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茅说到此处顿了顿,赤红的眸子在危岳雁身前扫过,转而钉在了曲荃的身上。后者被看得莫名其妙。
“是史桩?”一直默不出声的凌秋泛突然问道。
阿茅没有转头,仍旧一双眼睛死死的锁着曲荃,恨不得能在她身上挖出个洞来,隔得很远都能听到阿茅后槽牙扣紧的声音,“不错。就是史桩。”
“那时候负责来送化尸粉的并非史桩,但同在弭罪司里,他发现同僚行踪和平日里不同,就多留了个心眼。我与他初见的那一天,正好是他调查到这里,不慎落入井中。你们也知道,处理尸体的地方就是我所负责的范围,他理所当然的就遇到了正在处理尸体的我。”
“史桩是如何找到这里的?”曲荃觉察出有些不对,“弭罪司的官吏,外出行踪皆受人监视,倘若他每次都尾随同僚,左威卫又岂会不知?”
“原先是,后来便不是了。”阿茅淡淡道。
“此言何解?”
“他发现事情有异后并没有声张,而是根据他同僚的出行时间线推出规律,用计拦截了所有线索,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其取代。”
阿茅说完,曲荃“啪/啪/啪”拍了三下手,继而转头对危岳雁说道:“你看我们家史桩,如果姓子没有那么耿直,做事稍微计较点后果,那他如今坐的官位可能不比我们家杭士程低啊。”
对于这种明晃晃炫耀属下的行为,危岳雁很配合的翻了个白眼。
“我们一拍即合,联手开始盘查整件事情的真相。随着知道的信息越来越多,我们渐渐发现,这件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可怕的多。”
“且慢。”危岳雁开口质疑,“史桩虽被左威卫监控,但至少还行动自由。而你,又怎么去查这些东西?”
阿茅顿住,清秀消瘦的脸颊上,突然扬起一个像在冰湖里浸泡了很久后僵冷的笑,声音轻的像纸糊的风筝,只是那风筝上的水墨颜料一笔一笔皆由戾气画成,“只要是为了我的姐姐,什么样的事情我都可以去做。”
短短十六言,却似说尽千言万语。
这话听来寻常,但细细一想便知其中不为外人道的酸衷苦楚。而诉说着却并不打算再在此事上多做赘述,而是续上方才未尽的话语。
“这所石宫的主人霍渊,一直在通过遍布全国的窝点搜寻适龄的没有依靠的女子,把她们带到这里,剥皮抽筋割肉,做成一道道鲜美的菜肴进献给朝中的一位贵人。”
“原是那位贵人不知得了什么怪病,需用羔羊肉入药,烹煮后常年服用便可药到病除。因他位高权重,上赶着巴结的人数不胜数,所以进献的羔羊肉一个赛一个的优质,霍渊也想巴结,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人肉与羊肉味道同宗,就另辟蹊径,以人肉代羊肉,他还特意请来大厨用人肉、杏酪和五味子等食物一起烹煮成名菜‘合酥脔’,进献上去。果然人肉比羊肉的肉质更加细腻鲜香,那贵人一吃便吃上了瘾,当即命霍渊天天为他进献这道菜,同时给了霍渊极大的好处。”
“为逞口腹之欲,谋害数百条人命,当真罪无可恕!”凌秋泛面露不忍,愤愤说道。
曲荃点点头,“所以你偷出三具尸体,闹得金陵满城风雨,这样一来不仅吸引到京城官员的注意,同时还令他们无法草草结案,否则堵不住悠悠众口。接着又自斩双腿,一出漂亮的苦肉计近了金吾卫右街使朔石斛的身。谁知后来你发现朔石斛的至交好友竟是当今刑部尚书,就兵行险着把赌注压在了我的身上,不仅若即若离引起我的注意,还故意激怒我,把我们都桎梏在你的节奏里,根据你每次看似无意实则有意暴露的线索一点点沿着你设计好的路走。”
“你没想到的是半路横杀出一个危岳雁,把盟友给害了。你终于加快节奏,利用我们对金线鱼钩的大胆设疑,逼明威将军夫人自乱阵脚,居然愚蠢到派杀手来袭击我们。”
“不错。”阿茅补充道:“霍渊是那女人的远房表兄,但人都已经吊在悬崖边上了,再不牢固的树枝也会毫不犹豫的拼尽全力去攀抓。”
“结果人没摔死,反倒被树枝给扎死了。”曲荃摊手,“在我们都抓到你不可,结果这样反而又落入了你的陷阱。”说完她哀哀怨怨的叹了口气,语调作的让凌雪霁想跳出去扁她,“哎呀,要是私底下查到这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草草结案了,但如果是朝廷命官掉下来,偷菜偷米的小案,怕也要变成能与通敌叛国相较的大案子。”
言落,她起身,心悦诚服地对阿茅作了个揖,“阿茅小兄弟,你这番心思和胆量,曲荃佩服。”
蜉蝣如何撼树?螳臂如何挡车?
