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也明白了沈施主的用意,也就没有插话。
而顾树歌已经随着沈眷的描述浸入到那一段的记忆里。
一座三层的建筑,占地面积不小,外面看起来绿瓦青苔,白墙藤蔓,像是历经千年岁月,进到里面,满眼的书架,檀香清心,书香幽静,交融到一切。阳光从窗户照入,照在小室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桌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在阳光里细细地漂浮。
她一面听着沈眷的描述,一面试图回忆,但回忆里不太分明。
一杯鲜血,几层书架,一张狭窄的床,还有躺在床上的她们。模模糊糊的,都只有一个轮廓,但顾树歌的心却在连记忆都还没清晰的时候,就开始悸动,悸动到心脏的位置抽疼“在一个暗格里,我们把它起了出来,想着也许有用,就带回来了。”沈眷说完了。
顾树歌却还沉在回忆里没有出来。明明记不起来,明明看什么都不分明,可她却像魇着了一般,坐在沙发里,睁着眼睛出神。
沈眷把目光转向径云,稍稍抬了下下颚,径云起身,随她一起,到隔壁的一间书画室里说。
书画室成套的中式古典装修,墙上还挂了不少古画,显然更衬径云这佛门大德的气质。
“看来顾施主的记忆,是在复苏了。”径云坐下来,语气里颇多不可思议。
沈眷语气柔和:“她想记起来,前几天就带她去了我们之前留过回忆的地方。”她没有细说是什么地方,“她能想起一些片段。”
“人失忆了,要想起来,都难得很,更不说是一只飘忽没有实体的鬼。”鬼一旦失控很少能清醒的,因为没有肉身,魂体飘忽,理智也像水一般,流走了,就回不来了。记忆这种意识意识层面的东西,和理智一样,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找回来。
不过径云也没有很惊讶,这两个人间的奇迹已经这么多了,也不差这一个。他说起钥匙来:“施主借用藏经阁五天,回来还把白龙寺的镇寺之宝一起顺出来了。”
沈眷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钥匙这么贵重,用完了,我就还回去。”
径云在白龙寺里找钥匙的时候,就听白龙寺的和尚说过,沈施主前几个月,给寺里捐赠了一座新的藏经阁,还捐了一笔香火钱,这笔香火钱足够把整个大雄宝殿都翻修一遍。是白龙寺近年来收到的最大的一笔善款。
“罢了,这钥匙在他们眼中恐怕不还如施主捐赠的善款呢。”径云摆了摆手,白龙寺如果真的重视这枚钥匙,也就不会任由它遗失了。
沈眷还是挺过意不去:“我再给白龙寺捐一点?”想想,好像还是广平寺作用更大,就说:“广平寺在山中,僧人们过得也清苦,我给你们把寺院扩一扩,佛祖的金身也塑得再高大一些,这样佛光才好普照。”
径云张口就要推辞,但一想起师兄闭关,他又不管寺中庶务,总不能真让寺里大大小小的和尚们饿肚子,就改了口:“多谢沈施主。”
他答应了,沈眷也高兴,毕竟一场相帮,她没有什么可以回赠的,总觉得过意不去。
径云拿到钥匙,没再多留,直接告辞了,他得回山里,把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典籍。
这一次,肯定能找到帮到小鬼的办法。
沈眷送了径云离开,顾树歌还呆坐在沙发上,沈眷走到她身边,顾树歌用她能碰东西的手指捏住一点点沈眷的衣角,仰头看她:“我回忆不起来,模模糊糊的,但我感觉到在藏经阁里,我一定很开心。”只是隐约间也有些克制的心酸。
沈眷坐到她身边,跟她一起回想了一下,在藏经阁里的五天时间,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快乐居多。
那时她们还没有互相明白心意,她小心地试探,柔肠百结鼓足勇气才敢往前踏一小步,猜想小歌会不会也喜欢她,遇到一点不确定又赶紧退回原地,只怕会错了意。
现在确定了关系,回想起来,不确定也好,试探也好,哪怕是小歌在她手心轻轻点一下的触碰,都酸中带甜,让人会心一笑。
她每天都想能看到小歌的波浪线。
想到这里,沈眷看了眼顾树歌的头顶,她好久没看到小歌的波浪线了。
顾树歌不知道,脑子里像一锅乱炖的菜,乱七八糟的,还在努力想要拨开这些乱七八糟的表面,真正地想起来。
见她又开始沉思,沈眷没打扰她,自己去做正事了,顾氏楼下还守着记者,包括家里门外也是,所以径云是沈眷派车直接接进宅子里的,不然被拍到了,还不知道要编造出什么谣言来。
沈眷这两天都不方便出门,故地重游这件事,就只好先搁置了。她去处理一早送来的文件,开了两个视频会议。
等她忙完,天都黑了,顾树歌还坐在那里。幸好鬼没有身体,也不存在久坐之后血脉不通,腿会麻的问题。
沈眷吃了饭,坐到她身边,问:“你怎么这么心急了?”
