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到乐宁的目光,她即刻收敛了那诸多思绪,将手中的饭一口不剩地吃完。
乐宁哪能从她这微妙的动作里猜到对方山路十八弯的心思,跟着吃完了一碗米饭,擦干净嘴巴,眼见着婢女们如流水般退下,又瞧见陆宛祯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
她忽然想到了方才对方提的什么回房之后的无理要求。
乐宁慢慢地开口,问了一句:
“殿下,如今风景正好,不如我给殿下奏一曲消消食?”
陆宛祯没想到她真会吹笛子,毕竟先前当猫儿的时候,乐宁吹笛子只偶尔在召唤那些个虫子时才会用到,况且往往曲调飘忽,姓子随意,只将念头融入曲中,便能达成效果。
现下听得对方竟要给自己认真奏一曲……
陆宛祯心中不由有些得意。
她想了想,问乐宁道:
“哦?你擅何曲?”
身为太子以来,她要学的玩意儿实在太多了,乐理也是略通一二。
乐宁想了想这笛子的音阶,试探着说了一句:“小星星?”
陆宛祯惊奇道:“这是何曲子?你自己做的?”
乐宁只道是家乡那边的调子,反正如今乐有才夫妻在的那村子早被大水淹了,对方找不到证据,自然是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陆宛祯即刻正襟危坐,若仔细看,还能瞧见她眼中淡淡的满意,尤其是想到乐宁从未给别人提出过这种要求,一时间只觉自己于对方而言更特别了些。
直到第一个音响起——
笛子仿佛漏气一般,粗鲁地吐出了一声音。
又似是被人拿锯子,粗暴地在木头上拉扯所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嘶鸣。
耳膜被那声调又粗又重地敲打一下,偏偏那音调还越飞越高,有种将人的理智在脑海中拉扯的感觉,一时间连院儿外停在枝头的鸟雀都慌不择路地朝外头飞去。
唯一留在室内,直面冲击的陆宛祯面色空白了一瞬。
她有一刹那的恍惚: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
唯有吹笛子那人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妥,沉醉在自己完全不着调的曲子里,表情似是有些迷醉,虽说调子不准,但是情感着实充沛。
何况向来在庖厨之地,力气可以说是不小,吹曲儿也是中气十足。
硬生生将笛子吹出了唢呐的尖叫!
陆宛祯面色发白,强忍住捂耳朵的冲动,熬过这漫长的拉锯调,终于等乐宁停顿着想下一个调子的间隙里,她忽然开始拍手。
“啪啪啪……”
屋子响起掌声。
陆宛祯神情复杂,耳朵几乎都无法辨别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道:
“不错,我从未听过如此清新脱俗的曲调,乐郎君稍等,让我再品一品,再呈下一曲。”
乐宁从善如流地收起笛子,期待地看着她。
陆宛祯面上很为难。
她方才为什么要听曲儿?!
做人不好吗?
陆宛祯神情恹恹,恰在这时,窗外有影卫对她比了个手势,她心神一震,立刻找了借口走出院子。
跨出门槛的那一刹那,陆宛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活过来了。
她这才转头看着影一,问道:“如何?”
影一将自己重新绘制的图案描摹在绢布上,对她呈出,陆宛祯登时瞳孔一缩:
“这是……”
“陆国公府的家徽?”
作者有话要说: 乐宁吹笛如老王,大家可以去恶人谷感受一下~
第26章 佛跳墙
是夜。
乐宁看着婢女们熟练地给自己收拾打地铺的那些被褥, 乖乖地在旁边等着,只在心中想道:
这样下去不行。
她总是要找机会洗漱的,哪怕只是擦擦身子也好,但这府上处处是人, 所谓的太子殿下又常常在她跟前神出鬼没, 再这样下去,她身上的灰尘估计都能搓出泥了。
何况……
乐宁想到自己如今日趋成熟,若是恰好赶上大姨妈来拜访, 那更是不得了,届时若被人发现, 一样是欺上的大罪。
她有些发愁, 想要与当初那个将猫儿和自己“请”回来的黑衣人谈谈,果然离开望安才是最好的法子。
就在乐宁漫无边际发散思维的时刻,陆宛祯的声音蓦地响起:
“这是在做甚?”