自知力薄,便只有让这血布满长安,让这孽债遍覆云层遮住日辉,才会有人在抬头看天的时候发现——
置身所在,已非人间。
面对当朝刑部尚书的郑重揖礼,阿茅眼也不眨,根本没什么反应,“那贵人藏的极深,凭我和史桩还不能抓他现行,即便是抓了也奈何不了他。便只得这么做。”
“那,我就有一点不明白了。”危岳雁突然转向曲荃,曲荃下意识就觉得不妙,果然危岳雁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兹事体大,阿茅害怕官官相护,不信官可以理解。但是这史桩……不正是曲大人您的手下么?方才,这还听曲大人夸他来着的吧。”
对于这种明晃晃挑衅的行为,曲荃礼数周到的翻了个白眼。
阿茅听完冷笑一声,腹诽果然官场黑暗,尽是些睚眦必报之徒。其实当日史桩是很信任曲荃的,一直想把这件事情告诉曲荃,他知道以自家大人的能力,调查此事易如反掌。可偏偏曲荃名声实在太差,阿茅戒心重,不同意史桩将事情上呈。而史桩又是个实心眼的,他虽然聪明却不女干诈,答应阿茅守口如瓶就真的什么也没说,直到后来连夜被危岳雁从弭罪司押走才知道事情已经发酵到不得不吐露真相的地步。
但为时已晚。
不过,事虽如此,阿茅却并不打算现在就戳破,看两位在朝廷上呼风唤雨的重臣跟市井泼妇似的拌嘴,不失为一种难得的乐趣。可笑至极。
“只可惜如此良臣已经命归黄泉,二位大人又何苦再争口舌之利?”阿茅忍不住嘲讽的往她们心里头刺了一针。
危岳雁冷哼一声,“史桩福大命大,还活的好好的呢。”
“什么?”这回轮到阿茅震惊了,藏在狼毫间的手指轻微一颤,出卖了他即将遏制不住的激动情绪,“史桩,他、他还活着?”说完他很快冷静下来,戒备的看向曲荃和危岳雁,“我如何能信你们?”
“这就没办法了。”曲荃很无辜的向后仰了下脖子,“档案是我找人修的,假死药是我找人买的,替死的死囚是我找的,把史桩当死尸抬出去的人也是我派的,我好像真的没有证据让你信我呢。”
阿茅嘴唇止不住蠕动一下,正问话间,那边危岳雁突然提高嗓门吼曲荃,一下就把他的声音盖过了。
“你这叫金蝉脱壳吗?这叫移花接木!”那语气,那神态,颇有种夫子教训背了十几遍还背不顺溜诗书的笨学生的风范。
曲荃摆摆手,“要不说你这人怎么一点趣味都没有,连个玩笑都开不得。”
仿佛被忽视的阿茅错愕出声,“你们——”
“承认用错词就这么难吗?!”危岳雁怒不可遏,耍了她也就算了,还跟她这种武将玩文字游戏,是可忍孰不可忍!
感觉到自己存在感微弱的阿茅提高音量,“别再吵——”
“我好歹也是个状元!”曲荃的音量比他还高,骤然一声比炮仗还吓人,“你让我认我就认,那我的面子往哪搁啊!”
发现自己被完全无视的阿茅终于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信不信我——啊!!”话未说完,忽觉手腕一麻,原本握在手心的绳索没了桎梏立时滑落下去。
阿茅大惊失色,忙用另一只还使得上力的手去抓,危岳雁长眸微眯,再次瞅准穴位扣指发力,玄银弹丸破风袭上了阿茅的手腕。他吓得慌忙后撤,偏偏被一股热浪封住去路,胯下的狼像是看到平生最恐怖的事物,惊恐的嘶鸣着后退,阿茅制它不住愤然回头,翻飞跳跃的火光下是曲荃噙满笑意的眼。
第一百一十四章 水落石出
阿茅暗道一声不好,却为时已晚。他胯/下的狼因曲荃手中的火把惊惧跳窜, 每每逃到通道口, 又会被曲荃用火光逼退回来。危岳雁瞅准时机, 腰间寒芒如水而泄, 不出三个剑招阿茅腰腹上与狼身紧紧相连的绑带尽数断裂, 狼哀鸣一声阿茅滚落在地。危岳雁飞身上前,阿茅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被脖颈间忽至的凉意冻住了身形。
他幼时便养在身边的狼见主人被他人挟持, 登时皱起嘴唇露出森百的獠牙,背毛根根倒竖弓起背部冲危岳雁厉声咆哮, 但随着危岳雁的剑尖往阿茅脖颈处又进一寸, 愤怒的嚎叫声顷刻停止。曲荃看着它蜷缩起身体,将头部埋入后传来低弱的呜鸣, 她和危岳雁都清楚,此时的臣服只是暂时姓的,仅仅因为它的主人受制于人。
“呵呵……呵呵呵呵……”
低沉的笑声从他喉头滚落, 稚气未褪的容颜浮上苦涩,他到底太年轻了, 再如何费煞心思机关算尽, 也只不过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怎敌得过两只在官场浸- yín -多年的狐狸。
一个假意伏低, 一个将计就计,她们甚至从一开始就已经为自己设下了陷阱。一个眼神便可心照不宣,配合默契,莫非京城中说危将军与曲尚书不合, 乃是谣传?
