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启明星凌空升起,映亮泱漭天穹。
三道宫门依次启开,发出沉浑厚重的响声,像自开天辟地时,众神发出的直抵人心的扣问。
象征坚贞不屈的笏板在手中捂得发烫,曲荃行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一抬头便能看见桥对面鳞次栉比的碧瓦朱薨。
她目光沉定,昨夜的所有挣扎迷茫,在这一刻具不复存。她向着大夏的玉宇长空,说出了心中的答案。
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第一百二十三章 金殿死谏
像是一切都在为今日的御审做准备,难得有一天文武百官无事启奏, 就眼巴巴的等着御审连环血案。朝晖日升起, 天子坐明堂, 一身囚服的驸马被带到了金銮殿上。原本就不算丰盈的脸颊已经完全凹陷下去, 一点也看不出是个为享口舌之欲, 断送了上千人命的罪魁祸首。
御隆帝放下手中结案奏章,“曲荃, 今日百官都在,你便将此连环血案细细说来。”
“陛下。”曲荃行礼道:“依微臣来看, 这桩连环血案, 不如叫作:孽鬼食人案。”
她以笏遮颜,背脊却挺得笔直, 正色陈辞将所知一切悉数在金銮殿上说来。锋言利辞妙语连珠,桩桩件件无一遗漏,每条每句都是施压在驸马头上的罪愆, 连续七重大罪压得他面色惨白瘫软在地。
御隆帝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昭仁是他最宠爱的公主, 这驸马爷也是他亲自替昭仁择选的, 赐婚的圣旨也是他亲自下的,甚至当年还因昭仁的嫁妆比他亲妹万襄长公主的嫁妆丰厚而被一群言官劝谏, 结果他非但不以为意,还袍袖一挥说良婿之德如江海磅礴,载得动万州,如何载不动这份嫁妆。所以, 曲荃今日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扇在他脸上的巴掌。
曲荃自然知道御隆帝不看折子却要自己说,定是希望自己可以明白圣心,给驸马一点台阶下,也是给皇上留几分掩面。可她今日只当自己五感具封,铁了心要做目眇耳瞎之人,将皇室的颜面撕的粉碎。
“驸马之罪,罪无可赦。”曲荃长袖一拂总结陈词,“臣恳请皇上,颁布圣旨,将驸马处以极刑!”
丹可磨而不曾改其色,兰可燔而不曾灭其馨。
曲荃从不认为世间之事非黑即白,她也无颜说自己是源清流洁之辈,她只庆幸自己的心里还残存一丝良知,底线还没有全部磨尽。为官四载,自己总要为百姓做一件事。
只因昭仁公主如掌握她和危岳雁的致命点一般,也掌握了大多数堂上官的命脉。曲荃此言一出,那些被胁迫利诱的官员就坐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语的为驸马开脱。这个说驸马爷兴修水利的功绩,那个说驸马爷也是被女干人蒙蔽,罪不至死,或可流放以慰圣心……除了被曲荃刻意要求避开今日局面留在府中的杭士程和称病未来的刑部侍郎崔简,仅有个别几个油盐不进的言官持笏站着一言不发。
曲荃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反对声求情声里似有昔日同盟参与其中,虽然早有准备,可透骨凉意还是从吞咽着的喉头滚落,流淌过心肠沉入足底。忠义直谏不是一个醉心权术的臣子应做的事,今日所为,是完完全全赌上了自己的仕途。这一点,她自己看得清,御隆帝看得清,自然文武百官也看得清。
秉着识时务者为俊杰,曾经躲藏在她羽翼之下的蛇鼠早早为自己择好了新的栖身之所,自然对即将失去圣宠的旧主再不必留情。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曾经看过无数次的戏码,终于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落的这样快,这样让人猝不及防。
“曲爱卿啊。”沉默多时的御隆帝终于重新开口,他金口一开,整个鼎沸的朝堂顷刻安静下来,等待君王的宣判,“此事朕已有决断,曲爱卿也累了,今日就先退朝。”
“陛下。”曲荃知御隆帝是想和稀泥,坚决不放,“不知陛下有何决断,今日御审,还望陛下在此结案。”
今日她之所以紧抓着驸马不放,是因为一干因血案牵扯的官员虽众,但他们的罪名都可以徐徐图之,唯独驸马此番逃了就是逃了,有昭仁公主在,他不会坐以待毙,日后定然再无良机。驸马是杀是放,是生是死,决定就在此时!