原来是她已经与影一聊完, 严命影一彻查此事后重回了屋内,恰好瞧见婢女们的动作。
她们讪讪地停了手, 与陆宛祯见礼:
“殿下……这是夫人的意思……”
毕竟乐宁在身份上不同,姚夫人近日已察觉自己先前那荒唐的婚配做不得数, 故而也不敢让小郎君冒犯了自家的孩子, 无论从何角度而言,两人分塌而眠都是正理。
陆宛祯蓦地一顿。
是了……
她自是想要亲近乐宁的,但自己身份多少也有些不大方便,何况对方也定会拘束。
陆宛祯脑海中划过莫名的遗憾。
于是,净立许久, 她终于还是默认了婢女们的行动,只在旁边看着她们铺好被褥,又拧着眉头补了一句:
“太薄了。”
下人们会意,即刻又去取了另一床被褥过来,将那地铺垫的十分厚实,瞧着就十分暖和。
只陆宛祯相当不满意,总觉得姑娘家若是日日这样睡地板,指定会寒气入体,再来月事怕是辛苦。
多方计较下……
等人全退了,陆宛祯和乐宁同时开口道:
“殿下……”
“四郎……”
两人一并开口,又一并止住。
乐宁从容地闭上了嘴,清澈的眼眸看向陆宛祯的方向,同她道:“殿下先请。”
陆宛祯沉默片刻,说道:“你先说吧。”
乐宁不再推让,斟酌着慢慢道:“我住在家中的时日不多,平日里与居仁坊邹公食肆走得更近些,此事出了,我心中不安,特想请殿下开恩,容我明日回食肆瞧瞧,也可为师兄帮个手。”
陆宛祯正是想放她几日假,一来可让自己的事情查的更清楚些,也好有个眉目,二来,自己也能想想这荒唐的婚事该怎么处理。
尽管……
陆宛祯的心底,是有那么一分情愿的。
她与乐宁同处八年多,近乎占了如今生命的一半长,乐宁曾在她危难时收容过她,也曾对她说出那些令人误会的话,陆宛祯对她的心思,不可谓不复杂。
再加上——
若乐宁真是陆国公府多年来寻的那位……
陆宛祯禁不住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久久未得到她回应的乐宁心中七上八下,又开口补充了一句:“我并非是要逃跑……”
陆宛祯抿了抿唇,回了她二字:“准了。”
乐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而后,她对陆宛祯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
浅浅的酒窝在她的脸颊上出现,衬得她的模样更有些可爱了,若不是陆宛祯见过她面对猫儿时那副失了智的模样,定会错误地以为她是在勾-引自己。
但……
瞧见她的酒窝,陆宛祯还是有些手痒。
尤其想到明日不一定能再尝到这人的手艺,也不能再任姓地压着人做些好吃的,陆宛祯心里那点儿微妙的不高兴就放大了些。
乐宁瞧见那位殿下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室内的烛火重重,比不得白日的宣曜,却唯有她的颜色不改,依然是眼底最鲜的一抹光。
只见陆宛祯对她招了招手,仿佛逗猫儿似的,懒洋洋道:
“过来。”
明明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也能被她那特别的嗓子迪拉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黑夜放大了人的情绪,让乐宁可耻地有点儿心跳加速。
在见到这位太子殿下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只会是个猫-姓恋,对世间男男女女们和那俗套的爱情不感兴趣。
现在她却有一瞬间的自我怀疑。
没感觉是不是因为其他人的颜值都……
还不够能打?
她很快在心中暗暗说服自己,这不是因为陆宛祯长得美,是她身上权势的味道太迷人。
换句话来说,这或许是乐宁两辈子加在一块儿离国家未来领导人最近的一步。
将心头的情绪化解为见到领导人的激动后,乐宁很快定了定神,疑惑地往陆宛祯的方向走了一步。
结果刚凑到近前——
对方就伸出一指,不轻不重地戳在她的脸上。
乐宁被她那一指头戳的有些懵,愣愣地对上陆宛祯的眼神,却发觉她眼角的那颗痣颜色十分漂亮,红得像是一颗小血珠。
而后,只听见陆宛祯不满地“啧”了一声。
“再笑一下。”
乐宁憋了憋,扯了扯唇角,因着那点儿酒窝本就不深,浅笑时通常不会浮出。
陆宛祯凑了过来,呼吸浅浅地从乐宁面儿上拂过,只见她拧着眉头,视线在乐宁的脸上逡巡:
“不够。”
她说:“再笑用力些,我找不到方才那个酒窝了。”
乐宁:“……”
乐宁:“…………”
她更确定了这位殿下姓子阴晴不定的事实。
就像个……
神经病。
乐宁在心中暗暗吐槽了一声,像是平康坊中卖-笑的花娘似的,不情不愿地又将自己的笑容拉大了些。
谁知陆宛祯眉头皱的更紧,终于倒退了两步,语气里带着淡淡地嫌弃,对她道:
“这样笑有些丑。”
乐宁:“……”你才丑!
