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手中讨到便宜。
入塔之前长离只知道钟明烛很有天分,从未考虑过其中蹊跷。她自小与世隔绝,连话都没和人说过几句,哪里知道普通人是怎样的。而今一细想,心里不禁浮现淡淡的疑惑:钟明烛拜山学艺不过百年,下山后遇到的都是些元婴以上的敌人,可她却未显露怯色,莫说是同辈,就是资历深厚的前辈都不见得能比她做得更好,这的确不合常理。
在僬侥城时,长离见过一些后辈弟子,遇到她都是战战兢兢的,连话都不怎么敢说,钟明烛却能反过来为她解惑。而被困在迷阵中时,程寻和江临照面上都是愁云密布,身为晚辈的钟明烛看起来却没那么紧张。
她又想到钟明烛在阵术上的造诣,心道:我也没能教她什么。
既然如此,又如何能以师父自居。
“在想什么?”见长离忽然出神,钟明烛问道。
长离皱了下眉,忆起自己当初选择钟明烛的原因,以及对方被她逼着习剑却始终不得要领的模样,缓缓道:“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你不是剑修一路,去玉珑峰会更合适,云师兄一定会悉心栽培。”
“啊?”钟明烛愣住。
“你师父要踢你出门。”白虎幸灾乐祸插嘴道。
“呸,你闭嘴没人当你哑巴。”钟明烛又一脚踩下,比上次重了许多,然后一骨碌爬了起来,之前那股悠哉的模样荡然无存,口气里竟透出一丝紧张,“怎么突然这么想?”
“我虽然收你为徒,但空有师父之名,实际上根本没有教会你什么。”长离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每一句话都经过考虑,说得很慢,“虽然我说过要保护你,可是……”
钟明烛唯一受伤那次,是百里宁卿故意将妖兽赶过去的缘故,而且长离觉得那事也是因自己而起,其他时候,钟明烛都能全身而退——她只不过筑基修为啊。
哪里有这样的师徒啊,长离如此想着,心头无端涌起一股失落。就在这时,手被重重拍了一下,她抬眼,熟悉的笑容闯入眼中。
“这是在夸我厉害吗?”钟明烛指了指自己,眉飞色舞的模样活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
“我……”长离怔住,原本笼罩与心头的灰云莫名退去了暗色。
“并没有!你要点脸。”白虎再度插嘴,口气中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钟明烛就当没听到,晃了晃手指继续道:“你该这样想,如果不是去了天台峰,我这般顽劣,说不定早就被逐出师门了,还能顺带气死十几二十个师兄师姐。除了你,还有谁能当我师父?”
这话看着像是胡说八道,可长离想到钟明烛的为人,便觉得莫名有些道理。她见识过钟明烛挑衅的本事,的确是尽往人痛处戳,多亏天台峰没别的人,才没惹出一堆麻烦。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白虎又道,这次听来,似乎是在忍笑。
“再说……”轻柔嗓音传入长离灵海,钟明烛应是不想被白虎听到,才用了传音之术,“当初若是换个人去了天台峰,怕是要憋出毛病来。”
长离回想了下,不觉点了点头。
的确如钟明烛所说的那样,以她那时的姓子,几年不开口都有可能。门中其他弟子,也就风海楼偶尔会主动与她打招呼,其他弟子见了她连靠近都不敢,更别说是喊她一起下棋之类了。
钟明烛见状笑得愈发愉快:“所以说你当不好师父,我也当不好徒弟,正好臭味相投。你我相互扶持,此为情,而非虚礼。”
是情,不是礼。
长离觉得有什么在心头轻轻划过,撩拨起丝丝涟漪,那是暖流,莫名掺杂了些许慌乱,她下意识低头避开钟明烛的目光,“嗯”了一声。
钟明烛笑了笑,忽然道:“说来,你还记得若耶吗?”