顾树歌沮丧地说:“我一直很心急啊。”只是现在特别心急。
她朦朦胧胧地回想起藏经阁里的画面,产生的那种悸动。悸动的滋味真的太好了。
这件事情,沈眷帮不了她,只能说:“过两天,我们去白龙寺看看。”旧地重游已经被证明有效了,去白龙寺,场景重现,也许小歌就想起来了。
顾树歌也没别的办法了。
到了晚上,她躺在沈眷身边,却躺得很不安稳,满脑子都是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碎片。
旧地重游有的地方能想起来,有的地方不能,比如CAO场唤起了她一部分的回忆,但教学楼就没有。
顾树歌不免担心,万一白龙寺也不能让她想起来呢。
她不需要睡眠,闭着眼睛想着想着,就坐了起来。
已经很晚了,沈眷睡熟了。她侧着身,面朝着顾树歌躺着的那一边。顾树歌就着床头小灯昏暗的光,看着沈眷熟睡。看着看着,心就静了下来。
“姐姐。”她很轻地唤了一声。
沈眷合着眼,睡得很安心。这几天,顾树歌陪着她,每晚她都睡得很好。顾树歌不知怎么,光是看着沈眷熟睡的模样,都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温柔和美好。
她低下头,将唇停留在沈眷的唇角,然后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停留了好几秒,她在直起身,又唤了一声:“沈眷。”
还是很轻,还是没有惊醒她。
顾树歌又看了沈眷很久,她也不知道究竟有多久,鬼不会累,也不需要睡眠,于是到了夜里,时间概念也消失了。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顾树歌怎么都看不厌。
她从床上下来,走出卧室,在屋子里随意走走。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应该也有很多很多的回忆,但她在这里待了好多天了,只有零星的几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她在房子里晃荡了一圈,房子实在很大,幽深处的几个客房太黑太安静了,她没敢过去,除此之外,每个地方她都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什么触动的地方。
是要沈眷陪着才能想到吗?她暗自思索着。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偏头看着窗外。
夜色静谧,窗外只有几盏路灯,照亮周围的那一小片地方。顾树歌放松下来,她还是很急,偏偏又是急不来的,她觉得那盏正对着窗户的路灯好像有些眼熟,但再细想,又想不起更多的东西了。
顾树歌收回目光,余光瞥见书架最底下的一只盒子。
这个盒子,看着也很眼熟。顾树歌想了一会儿,站起来,走过去,伸出右手食指戳了一下。盒子很轻,被戳动了。她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把盒子从书架里拖出了,再花了不少的时间,把盖子掀开。
里面是薄薄的一叠纸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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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纸上写了字,顾树歌见过自己写的东西,一眼就看出这上面是她的字迹。
她没有立刻拿出来,而是瞅了瞅这盒子,又抬眼看了看书架的底层。把纸笺放在一个不起眼的盒子里,又把盒子藏在不起眼的书架下,这些纸笺是她藏在这里的吧?
