的柔滑的手掌,也迅速地同她的主人的眼神一般冰冷了下去。
婉儿不明就里的当儿,武皇后又强行扒.开了她另一条小腿的内侧。
冷意更甚。
她是在……找什么吗?
武皇后的霍然起身,让婉儿的理智也回归本位,她终于能够顺畅地思考了。
可是,她的身体上,有什么让武皇后寻找的?
看方才的情势,武皇后分明要在她的腿上,寻找什么熟悉的印记……
她的身上,怎么会有武皇后熟悉的印记?
婉儿的脑中一个闪雷——
刚穿越到上官婉儿的身上的时候,夏锦看向还是婴孩儿的自己的那个古怪的眼神;徐婕妤的各种照料,以及她为了自己与武皇后的争执;六年前,武皇后初次见到自己的时候,失了身份地揩蹭自己的脸,甚至还想看自己的眉心……
这些曾经让婉儿觉得怪异,后来被渐渐遗忘,此刻又被重新拾起的过往,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所以,这枚朱砂痣,是武皇后和徐婕妤都熟悉的某个人,也具有的特征?
婉儿的脑海里轰隆一声,她似乎想起来,在哪里也见过这么一枚……
“上官婉儿?”武皇后带着淡淡慵懒的声线,重又响起。
刚才的所有失态,似乎只是婉儿的错觉。
她抬头看着眼前俯视着她的武皇后。
她其实应该站起来,向武皇后告罪,再一次地彰显忠心。可是,任谁刚刚被那样对待,还能够做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呢?
或许别人可以,婉儿却自问做不到。
她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如武皇后那般,收放自如。
婉儿悲哀地想。
武皇后确实已经恢复了平素的模样,还能饶有兴味地稍歪着头,打量婉儿无助的模样。
“上官婉儿,本宫在和你说话。”武皇后决不允许自己的存在,被忽略。
“是,天后娘娘。”婉儿垂下了眼睛,浑身都透着冷意。
她很想知道,怎样才能做到,像武皇后这般,说变脸就变脸。
武皇后并不因为婉儿语态的疏离和坐姿的无礼而气恼,她的目光在婉儿裸.露的小腿上停了一瞬,就马上游.走开,落于婉儿的脸上。
“你是上官仪的孙女,是上官庭芝的女儿。”武皇后这一次,用的是极肯定的语气。
婉儿怔忪刹那——
就在不到半刻钟之前,武皇后还曾扣着自己的下巴,问自己“你当真是……上官家的孙女吗?”。
武皇后不容婉儿多想,又慢条斯理道:“是谁杀了你们上官氏满门,你可知道?”
婉儿登时打了个寒噤,惶惑抬头。
武皇后眼底的玩味之色,让婉儿更觉惊惧。
“是……是当今天子……”婉儿压低声音,亦压低了脑袋。
“错了!”武皇后幽幽道。
她突然俯身向婉儿,魅惑一般,在婉儿的耳边道:“是本宫命人,向皇帝揭发上官仪与庶人李忠谋反,皇帝才将上官氏满门下狱抄斩的。”
婉儿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她不敢呼吸,怕稍微呼吸那么一小口,就会吸进属于武皇后的味道。
然而,武皇后并不就此放过她,反而更加地诱.惑她,道:“你看,本宫是你的杀亲仇人。这里除了你我便没有旁人了……你杀了本宫,就能为上官氏满门……报仇了……”
第43章
她说,此时殿内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说,现在是绝好的机会,能杀了她,为上官氏满门报仇。
她说……
婉儿的脑中轰然一团,仿佛炸开了无数个闷雷。
她愕然地盯着武皇后开合翕动的唇,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
这会儿不是琢磨武皇后是不是疯了的时候,婉儿实在觉得,自己要是被武皇后蛊.惑了,那才是真的疯了!
她又不是真正的上官婉儿。
对惨死的上官氏满门,婉儿有同情,也会因为这具身体里流着上官氏的血,而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心口发痛。
不过,只限于此。
婉儿也只对郑氏这个抚养她长大的“母亲”有感情,心甘情愿地乐意拼尽全力护郑氏周全。
至于旁人……上官氏的仇吗?
不是婉儿残忍,而是她上辈子太熟悉历史了,说白了,历史上这种权力、派系的争斗多如牛毛。
有多少人,因为争夺权力,而被自己的敌对派系杀死?
又有多少无辜的妇孺,因为家中掌事的男人的立场,而被夺去性命,或者一生的自由?
上官仪是有才华,有风骨,但他不也是“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仕宦吗?
他认不清高宗皇帝的懦弱无能,是他的迂腐,此为其一。
他一身担负着上官氏满门的荣辱,却将满门家眷的生死轻易交付于旁人,他在主张废后的时候,就已经将全家人的性命作为赌注押在了历史的赌桌上。此为其二。
再者,若是上官仪怂恿皇帝废后成功,结果又会如何?
他,以及他背后的和他有着共同的利益和观念的官僚们,会放过武皇后吗?
最后,武皇后则会和上官家族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历史上,从来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不是吗?
