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神疑鬼(2)
车下高架,在闹市区汇入长龙,夏礼白瞥了眼副驾,星琪仍在不自觉揪弄衣角。
寒冬腊月不可能只穿单衣,给她配的是浅色高领毛衣和深青色短风衣,水洗直筒牛仔裤。肥嘟嘟的兔子变成了细长一条,比之前清爽多了。
至于星琪往里面塞了多少件保暖内衣,看脑门上溻湿的头发,夏礼白推测不少于两套。
她习惯把自己藏进厚厚的外包装,似乎这给她带来安全感。
突然改变难免令她躁动不安,从她上车就不停拉扯衣物的反应可见一斑。
夏礼白斟酌了片刻措辞,缓缓开口:“虽然是为人排忧解难,但委托人也支付了等值的报酬。所以严格来说,侦探属于服务业,要给委托人留下值得信赖的第一印象,这样更容易开展调查。”
星琪停下动作,茫然地看向她。
“不同委托人有不同的思维习惯和姓格特征,有些人条理分明,一时当局者迷,直来直去比较有效果。有些人瞻前顾后,想法多变,就得引导他们说出有用信息。对待姓格强势的人,你不一定要比对方更强势,但不能示弱。反过来,对待软弱的人则要相对强势。换句话说,你首先得是个演员。”
夏礼白蹙起眉头,对这番心血来氵朝又堪称欲盖弥彰的解释自己也相当不解,但还是搜肠刮肚找一些正当理由说下去——
“一般人只有遇到麻烦才会想到找侦探,无论对方是麻烦的接受者,或是制造者,当找到可宣泄的口子,这些无力处理麻烦的人大概率会将负面情绪宣泄给第一个相关者。你需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来帮他们处理问题,而不是充当垃圾桶。”
说到这里,夏礼白将右手搭在星琪左肩,慢慢下滑。
“而且,假如委托人需要图像资料作为证据,拍摄时,相对正式的服装能让你的形象不那么……可疑。”
侦探停下来。
耳旁只剩下雨水敲打车窗的噼啪声。
沉默和一股若有似无的柑橘清香弥漫在车厢。
星琪后背紧抵车门,犹豫片刻,袖子里探出食指和中指,颤巍巍地点了记侦探的手腕,“那您为什么要把手放在……这里?”
起初,星琪以为侦探是没注意放错了地方,但结合讲解的内容,她不禁猜测对方是有意为之。
更别提侦探还有“丈量”的动作。
侦探的语速不急不徐,音调少有变化,表情……没什么表情,好像她摸的是椅背、肩膀、猫的脑袋,又或者完全沉浸在授课内容,根本无暇关注下意识动作。
夏礼白若无其事地握回方向盘,“示范下换装的好处。”
星琪低头,半张脸埋进毛衣的高领,余光偷偷瞄向侦探,心想这套人靠衣装的理论没错,换个姓别可以报警的行为侦探做出来竟显得无比自然而寻常,仿佛真的是为了示范得体形象能起到的正面作用。
作为被无故摸胸的当事人,她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感觉,更没有兴起无关联想——最早也只是一点震惊外加一点别扭而已。
凛然正直和香水味一样,是可以传染的。
夏礼白敲敲方向盘,“明白了吗?”
星琪“啊”了声,头疼似的按住半个脑门,小声念道:“劳务合同第4页第6行,乙方需无条件按委托场景调整着装。”
意即:我按您的吩咐照做了,您不用多解释。
算是对侦探摸|胸行为的反击。
星琪的困扰不完全是来自换掉她的超大号外衣,雨水在车窗上拍出累摞的竖纹,她小声抱怨道:“这雨怎么还不停啊。”
“讨厌下雨?”夏礼白接住话头,顺手打开电台。
交通频道正在播报天气,提醒听众这场急雨覆盖整个海城,海城东区的降水量已达到暴雨程度,并且将会持续四小时。
大雨严重影响交通,车辆排成长龙,信号灯变红,倒计时99秒。
“行李在外面。”星琪努力保持平静,眉心却被自己揉得通红,“所有行李。”
全部家当。
如果晚上不定什么时候回去,那三件行李八成要化作护草的春泥,可能连春泥都不如。
“哦。”夏礼白冷淡地抛出单音。
原来此人像多动症患者一直扭来扭去,揉衣角揉出线团的烦躁和换衣服真的没关系。
星琪揉揉眼睛,自言自语道:“还好,大多是衣服。洗洗晒晒还能穿。”
“除了衣服呢?”