顾树歌把盒子放在桌上,兴致勃勃的,像是寻到了宝藏的探险者,她把纸笺拿出来,大致一数,足有七八张。
把盒子推得远了些,顾树歌坐在桌子边上,就着台灯的光,看了起来。
第一句就是,“我爱沈眷。”
短短四个字就把顾树歌看脸红了,魂体一点点地回暖,像是有了温度,滚烫炽热。她在心里默默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胸口处也跟着滚烫起来。
纸上有日期,有天气,是日记的格式。
顾树歌看到大学两个字,眉心跳动,像是回到了那个冬夜,窗外是铺天盖地地飘雪,窗上是白茫茫的寒雾,她坐在这个位置,就着台灯,拿着羽毛笔,在纸上缓缓地落笔。
她再往下看,洋洋洒洒几千字,记录的是她死后的事情,描绘最多的,是她自己的心情和沈眷的反应。
情绪跟着字句涌动,不知不觉间就和字句间的心情衔接起来了。
死亡之后的茫然,看到沈眷的心痛和不知所措,直击心扉,仿佛回到了当日。对沈眷的愧疚,担忧纷涌而来,同时想起的还有过去许许多多个夜晚,她在英国的公寓里,拿着手机,等着铃声响起,等着沈眷每天晚上的那通的电话。
愧疚、害怕、期待和爱杂糅的矛盾情绪在她胸口炸开,顾树歌咬住下唇,脑海中一片混乱,有许多声音同时响起,如同时光回转一般,带着光与回声,从她脑海中飞速奔来。
顾树歌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可她没有停下,强迫着自己忍受这种不适,继续往下看下去。
字迹很轻,像是漂浮着,鬼的力道本来就没有多少。顾树歌跟着纸上词句的描绘走,情绪也被带动起来,她像是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完全地融入进当时的氛围里。
沈眷去了车祸现场,她的情绪险些失控,她回到家,坐在黑暗里,长久地没有声音,她抬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来,绝望和痛苦融在眼泪里。
顾树歌看过自己的日记,没有什么触动,里面全是她自己的开心与难过,快乐与不舍,可是这几张纸笺上的内容,同样是她写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因为这几张纸笺上,有沈眷的悲伤和痛苦。
沈眷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她想尽办法的去找她,全然没有想过,这点微弱的存在感会不会只是她过于想念的错觉。她试了一种又一种的办法,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她没有想过这世界怎么会有鬼,人死之后,又怎么可能回来,更没有想过哪怕,真的有鬼,她真的还在世间逗留,她们阴阳相隔,已经是永别。
沈眷什么都没想,她一心一意地只有一个念头,让她回去,回到她身边,哪怕招来的是一只恶鬼,也在所不惜。
她不时地和空气说话,没有回应,就像是一个疯子的自言自语,但她不在乎,她不停地说,用最温柔的语气,用最克制的话语,像是平常的对话一般,不提一句害怕,不说一字迟疑。
但顾树歌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沈眷强压在心底的崩溃。
她从自己的情绪,带入到了沈眷的情绪里,心头滴血。
如果那时,沈眷费尽了心思,用尽了办法,还是得不到她的回应,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沾了血后,画出字迹,沈眷会怎么样?
她会不会一辈子,就依靠着午夜十二点的几分钟存在感,告诉自己,小歌还在,然后一天天的,对着空气说话,依靠着每天午夜的几分钟支撑着度日。
幸好,命运还算眷顾她们。一点点的,从只有十二点的几分钟存在感,到能碰到血,到她的存在感越来越久,情况在不断地改善。
顾树歌回想起来了,那一段时间的事情,从字里行间描绘出的画面,她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最黑暗最无助的几天,可是记忆里却全是坚决和乐观,在这座宅院里,在书房、客厅,沈眷静静地和她说话,冲她微笑,安抚她,鼓励她,依稀间还有月岁静好的宁静。
她是怎么做到的,顾树歌想,沈眷是怎么做到这么平静的,她当时身处其中,没来得及感受,现在回忆起来,沈眷是用怎么温柔爱护的心情,把不确定、徘徊迟疑和害怕潜藏在心底,只把带着笑容的那面展示给她。
顾树歌想起来,心疼愧疚,恨自己做得不够好,让沈眷承受得太多。
记忆随着纸笺上的内容纷至沓来,乱且多,还杂,通过情绪的方式,愧疚的,欣喜的,内敛的,慌张的,一幅幅画面,不只是纸上描述的,还有很多年前的,小时候的,学生时代的,在英国时的,按照情绪的不同,全部涌现上来。
顾树歌来不及接纳,脑袋胀痛起来,她忍着痛意,往下看,但纸上却只写到第二次去广平寺就没有了。
顾树歌愣愣地呆坐着,后面呢,她想,后面发生了什么,头痛欲裂,伴随着慌乱和猝然空落下来的情绪。
“小歌。”沈眷的声音响起。
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门边,这间卧室没有开大灯,顾树歌只点了桌子上的台灯,沈眷也没去按开关,她的身体在黑暗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睡裙,看着她,目光关切:“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轰的一声,有什么在顾树歌的脑海中炸开,她看到了一幅画面。
在雪中,在外面的那盏路灯下,她面前是一个戴着墨镜,戴着口罩,戴着帽子,穿得厚厚实实,把自己包裹成一个黑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