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千丝万缕一张网,如果这种水轻丝能看清的话,孟渡会是一只蚕蛹。
他没有动,身后左侧的一名男子却在盯着地上的手指看了一会儿后,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而光滑如镜面的指端伤口在他反应过来几秒后,才迟迟喷涌出了鲜血。
江鲤配上解说:“现在枪可不灵。”
“十三叔。”余棠这时才开口,声音很轻,“陪我聊两句吧。”
她这声十三叔跟江鲤的嘲讽不一样,没有特殊的情绪。
孟渡好像因为她这个称呼,毫无表情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极细的古怪和微妙,周围的景物在他的余光中也好像短暂移位还原成了那些曾合力种植过的花草,一起打理过的小院子。
他以前其实有过一段时间,是真心实意想将余棠带走,好好抚养长大的。
那是余霁嫡亲的血脉。
但是物是人非,现在的孟渡没有动,还冷淡地看了余棠一眼,勾了勾嘴角。
江鲤在一旁勾宋端打岔:“咱俩儿旁听是不是不太好,要不要先跟段家领导来一局扑克接龙。”
段家领导没理她。
宋端也没跟她聊梆子,手上轻轻一挑,却好像无形中勾动了什么东西,孟渡身后带着的四个人倏地凭空坠下了地面,除了掉指头,连一句话的发挥时间都没给。
这个院子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被段汀栖用科技新工艺给掏空了,全程地下无声作业,在原有土层十公分下布上了新的“地花板”,由数百块半平米见方的单位板拼成,想掉哪块儿掉哪块儿。
唯有孟渡,还被放在地面上。
江鲤终于虚心承认,段家领导真的好有钱,余棠没抱错大腿。
“你在地下铺的炸弹,已经全部拆了——”余棠这时才往前走了几步,“但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或许可能真的让你和他死在一块儿。”
有半秒的时间,孟渡的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随之面无表情地看着余棠。
“十年前,你频繁偷拿化工厂的管制化工品试验制毒,被我师父发现,所以通过设计先把他们十几个兄弟找个借口聚到了一起,然后同时又利用走马帮的人引到化工厂,最后全部烧死在了火海里。”余棠问:“你是因为单纯的疑心和忌惮,才把十二个人一起杀掉的,还是有别的原因?”
孟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当时已经快要离开了,并不介意让谁知道我在掺和毒品生意,之所以杀他们,是因为有人已经顺着叶巍,查到了我和余霁的关系,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没时间细查了,只能全部都除掉。”
余棠却忽然沉默了下来,抿唇了很久,才低声说:“在查那件事的不是他们,是我。”
孟渡也忽地愣了一下,恍然过后,却并不怎么经心地说:“迟早的事,那些人都是爱扫别人瓦上霜的货色,留着也消停不下来。”
余棠略微抿起嘴角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他说过喜欢你吗?”
孟渡眼角很轻地一抽。
余棠重复了一遍:“说过没有?”
孟渡忽然冷眼瞥了她一眼,无所谓地开口:“你不用拿这个试图恶心我,我和他之间的相处,你们谁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
“所以在你眼里,除了这把虚无缥缈的感情,其余的东西都不算什么,其余的人都不算什么。”余棠定定看着他,“你在棣花待了十二年,跟他们称兄道弟,互相切磋,把酒谈心……而那天晚上,他们被关在门里活活烧死的时候,你心里就没有恍惚过,没有想过他们也是你的兄弟吗?”
孟渡深黑色的瞳孔里泛出了一线很细微的情绪,但很快就一闪而逝了:“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你父亲当年只是被家族里的人追杀吗?而那些害他到处躲避,在他身上捅过刀的杂碎还没有清理干净,我不可能因为什么拜了把子就称兄弟的情义折在这里。”
余棠轻声重复了一遍:“拜了把子就称兄弟的情义……”
“那程家的人,程鹏飞,程榕,李嘉欣——”余棠问:“这些人,是不是你有意挑出来的?”
孟渡听到这儿竟然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地笑了下:“事实证明,歪瓜裂枣的枝上结不出什么好果子,我并没有那个功夫去刻意针对他们,反而是他们在一群人中刚刚好地跳了出来,和程崧与李微和一样自以为是。”
余棠面无表情:“你事后一直在这里找什么东西?”
孟渡无所谓地告诉了她:“一个U盘,里面涉及到的人数超乎你想象。”他甚至有几分戏谑地一挑眉,“你跟叶巍一模一样,都是那种自作多情,极度爱管闲事的人,迟早死于非命。”
余棠沉默地看着他:“最后一个问题——我师父脖子上那道刀口,是谁划的?”