穿到这具身体上已经这么多年了,婉儿早就对自己的立场,有了确切的认知。
她同情上官氏,心疼郑氏,对那个被自己占据了身体的真正的上官婉儿,也存着十分的愧疚。
但是,她就是她,她不会做“为上官氏报仇”的蠢事。
何况,她所熟悉的历史上,那个上官婉儿,也根本没有为上官氏报仇。
终其一生,那个上官婉儿,对武则天,都是忠心勤勉的。
这些认知,在被武皇后诱.惑的时候,于婉儿的脑海之中,格外地清晰起来。
武皇后却不知婉儿内心里的这些清晰的念头。
她幽深的眸子,凝着婉儿抿唇不语,且透着某种笃定的脸庞,张开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诱.惑——
“不想吗?”武皇后慵懒的嗓音,回荡在婉儿的耳边。
婉儿觉得,那声线之中,肯定藏着一只钩子,不然,她的心何以被钩挑得没着没落的?
心里面波澜起伏,面上婉儿却在听了武皇后的问题之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婉儿然后就听到了武皇后好像……笑了一声?
她笑了?
笑什么?
这个意念并没有在婉儿的脑中停留太久,武皇后的问题又来了:“不敢吗?”
不敢,还是不想?
不敢是有杀心而没杀胆儿,不想却是连杀心都没有。
婉儿很能分得清其中的差别。
她也马上以行动来证明自己。
“妾不想!”婉儿就在壶榻上拜伏了下去。
“哦?是吗?”武皇后呵笑,语声中并未见得如何相信。
婉儿暗自咬牙,再拜道:“昔年虞舜杀鲧,而禹为鲧之子,却甘心为虞舜所驱,成就治水功业……妾虽不才,却也愿效古人,追随天后娘娘!”
武皇后闻言,不由得“哈”了一声,似有些出乎意料。
“你当你是大禹?还想让本宫禅让你吗?”武皇后接着便斥了一声。
婉儿观她神色,已经带出了几分调侃的意味,遂忖着那番让人心惊肉跳的试探,想必是挨过去了。
心里面暗自松了一口气,婉儿口中仍不忘了赞颂:“妾不敢比大禹,但天后娘娘之豪光,却盖过虞舜!”
“胡说八道!”武皇后横了婉儿一眼,“虞舜是上古圣君,岂是胡乱比得的?”
婉儿见她虽然斥责自己,但似乎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便决定将这马屁一拍到底——
“虞舜是上古圣君,统领、教化万民……然妾私以为,虞舜屡遭父母、兄弟算计,却仍事亲以厚,不免愚孝;流放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凶’于蛮荒之地,而非除之以绝后患,不免纵凶仁柔之嫌。”
武皇后呵呵笑:“照你这么说,虞舜合该弑父杀母戕弟,对‘四凶’赶尽杀绝,才是正途喽?”
婉儿觉察到她的笑容中添了两分真切,知道自己刚才的一番说辞,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武皇后素性坚毅果决,最厌仁柔之辈,说不定内心深处,她还真就是认同这么做的。
笃定这件事之后,婉儿心里更添了几分自信,又侃侃道:“天后明鉴!虞舜之父瞽叟,认人不明,处事不公,眼盲而心更盲;其后母不仁不慈;其弟象,不孝不悌。这样的人,在一家之中,害的是同为家人的虞舜;然放于一国之中,祸害的何止一人一户的百姓?且虞舜受唐尧禅让之后,更是善待其父母兄弟,请问这难道不是纵容恶人吗?以虞舜之尊,其父母兄弟作恶,百官、百姓怎敢多言?如此,虞舜岂不是为了一己之名声,而坑害万民吗?”
婉儿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打量着武皇后的神色,见她并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甚至眼底还有些异样的辉芒闪烁,便更被鼓了劲儿,慷慨又道:“再说‘四凶’,比之虞舜的父母兄弟,为害更甚!这样的存在,合该集合全国之力,毁而灭之,怎么能只将它们流放了呢?说到底,虞舜还是为了自己的仁德名声罢了!”
武皇后眸中的笑意深了些,竟是被婉儿勾起了辩论的冲动,忍不住道:“他是将它们流放到蛮荒之地,这也算存了一丝仁德之心……”
“是仁德,却也是更大的不仁德!”婉儿急声道。
“哦?怎么说?”武皇后没有反感于婉儿抢白了自己,倒是被激出了些倾听的兴趣。
“天后请想,蛮荒之地便没有民众生活吗?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武皇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只听婉儿紧接着又道:“天.朝教化,泽被万方。昨日之蛮荒之地,焉知今日,或是明日,不会成了天.朝之土?而其人民,彼时便是天.朝之子民……虞舜为了一己之私,而纵凶害民,兼使民心趋恶,他日愈难教化,可谓自私!”
婉儿洋洋洒洒的大段论调说完,方惶然意识到自己光顾着说了,不止忽略了武皇后的感觉,更屡次抢白了武皇后。
心头一紧,婉儿作势就要拜伏下去:“妾不知天高地厚——”
被武皇后一把拎起了肩膀。
她的力气可真大……婉儿还有心思琢磨。
“小小的人儿,妄论古圣先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