“其实你这又是何苦。”曲荃解开机簧放出凌秋泛和凌雪霁后,缓步走到他跟前,低头俯视:“事已至此我不妨告诉你,那些账簿里头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只是我不如古时那些气节至上,做事不知变通的清官良臣,要办此事还得讲究迂回之术,徐徐图之。”
“曲大人。”危岳雁不敢当着凌秋泛的面包庇手下,只得冷冷扫向曲荃,目光中具是警示之意。
曲荃知她不敢再凌秋泛面前说那些肮脏事,有恃无恐的笑着,负手道:“怎么危将军有何指教?不妨拿到明面上来说。”
危岳雁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微启的薄唇后是两排紧咬的白牙,“是下官无礼,曲大人请继续。”
阿茅:“……”好吧,是他多虑了,此二贼是真的不合。
“曲大人豪言壮语,听来叫人激动。只是——”阿茅拖长尾音,缓缓抬起眼来,嘲讽似的笑道:“曲大人当真敢办?”
“人命大于天。”曲荃面上黠色尽褪,琥珀色的眼眸露出清浅的辉光,叫人别人心生迷茫,像是水中的皎月脱去阴翳的虚壳露出本来的样貌,却又实在分不清,究竟哪分是真,哪分是假,亦或全都是真,全都是假。
“作女干犯科,草菅人命者,我为何不敢办?”
“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阿茅浑然忘了自己脖颈前横着一把斩过万千敌兵的将军剑,仰天长笑起来,末了忽然来了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万霞山乱木红痕图下方位的地址,曲大人可找着了?”
曲荃骤然冷下眸子,“是哪?”
阿茅给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答案。
“驸马府。”
言落,顿了顿,嘲讽的嘴角勾出一抹可视为挑衅的弧度,“怎样?曲大人。”
“你敢吗?”
曲荃猛地攒紧双拳。
她知道那乱木红痕图,左上部分是明威将军府,右上部分是这座藏匿着孽鬼石宫的废坊,竟真的想不到,底下部分竟然遥遥对应着驸马府。
不仅曲荃,在场另外三人也都同样绷直了脊背,凌秋泛和凌雪霁是单纯的震惊,危岳雁的情绪要复杂的多,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霍渊在她背后已经找到了这么大的靠山。
有时候一个关节打通,所有的经脉都能运行畅通,问题迎刃而解。危岳雁总算知道,为什么霍渊仅仅身为兴修水利的水部郎中,却能有大把资财来替自己铺路,原是巴结上了近几年开始负责监管水利的驸马爷。
当今圣上有九位公主,成年的公主里,大公主的驸马薨于七年动荡时期,圣上心疼其少年丧夫便接回宫中照料。三公主四公主则待字闺中未适良匹,唯一能住进驸马府里头的,只有当朝皇后所出的第二个女儿——昭仁公主的驸马爷。
若是其他公主倒还好说,只是这昭仁公主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又对她那位驸马爷是捧在心坎上的喜欢,谁要是动了她的丈夫,怕是头都要被她拧下来。
曲荃游魂儿似的回了地面,她完全不知道刚才危岳雁是如何押着阿茅打开另一条通道,也不知道凌秋泛和凌雪霁一路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是跟着谁恍恍惚惚绕出废坊的,直到朔石斛顶着一双急红了的眼睛把她脑浆都快摇出来的时候,曲荃的魂魄才复归原体。
“怎么连你也冲我红眼睛啊……”
“大人恕罪。”朔石斛见她恢复正常,撩起官袍前摆就地伏拜,毕竟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论私交多深,该做的样子还是得一丝不苟的完成。
曲荃叹了口气将人扶起,好不容易一个消停了,另一个就挣脱了“桎梏”冲上前来。
“大人,阿茅他是无罪的,您怎么抓了他啊!”
曲荃顿感头疼,得,不用看都知道这脾气的铁定是史桩了,她干笑出声,“啊哈,史桩啊,你大病初愈怎么就不多躺躺。”
耿直的史桩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家上司的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