孟渡忽然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求证的?”
余棠很久都没有说话,静静飘下的雪花在她的眉梢肩头轻轻落了一层。
可是她的手上,却凭空出现了一把细长微弯的刀。
这把刀是从直接从房梁上落下来的——它这十年,一直被余棠架在这里,自始至终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旁听了当年那桩案子的旧情。
孟渡视线落在那把刀上,脸色有些怪异。
这是真正的烈雪刀,锻造于古河络人的手中,刀身清澈如泉,细长纤薄,淌着流水一样的花纹,刀柄的两面都烫着银色的家徽。
最重要的是,它上面染过叶巍的血。
“在想你们就是用这把刀杀死我师父的,而刀上有我的指纹,作为物证,他应该被封在了中控局的地下室了对不对?”
余棠手中轻轻一旋,刀尖轻轻抬了起来,直指孟渡,仿佛在天有灵的眼睛一样,锋锐地直视人心。
孟渡缓缓将目光落在余棠脸上,等着她解释。
“因为化工厂爆炸的那天晚上,陆钦河曾经来这里找过我师父,我那时刚刚洗过澡准备睡觉,他知道我不是凶手——”
余棠猝不及防地动了,两人之间静悄悄飘落的雪花在刀光中裂开!
宋端收了水轻丝。
陆钦河为什么要深夜去找叶巍?
孟渡还在蹙眉思量这句话的意思,整个人下意识出手,转眼间赤手空拳地接了余棠两招。
一直没有存在感的段汀栖这才靠在海棠花旁边,眼也不眨地目光随着余棠。
江鲤和宋端也都没有动身,安静坐在雪中墙头低头看——
自从叶巍死后,余棠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家传的长刀了。
她虽然爱学东学西,浸- yín -百家奇巧,却从来没丢下过师门绝学。
“怎么,打赢你就能拿到骨灰?”
孟渡整个人看似朝后一弯腰,被烈雪刀切地倒贴在了地上,腿上却诡异灵巧地轻轻一弹,眨眼间半旋过身,手中薄锋陡现,对着余棠的喉咙呈弧线划了出去。
余棠凝视着他的眼睛,刀背转而提到了喉前——
“我师父是同兼中控局和警方,身份等级和保密姓最高的暗桩和线人,雀楼,走马帮,拐卖案,诈骗,毒品链……他单枪匹马破获过无数的案子——从来都不是、多、管、闲、事。”
滋啦一声!
雪中火花四溅,被掀起的劲风倏然一卷,旋转着上了天。
孟渡惊异地往后猛退了几步,虎口被震得微微发麻。
暗桩和线人?
叶巍的这层身份,确实从来没有人知道过。
难怪——
难怪哪里都有他的身影,难怪他什么事都要掺上一脚,却不会引起当年那些众多武林喽啰的怀疑和警惕,他的身份在当时武林中人到处生事,极度不安分的情况下,确实非常合适。
余棠没有给他缓和的时间,同样脚一沾地后,再次一刀劈了下去!
锋锐的刀光在地上薄薄一层积雪中耀出寒芒,疾风从天而降,贴着孟渡的耳边尖刺切下。
雪刃闪过,孟渡腰间的枪裂成两半儿,坠入雪中。
他并不是普通的草包,他是四年出师杀手门的天才,将雀楼那一脉的功夫精髓学了个淋漓尽致,论起轻巧和灵气来,从前就未曾逊色于叶巍的烈雪刀多少。
两个人的身影迅速快成了风,空中的雪,地上的草,全部哗啦啦随风卷起——
可孟渡并无意跟余棠过招,几番三次地分神错肩,宁肯被刀刃擦过脸颊,也若有似无地想往海棠花旁边靠近。
因为分神,他没有敏锐地注意到余棠在他喉前端刺的一刀轻轻避了个弯儿,偏移两分角度后,一刀削下了他的一只耳朵。
孟渡手上额角的青筋倏然爆起,两秒后,肉眼可见地诡异狠厉起来——
他前面接余棠招式还很一般,既无法脱身,也没有半分的松余,这招过后,却好像忽然爆发了什么邪功一样,凌厉了翻倍有余。
余棠眉头轻蹙,强硬地近身逼切了几下后,发现他浑身的骨头都有一种奇异的轻响声,心跳已经冲破了正常频率。
墙头上坐着的江鲤心里忽然一毛:“不好!”