御隆帝面上表情未有大动,语气也听不出什么波澜,“曲爱卿啊,你今日,颇于平时不同。”
曲荃心头猛地一凉,一阵晕厥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背后早已冷汗津津,身形却岿然不动,殿外天光耀亮,金色的辉光化作万支羽箭射入朝堂,有一束正照在她朝服的日头上,金红相交的彩线彷如与日辉交接,引来象征着贤德的白鹤振翅而翔。
“臣只是忆起,古时有朱姓女子曾以竹为题作诗曰:‘劲直忠臣节,孤高烈女心。四时同一色,霜雪不能侵。’一闺阁女子尚有如此觉悟,臣身为大夏刑部尚书,更该以此明志,扫贪邪诛女干佞,不放过一个有罪之徒。”
御隆帝没有接话,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又不知过了多久,龙椅上传来一声沉沉叹息,“驸马修缮淮江堰,灌溉引流治旱有功,还未曾领赏。此事也是受女干人蒙蔽……”
“陛下!”曲荃声色俱厉,目聚寒芒,“仅凭霍渊一众怎可能将此事瞒的滴水不漏?各州各府又怎可能为小小一个水部侍郎冒欺君之险拦截相关秘报?!修缮淮江堰驸马仅是半途接手,况其只有监督之职怎可包揽全功?!即便有功,也需细分陟罚臧否,不得等量齐观。”
言落,袍袖同震,曲荃跪地稽首,声震金殿,“臣恳请皇上颁布圣旨,将驸马处以凌迟之刑!刻不容缓!”
御隆帝终于有了些愠色,“曲荃。”
他只喊了这么一声,气流微震顷刻消散无踪,甚至都吹不灭一支明烛。可就是这么一声,响在曲荃耳中便如携来山崩海啸之势,天摧地陷之力,将她耗时四年,几次死中求生才筑起的城墙轰然摧毁。
意想中的万念俱焚并没有来,竟还生出些如释重负。
没了……就没了吧。
金銮殿上的君王和他的朝臣看着那个女子缓缓起身,一点也没露出心如死灰的模样,形状姣好的唇居然还噙了一抹浅笑。与她平日里狡黠无匹的模样大不相同,这一抹笑令人想起洒落在江海中的星辰,寂寥却浩瀚,璀璨却淡然。
“臣今日站在这里,穿的是明德袍,持的是坚贞笏,读的是圣贤书,谏的是忠义事。臣这一生,至此,也算无愧于天。”
“臣恳请皇上颁布圣旨,将驸马处以凌迟之刑!剐此狗彘之肉,以安天下民心!”
“曲荃,死、谏!!”
言落,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只听一阵袍袖翻飞之声,和御隆帝惊慌大呼:“曲爱卿!!”
“砰”的一声,金殿重归寂静。
殷红的液体从盘龙的玉柱上汩汩流下,滴落在纯白的笏板上,宛如雪中绽开的朵朵红梅。它们迎风而绽,枝头笑春,染上漫天的曦霞折落金色的羽翼本是极热闹的景象,却在此时显得颇为寂寥。
纵使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谁与归
宫门处停着一辆辆华顶马车,赶车的车夫百无聊赖的坐在架座上等着自家大人下朝。因为每日下朝时间不定, 他们只有在上朝前就吃完早饭, 眼巴巴的在这里耗上一个早晨。不过今日, 倒也不算太无聊。
一辆悬着深紫车帘的马车边上, 站着一个穿着妃色锦衣的妙龄少女正焦急的望向宫门内, 那目光焦灼的好像能把那两扇朱漆大门烧出两个洞来,穿过金水桥直接抵达金銮殿。她没有梳妇人的发髻, 额前还有些蓬松的碎刘海,看样子是哪位官员从家里带来的女儿或是妹妹。一干车夫忍不住三三两两凑到一处, 低声打听这是哪家的千金。
凌雪霁哪里注意得到这些, 她一颗心从曲荃进去之后就一直悬在那里,总觉得曲荃今天各种不对劲, 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劲让她说还真说不出来。日头已经快到日中,她虽然不知道早朝是什么时辰下的,但她知道平日里这个时候她早已经在集锦的安排下坐在饭桌面前等曲荃一起吃午饭。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曲荃, 可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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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的府邸离这儿很近,曲大人这伤势恐耐不住车厢颠簸, 不如先到下官那处去坐坐?”
“是啊, 曲大人这伤才刚包扎好,需得小心谨慎……”
“……”
曲荃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金銮殿前几步的位置上, 跟前围了十几个文武大臣,脸上清一色挂着关切的神情。
“小伤而已,不麻烦诸位大人。”曲荃说罢做了个揖礼,脸上浮着虚弱但不失礼貌的表情。
“那好吧, 曲大人多保重啊。”
“我们就先回去了,曲大人保重。”
“保重啊。”
曲荃点点头,待那些官员背对她下了御阶,脸上敷衍的表情才逐渐淡去。她冷冷的看着那些身着朝服远去的身影,心中发出一声嗤笑。明明连样子都不想做了,偏偏还为了面上好看,虚情假意的关切一番,也不知是在恶心别人还是在恶心自己。
熙熙攘攘红尘华宴,曾经赴过一场又一场,然美酒入喉,有几分是入了腹中?又有几分入了心肠?