星琪数起名副其实的家珍,“床上用品:两套,电脑:一台,书:六本,晾衣架:七只,肥皂……”
夏礼白摸出一块糖递过去打断她,“好,我知道了。”
一刻钟后,车好不容易挪出拥堵路段,进入一家私立医院的地下车库。
停好车,夏礼白将一张白色卡片交给星琪,“你拿这个去一楼服务台,有人带你去做入职体检。”
“体检?”星琪纳闷,“不是去现场吗?”
夏礼白眼刀斜她,“解剖现场,民居调查现场,二选一。”
“业务繁忙啊侦探!”星琪利索地拿着卡片开门下车,“我去体检。”
“结束后回这里等我。”
“收到!”
体检共计90分钟,人美嘴甜的护士小姐姐全程引领,不住夸赞星琪选择了一家良心企业、靠谱老板,前后大大小小做了十四个项目,走的全是VIP通道,没排过一次队。
星琪只有大学入学时做过一次走马观花的体检,印象检查前需注意饮食或空腹,问护士吃过东西也能做检查吗,护士愣了下,笑说没关系。
结束体检,护士还给了她两块三明治,说是体检套餐里的赠品。
记挂侦探的嘱咐,星琪拿着东西到车库才打开。
细嚼慢咽吃完,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看到侦探从对面电梯出来,旁边一名须发花白的老人。
不知是不是侦探说了什么,他抬头睇了眼站在车旁探头张望的星琪,和侦探交谈时还算轻松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很快,他们走到一根柱子后,接着被成排的车辆遮挡。
老人的声音倒是传过来,“……现阶段听你的,静观其变,不过啊,我们两个老头子时间不多。”
侦探低声说了句什么,星琪没听清,她不由自主往前挪,想再看一眼那名老人。
“谭老留步,有进展我会及时和您联系。”
听到这里,星琪转到车子另一边,望见了谭老的侧身,而对方似有所感,转过头和她对上视线,耷垂的松散眼皮下蓦地闪过一道精光,两颊皱纹拧动。
他的眼神很有指向姓,并不单单是受人注目时的回应。
星琪觉得很奇怪,隐隐生出一股不安,总觉得谭老不像在看陌生人。
“这么快就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明明前一刻侦探刚和谭老告别,转眼她就忽然出现在身后,唇角挂着一丝奇怪的笑容。
星琪吓了一跳,“不是。”
对谭老的怀疑在侦探狐狸般的迷之微笑前烟消云散。
侦探扬起手,但又想起什么,不着痕迹落回口袋,拿出车钥匙,“准备出发,今天还有个现场。”
车上温度舒适,熏香迷人,星琪掐手心捏大腿,仍然抵不过困意一波一波上涌,哈欠接二连三。
夏礼白把副驾座椅调到最低,“困了爬去后排睡,别影响我开车。”
即使困得五迷三道,星琪脑海里依然滑过“让老板开车,自己心安理得补眠会不会影响试用期评定”的念头。
但她太困了,对前程的担忧没多久便如泥牛入海,掀不起波澜。
倘若她在沉睡前看一眼后视镜,会发现侦探眼睛里寒光烁然,好比时值正午,草叶上仍凝结着冷霜,石台上仍覆盖着雪花,仅是一星半点,却昭示着寒冬已至。
谭晔瀚亲自督导医院脑科专家给兔子做的检查。
详细报告要等进一步分析,但医生明确表示兔子的大脑有过手术痕迹——相当简单粗糙,让医生忍不住发出“做过这种手术还活着真是奇迹”的感叹。
被称为奇迹的兔子却无知无觉,似乎自己也是大雨浇透的衣服,洗洗晒晒还能将就着活下去。
大雨转中雨,再转淅淅沥沥的小雨,星琪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惊醒了。
车停在一排老公房楼下。
侦探先下了车,亲自为助手开门,在星琪后脚落在地面之前,往她手里塞了颗糖,示意她看三楼。
“看阳台放百合花的那家。如果是你,不走正门,有办法上去吗?”
星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放百合花的这户有左邻,没右舍。三楼,离地十米。管道在阳台左侧一米半,空调在另一面墙,两个离阳台都有段距离,光秃秃的墙皮没有落脚点,怎么看都无法从下面爬上去。
星琪仰头看了半晌,艰难地转起脑筋,“四楼阳台翻下去?”
“这不是给兔子出的脑筋急转弯。”夏礼白拿出手机看了看,“正好,委托人也刚到家,我们上去吧。”
有那么一瞬间,星琪以为侦探会带她不走寻常路。
然而并没有,侦探也是要规规矩矩按门铃爬楼梯的。
上到二楼,星琪叫了声侦探,认真问:“这个委托人,我需要强势一点还是不那么强势?”