这个状态非常像葡萄酒庄那晚的自来卷,吃了什么大力丸一样。
从古至今,武林中都不缺什么热爱邪功魔法的大妖怪。
“阿棠!小心背……”
再一次高速度对冲后,江鲤的话没说完,余棠的刀已经刺穿了孟渡的大腿,孟渡手中的薄锋却从肩往下,在她背上划出了一道细又长的刀口,殷红色的血顿时渗了出来,仿佛在余棠背后开了一朵雪花。
余棠面不改色,闪电般地改刀为左手内握,骤然在面前一划——
孟渡猛地阖眼,身法诡异惊雷般往后一退,眼睛缝隙里有模糊温热的东西流了下来……他要是躲避不及,划到的就是他的眼珠!
这几招都在瞬间流水般划过——
段汀栖嘴角轻轻一抽,假装没有看见余棠受伤地飞速转头,片刻后,假装失败,还是忍不住离开原地,一溜烟地飞身蹿了上去。
然后给余棠嘴里塞了一颗圆形的东西。
……有点甜。
余棠单手握刀,刀尖轻轻点在地面上,偏头看了她一眼。
段汀栖冲她无赖地一笑:“不行,宝贝儿,我看不下去了——”
她说着一剑挑出,直逼孟渡另一只大腿……
孟渡按在腿上的手挪开,嘲讽地一提嘴角:“富贵加身,就自愿荒废……”
他轻松挡住一招,才接着说:“……荒废了武功的段家——你一个连正宗孤鹜剑都没摸过,断了门派传承的人,冲上来前送死前没什么遗言要留吗?”
“哦——”段汀栖毫无羞耻地一摊手:“厉害了,别的派。”
余棠:“……”
段汀栖没给孟渡喘息的机会,也给自己嘴里喂了颗这种黑黑的东西,嚼了两下后,十分嚣张地豁然动身,像风一样原地卷了出去,花里胡哨地螺旋式推进,竟然意料之外地一剑撞飞了孟渡手上的柳叶刀,刺进了他另一只大腿。
孟渡脸色阴沉可怖地恍了一下,在飞速往后退的时候,好像十分忌惮地看了眼段汀栖兜里的东西。
在传说中,这种东西都比较贵,天下只有一颗或者两颗。可是段汀栖好像是搞批发的,一兜看着还挺圆鼓,摸出来吃了一颗又一颗,每次出剑前的间隙都要来一颗,每次出剑后动作都更快。
江鲤呢呢了两下:“可怎么说呢……”
段汀栖却没让她说完,上来三搞四搞的,其实没有几秒,却让孟渡想靠近余霁骨灰的那点残存的念想逐渐崩塌——
那双漆黑诡异的眼睛里泛出诡秘的色彩,手上也不再接招,而是摸向了兜里。
段汀栖趁这个短暂的间隙,忽然刀光一样地闪了出去,一剑尖挑开了孟渡身前的衣服——贴身的炸弹顿时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
江鲤一身毛都炸了起来。
错身而过的宝贵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慢——
轻轻一声……咔哒!
段汀栖极度镇定地看准了两条紧挨着的引线,在一眨眼的功夫,手腕轻轻一抬,将它挑断了。
果然余棠送的剑,就是有表现加成,段汀栖装模作样地淡定一收手,还高人似的挽了个骚气剑花。
余棠:“……”这二百五十斤的偶像包袱。
空气中的雪花正常在下,孟渡期待中的美好爆炸却并没有到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的心态其实很简单,本来就是赌一把,能偷偷来把骨灰带走就带走,不能就痛痛快快地跟他死在一起,让这些揪着不放的杂碎陪葬。
余霁的仇已经报了,那些追杀过他的人已经杀完了,该属于他继承的东西也拿回来了,如今更是已经越发展越大。
他这几年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活着没有意思,死了也无所谓。
而能更近一步,他显然还是愿意更近一步的。毕竟跟这些人拖拖拉拉,并不影响他最终引爆自己,把一切炸成灰的计划。
他原本觉着不管发生任何意外,不管多少手准备作废,炸弹始终在自己身上,自己说了算。
可是没想到,眼前这些人心机深到了如此地步,招招都踩到了他的步调上——
这些黏人的……臭、皮、膏、药。
余棠有些悲悯地走上前,低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说:“还有一件事,你想不想知道?”
孟渡充耳不闻,嘴角慢慢勾起了微笑,手上的引爆器却骤然按了下去——
“不想,你是不是……还忘了底下的四个人了。”
第118章 麦丽素
雪花仍然在静悄悄的下,四周风平浪静。
没有爆炸,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