“记得。”
“这次能逃出来,其实多亏了她呢。”
“为何?”长离疑道,“我好像没有看到她。”
“那是因为她还有其他事,所以先走了一步。”钟明烛又躺了回去,翘着腿慢悠悠道,“那塔由斩铁打造,普通法术奈何不得,我一筹莫展之际,那若耶正好经过,在她帮助下才能顺利引出劫火,不过后来又来了一大波老不死修士,幸好小白他们及时赶到,不然就算烧了塔也没法逃掉。”
“原来是这样,那她现在去哪了,应当好好谢谢她才是。”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那白虎笑了一声,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钟明烛,后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随后传音道:“以不变应万变。”
接着长离又听钟明烛道:“似乎是朋友出了意外,而若耶正在找他,才会路过六合塔。”
“朋友?莫非是叶家少主?”长离说完就摇了摇头,“可我听说他回云中城了。”
在僬侥城中,他们和风海楼一样听到了风声,说叶沉舟已回了云中城,还出手震住了其他几家。
“这我就不知道了。”钟明烛笑了笑,如此道。
两人传音交谈了一会儿,身下忽然猛晃了几下,原来是那白虎不满了。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夹杂着低啸的抱怨传来,钟明烛则冷笑道:“好好赶路,关你什么事。”
“你他妈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
一瞬间,长离竟觉得那白虎的口气似曾相识,可这时钟明烛已和那白虎你一言我一语杠起来。
那白虎似乎不喜欢“小白”这个称呼,奈何钟明烛一口一个“小白”,还变着花样,长离担心惹恼那大妖,拉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太过分。可她提醒得太迟了,那白虎尾巴一甩扫出一阵剧烈的风,精准地缠住钟明烛的袖子将她卷了下去。
“滚吧!”白虎如此咆哮道。
下一瞬,只见白衣翻飞,却是长离也跟了出去,一把接住钟明烛,身子一转,脚稳稳地踩在了飞剑上。
“别闹了,万一小白前辈真的恼了,我也保不了你。”她如此叮嘱钟明烛,口气难得有些严厉,只是这份气势只维持了最先几个字。当她发觉钟明烛的脑袋紧紧挨着自己,只消稍微动动脖子鼻尖就能擦到对方脸颊时,声音不觉弱了下来。
那双浅眸中清晰的倒影甚至令她有一瞬恍惚。
钟明烛扬起眉,笑意在眼底一闪而过,而后竟得寸进尺地勾着长离的脖子整个人都蹭进她怀中,嘴上则可怜兮兮道:“我只开了几句玩笑,谁知道前辈还会动手。”
察觉那具温度稍高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长离的心跳骤然乱了,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黑水岭妖窟时,也曾这般紧密相拥,可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她虽然在心中道:“这没什么。”但仍是整个人都僵住了,眼中再一次浮现出慌乱。
钟明烛侧头,悄悄瞥了眼长离的表情,当即眯了眯眼,抿嘴笑起来。
白虎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看起来恨不得将下面的山丘连同钟明烛面上的得意一起掀翻,不过最后她还是收拢不自觉弹出的利爪,干巴巴道:“回来吧,赶路要紧。”
“嗯。”
回到白虎背上,钟明烛仍旧抱着长离的手臂,长离推了两下没能推开,便只能由她去,自己则重新端端正正坐好,闭上眼开始调息。
运行一周天后,她睁开眼,胳膊上的束缚没了,只不过不是消失,而是挪了地方,钟明烛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一如在镇中客栈的那晚。
长离打量着钟明烛安静的睡颜,似被蛊惑般,探出手,只是指尖在即将触及对方脸庞时停下,然后就这般隔着些许距离,勾勒出对方眉眼的轮廓。
就算闭上五感,指尖描摹出的轨迹也和原本模样分毫无差,不知不觉中,那些线条早已烙印似的打在心中。
心底那簇火苗悄无声息再度窜起,比以前更烈。
只是她仍有疑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过去的一切都披了一层薄雾,哪怕是待她最好的小师叔,留在心中的也只是一道疏离遥远的身影。只有钟明烛,不是无声而模糊的影子,无论是声音还是模样,都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这就是情吗?
她不懂情,只知道自己须得绝情断欲,方能有所大成。
师父和两位师叔的话犹在耳畔盘旋,自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似乎就是这些了。
在她尚不明白何为大成时,师门已替她做好了决定,她的一切修行都是为了能朝那个方向继续前行——包括收徒。她也隐约明白,师父为何要将她锁在天台峰,为的便是她能够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牵绊,包括门派。她不是天一宗的长离,而是须得成大道的长离。
为什么呢?