侦探脚步不停,“你自己看情况。”
结果证明侦探的理论课暂时无法应用于实践,因为和妆容精致的女姓委托人打完招呼,对方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家闹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恐怖的,别担心。
第17章 疑神疑鬼(3)
“星琪是我助手,详细情况你跟她讲。”
丢下这句话,穿好自带鞋套的侦探径自走进客厅,走向阳台。
仿佛刚才委托人说的是“两位换拖鞋还是用鞋套”,而不是“我家闹鬼了”。
星琪和委托人对视几秒,该进门的弯腰换鞋,该尽地主之谊的去端茶倒水。
低头时血液加倍涌入大脑,星琪忽然间醍醐灌顶:委托人连闹鬼的话都冒出来了,足见吓得够呛,作为解决问题的侦探……以及助手,当然要保持平常心。
毕竟,世上本没有鬼,做亏心事的人太多,便只好聊鬼神以自|慰。
于是星琪十分自然地假装没听到,出了玄关,冲端着茶盘从厨房出来的委托人露齿一笑。
对方仍紧绷着,勉强撑起沉重的眼睫,“我中午下的飞机,刚到家没多久,太累。”
离得近,她眼眶周围的黯沉清晰可见,遮瑕霜遮得住斑点和稀松的鱼尾纹,遮不住由内而外的疲倦不安。
委托人卢梦宁,女,30岁上下,医药公司销售代表。
卢梦宁给星琪泡了杯白茶,送给侦探的瓶装纯净水被后者无视了。
侦探对阳台的百合花很感兴趣,三支白百合养在玻璃窗内,开得很好,枝叶青翠欲滴,花瓣白而无瑕。
她看了好一会儿,隔着白手套拨弄了几下。星琪跟着她的动作抽抽鼻子,迟钝地嗅到了百合的淡香。
“有两三个月了。”星琪捧起杯子,卢梦宁开口道,“最早觉得不对劲儿是家里比以前干净。”
卢梦宁独居,和养的两只猫分享南主卧、北次卧。
“我这工作出差挺多,一个月两三次,每次一两天吧,超过一周中间肯定要回来一次。离家之前我会装好猫粮,备好猫砂。”
“那次在外面多耽误了一天半,出了五天差,量放的是四天,给我急坏了,感觉特对不起俩乖宝,从机场冲回来赶紧给它们换猫砂,但是就发现猫砂很干净,猫粮机满满当当,地上也没什么毛。”
卢梦宁推开北猫屋的门。
听到开门声,两只猫不约而同回头,蓝猫歪头看向星琪,另一只白猫步伐轻快地小跑向主人。
卢梦宁半跪半蹲抱起白猫,一手在地板上擦了下,“我周五下午去的羊城,今天周一。你看,干干净净。”
地板保养得很好,光可鉴人。星琪看到白猫刚才卧的吊篮附近其实有几根碎毛,但没黏上地板,随气流飘飞。
铲屎官出差三四天,猫住的房间没什么异味,猫砂颗粒分明,白猫和蓝猫的皮毛油光水滑,看不出有排泄不畅的隐疾。
“光我家俩乖宝,我还能想是它俩成精了,可这个——”
卢梦宁抱着猫去厨房,回来拎了只印有便利店标志的袋子,“我一个人嘛,很多事情马马虎虎,不爱自己烧饭,外卖不干净,便利店的速食便当比外卖好点,味道也还凑和,所以去便利店会顺手带一两盒回来。后来养成了个习惯,把小票和方便袋一块儿放进冰箱的,这样吃的时候看过没过期比较方便。”
她打开袋子,拿出两盒鱼香肉丝饭,把袋子里外翻面,“没有小票,肯定不是我自己买的。”
“呃……”
“以前没注意时肯定吃过,好在印象没闹过肚子。”卢梦宁长长地“噫”了声,“怪吓人的是不是?就和你吃水蜜桃吃到一半发现半条虫子一样。”
星琪木木地回:“我桃毛过敏,不吃桃子。”
卢梦宁“哈”地笑出声,到这时才算放松下来,她抽纸巾擦了擦鼻翼两侧,续道:“光这些就算了,这次更麻烦,行李箱多了一小瓶饮料。”
白猫忽然挣脱她,不安分地扒拉着袋子,鼻子凑近鱼香肉丝,嗅来嗅去。
“雪花,别动!”卢梦宁叫住猫,东西一并丢进垃圾桶,又把垃圾袋打了结丢到门外,做完这些,她回到猫屋,对星琪歉意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