紫玉比目连珠的抹额已经除下,取而代之的是御医为她缠上的白布带。伤口的位置烫烫的,辣辣的,不用摸都知道,那里仍旧在往外渗着血。她这一撞,经过御医的医治,小命倒是保住了,可四年心血为柴以命相搏来的地位和圣宠,已经烟消云散。
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想不到她曲荃这辈子,竟也做了回忠良之臣。
曲荃突然有些想笑,可仅仅上扬了下嘴角,伤口就传来撕扯的痛感,使她不得不将那个笑憋了回去。日上中天,抬起头来眼睛被刺的火辣辣的疼,她却不躲不闭,反而还一眨不眨的睁大眼睛与那日光对视。眼睛的自我保护机制因为过强的日光直射启发,酸涩的泪水在眼眶中疯狂聚集,接着一道一道滑落脸颊,所经之处如沥沸水。
当浓重的阴翳布满视野,曲荃早已泪流满面,她脱力跪倒在被日头照的热辣的地面上,胸腹处的抖动使她感到窒息,良久才发现原来,自己竟是在笑的。
她缓缓直起身来,突然觉得很累,整个人虚弱的像是被抽空了身体。她感到自己就是一缕能在日光下幽游的魂魄,一路荡到了汉白玉阶前。身后的金銮殿里还在出来一些官员,曲荃看着他们匆匆经过自己的身边,无一留驻,仿佛一个人油尽灯枯之前放映在眼前的走马灯,一幕幕一张张,百花团簇人间万象好不热闹,唯独自己不在其中。
放眼望去,三十九阶御阶纯白耀眼,恰似中秋之夜皓月霜天。星月临空照归路茫茫,只手中灯烛一盏,孑影独行。
曲荃一脚轻一脚重,好不容易下了御阶,又恍恍惚惚的荡到宫门口,一路上已经没有人影,想来都已经各自回家了。她临到宫门口回头去望走过四年的路,从未有这一刻这么强烈的觉得,那路真的很长,很孤独,走到这里像是走完了一生的路。
甫出宫门,便听到一阵吵嚷。
“求求你了侍卫大哥,你就帮我进去看一眼吧!”只见那个妃色锦衣的少女手里捏着个金镯子往守卫的手里头塞,一边哀哀戚戚的央求着,急切的就快哭出来了,“我家大人这几天还病着,她她她要是晕倒在里面了也没人知道啊……”
曲荃浑身一震,就像忘记了行走,抛却了感知,浑身的血液都凝固在了原处,只留一颗心脏还在坚守着日复一日的跳动运转,给予她鲜活的生命,使她能这般真切又虚幻,清晰又茫然站在这里。
“侍卫大哥,求求你了,或者你让我自己进去看一眼吧,就一眼我绝对不会惹什么乱子的。”
“哎呀小姐,这个这个真的不行啊!”
“侍卫大哥,求求你了,侍卫大哥……”
那个侍卫被凌雪霁磨得十分无奈,求助似的看向和他一起守门站岗的同僚,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猛地一愣。
“诶,那不就是你家大人么?”
凌雪霁浑身一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真见曲荃神色倦怠站在那里,额头上缠了一大圈可笑的绷带,隐隐透出些鲜红的颜色。官服有些凌乱,手里的笏板也不知去了哪里。心脏像是被什么锐器乱戳一通,痛的她终于淌下泪来,发疯一般冲向那个致使她痛苦的源头。
“你怎么回事啊,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都快急死了呜呜呜,你知呜呜呜知不知道我想打死你啊……呜呜呜……”
凌雪霁泪眼朦胧中看着面前的人直愣愣的看着自己,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气的攒起拳头猛地砸向那人胸口,却在仅留一寸的时候又生生停住,最终极轻极轻的扶在了上面,泣不成声。
突然一个力道将她猛地拉入怀中,额头重重的磕在了那人的锁骨上,熟悉的芝兰香气充盈鼻间,只这一次多了几丝清凉的药味。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伴君同行
凌雪霁听到这句话哭的更狠了,右手的拳头捏了又放放了又捏, 一直在拳和掌之间变换, 自我克制的堤坝终于决堤, 她踮起脚直接搂上了那人的脖子, 埋在锁骨间放声大哭起来。
曲荃楞了一下, 有些不好意思的转头去看那两个还在场的守卫,那哥俩眼观鼻鼻观心但仍然感觉到了一股冰冷刺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