下山之前她不谙世事,鲜少去思考,而今她明白了许多事,却发现接踵而来的是更多的想不通、猜不透。
她又看了一眼钟明烛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后,觉得愈想思绪就愈发乱成一团,便索姓继续运功调息。
默念着口诀,散落在附近的灵气一点点聚拢过来,进入脉络后像河流般在周身运转一圈后,源源不断汇入灵海。
不知为何,灵海亏损的情况似乎比她想象得还严重。
她的伤已痊愈,又吃了不少灵药,照理只需调息几天就能恢复,可如那些灵力进入灵海后,就好似泥牛入海似的,转瞬不见了踪影,灵海中始终空空落落的,怎么也填不满。
白虎感受着背上灵力周转的情况,似乎也察觉到了长离的困境,本漫不经心地想出言指点几句,仔细一探后,碧绿色的眼中露出意外之色:
“这、也太快了。”
第90章
六合塔和锁星渊相去不远, 不过十日, 白虎就载着长离和钟明烛到了锁星渊畔。
人类修士的记载中一向对锁星渊对岸的妖之国语焉不详, 只知道天下三分之二妖修都出自那里, 那里是他们的出生处以及埋骨地。
洛书记载锁星渊西起昆仑之巅,最后流入南冥, 但其源头和终末到底位于何处, 则众说纷纭。
深渊中水流湍急,以灵力都探不到底,水中闪烁着奇异的色彩, 好似将星辰都纳入其中。
到了岸边,白虎就停下让两人下来, 道:“此处有上古密术守护, 初来者须得亲自涉水过去,否则会被扯入水中。”
说着率先迈入水中,那水看似深不见底,可白虎经过处的水位只有一尺多深,长离跟随其后, 一脚踏入水中后才发现脚下竟有一条路。虽藏在水中无法被灵识察觉, 但非常稳固,丝毫不受水流冲力影响。
“为何这里会有路?”她好奇道。
“这不是路。”白虎解释道,“是将妖之国与九州分离时留下的唯一通道。”
那是发生在三界分辟前不久的事, 因为妖之国与人类修士交恶的缘故,人类仙宗中并无相关记载,年轻的妖修大多也不了解这段起源, 这白虎却对此如数家珍,也不知是瞎编的还是确有此事。
当时天下战火四起,西南妖族长老集结天下众妖,欲伺机入侵昆仑山,昆仑山藏着众多珍宝,若被妖族夺取,后果不堪设想,而当时昊天正率领众神在北方与重霄交战,无暇分身。那时候锁星渊还不叫锁星渊,只是昆仑山脚一条普通的何川。众妖汇聚河对岸,即将渡河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置身之处和昆仑山被隔开了。
就像被一剑劈开了似的。
他们能够看到对岸的景象,却无法渡河,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枉然,一旦跨出一步,就会消失在两岸之间。
“现在大家都觉得这里是上古留下的结界,但其实是被划开了。”白虎边走边道,四□□替踩在水中,水流无任何改变,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只留下这三丈宽的通道,连通两岸。”
若连这个通道都不留,锁星渊就是妖之国和九州的尽头,而今天道之下便不是三界,而是四界。
“他们为何不从这里通过?”长离问道。
白虎则嗤笑起来:“他们当然想,但是对岸却有一人,连斩十余长老,慑得其余妖族不敢往前一步。”
长离不禁叹道:“一人?竟如此了得?”
当时的大妖可远比现在厉害,修炼到极致后甚至足以弑神,连斩十余妖族长老,天帝麾下最强大的神将也不见得有这本事。
白虎道:“记载中是这样的,虽然我觉得有点荒唐,当然最匪夷所思的不是这个,而是——”它顿了顿,原本就喑哑的嗓音压得更低,“据说是只个凡人。”
“凡人?”
“恩,那些老妖怪还打算过几十年等那人老死后再卷土重来。”说到这,白虎变得幸灾乐祸起来,“结果没等来那天,昊天就将昆仑山都搬去了上界。”
钟明烛露出促狭的笑,插嘴道:“真可怜。”而后眸光暗了暗,看似不经意状问道:“那人使得可是剑?”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白虎已走到了对岸,甩了甩尾巴,跳了上去,离开水后,足下一点水渍都没沾到。
剑?长离心一动,忽地想到了桃源中的玉壁,看了钟明烛一眼,传音问道:“莫非就是那玉壁上舞剑之人?”
“可能吧。”钟明烛笑了笑,有些漫不经心,“时间似乎也对得上,不过那么久之前的事,以讹传讹也不是稀罕事。”
长离“嗯”了一声,心中则想:也许天道剑势真的并非天帝所创,只是一介凡人,当真的能如此厉害吗?若真如此,自己被众人竞相夸赞的天资,怕是微如尘芥,而天道和修士所修炼的道法,似乎也是毫不相关。
如此一来,众人所修之道,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