陆宛祯终于歇了逗弄她的心思,转身上了自己的床,乐宁见她无意再捉弄自己,这才放心地去到铺上。
然而方躺下,她又听见了陆宛祯的声音:
“你……生在那样的家中如此多年,心中可有不忿?”
这时候乐宁已经给自己盖上了被子,在院儿里溜达一圈的芝麻从小窗上跳下来,熟练地钻进了她的怀里,用那又细又软的声音同她打了个招呼:
“喵呜~”
乐宁揉了揉芝麻的脑袋,分了被子和空间给小猫儿,这才摸着芝麻慢慢地回答陆宛祯的问题:
“或许少时有过,然出身非人力所能决定,我对如今的日子心满意足。”
是的,如果没有莫名其妙地被卖给太子殿下冲喜,她或许会更幸福些。
陆宛祯听罢,没再言语,后半夜屋里都安静得很。
……
次日。
乐宁出了侯府,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在的地方是姚侯爵府上,她心中闪过几分疑惑,不知堂堂太子在这儿是做什么,但显然这非是她能知晓的,念头一闪而过之后,她往邹府的方向快步而去。
方进了屋子,她就听见了久违的人声,似是有些热闹。
乐宁心中有所猜想,快步走了过去,却见到苏含章同南星在厅堂内。
她有些惊喜地喊了一声:
“大师兄?”
苏含章同南星一并回头瞧她,旁边有人掀开帘子走过来,是三师兄刘义,对方手中不知端着一大锅子汤,闻着那味儿就让人受不了,太鲜了!
不一会儿,四师兄李寻天也端了一道鱼片出来,刚呈上桌,远远就能瞧出里头以不同颜色的鱼肉与鱼皮拼出的大黎江山图,一瞧便色彩斑斓,极为壮阔。
听见她的声音,几个师兄回过头来,面上情绪各不相同,但里头有统一的担忧。
“四郎。”
“你……这几日都哪儿去了?我先前有心寻你,却遍寻不着,还以为京兆尹将你看押在监牢中,正在想法子呢。”
“是啊,你是否遇上了什么难处,怎不声不响就没了消息?”
乐宁一一同他们打过招呼,又与南星见过礼,这才苦笑道:
“此事说来话长……”
苏含章笑着同她道:“无事便好,不必着急,自等你想说时再提也无妨。”
乐宁也笑了:“谢师兄,那我可就先来沾沾大师兄这顿洗尘宴的光了!”
……
同时。
陆宛祯已经回到了陆国公府。
陆蓉是收养她的养母,同辈直系亲缘还有三人,一是陆辰的父亲,家中行大,二是如今的圣人,陆懿宁,还有一位弟弟,正是周夫人的郎君。
她先是与陆蓉叙旧,接受了对方的关怀,言语间只字未提自己亲娘安排的荒唐婚事,只随意拉扯着话题,而后从自己的身子问题扯到了周夫人。
“还是老样子,身子不大好,换季时尤其要多照顾着,否则便是大病一场。”陆蓉叹了一口气,回道。
陆宛祯便乖巧地回答道:“小姨如此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既她坚持表妹还在世上,不如同我说说表妹身上可有何胎记一类,我也派些人出去寻一寻。”
陆蓉笑着安抚她:“你有心了,只这一事,国公府上下忙活多年杳无音信,你如今在宫中还未站稳脚跟,就莫要再这上头分去得力之人了。”
“若是你再出了什么岔子,圣人怕是更要伤心。”
陆宛祯妥帖地回道:“为小姨尽一份心也是应当的,我受国公府关照多年,自然应当回馈一二。”
“你能这样想,小弟他们俩定会高兴。”陆蓉简单道:“只是当年那孩子,身上确无太显眼的胎记,只右边眉尾处有一颗浅痣,右肩肩窝中央也有一颗,皆不明显,找起来实在太难。”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
陆宛祯的脑海中登时闪过乐宁的容貌。
先是面上——
她记得是没有痣的。
若是眉毛处这样明显的痕迹,她定会记得。
陆宛祯垂着眼眸,脑海中回放着乐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