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动了。
是啊,季老爷子的故乡是卢化,所以也愿意在卢化故去,季舟白是为了爷爷才跟来县城,如今季老爷子去了,季舟白没有理由留在这个满是硫化物的县城里。
李小川似乎也终于想到了这一环,悲愤地捶墙,一声声都捶进林牧心里,她艰难地叹息,听见自己说:“咱们和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听不懂。”李小川和她惺惺相惜。
也是他迟钝,不知道林牧那点缱绻的心思,否则一定视林牧为头号情敌。
两人凝重地洗掉身上一身的伤感,才慢慢各自踏上回家的路。
林牧一瘸一拐,走得很慢,心里难受。
之后,就是元旦假期。
元旦和双休日一起,总共三天,大家欢喜得像过年。超市和饭店忙碌起来,林爱玲回家更少了,但是不放心林牧自己做饭,给了零花钱叫她去外面吃。
但林牧只是腿瘸,不是手抖,因此钱也攒起来,五块十块汇成整的,再存进自己的借记卡里。
在家里摊开卷子判卷子,对每道题都熟记于心,汇总了错误率最高的题整理出来,又给每个人试卷上写了几句意见,突破考点。
卷子才打印出来,堆起来薄薄一层,大家都做过,再拿起来,就厚厚一摞,等她判了对错,就又变厚了,知识沉甸甸地为印刷物增添分量,塞进书包。林牧松一口气。
季舟白现在在哪里呢?
自被带走后,季舟白就没来上过课。旁边空荡荡的桌子,发下来白花花的卷子,她都替她收好了,可谁来做呢?
季舟白在自己家躺着睡觉,锁着门,已经不吃不喝两天了。
外头有人说:“你别去求她,饿死她,你看她能赌气到什么时候!”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又倔又犟,和你一样的姓子,说是不吃就真不吃,把胃饿出毛病了,像你似的,怎么行?”
门打开了,一个妇人端着一碗粥进来。
“起来吃饭。”
被子蠕动一下,缩得更紧。
“爱吃不吃,爸爸妈妈也是为你好了,你赌气,心疼的是谁了?伤的又是谁的身体?吃完过来跟你爸打架也行,饿着自己是不是有点儿怂包?”
季舟白妈妈说话轻声细语的,好言哄着,又有点儿俏皮的意思。
“好好休息,元旦放假了,我们给你办好手续,就回九中来,你那么活泼,肯定立马就能交到新朋友,现在么,不让你联系,是怕你冲动,要是真想以前这些朋友,咱们到市里也方便,你叫陈叔叔开车送你回去?嗯?要么你自己想开着玩也行,回去看看。县城有什么好的嗯?你以后是要出国的,早早接触国际化环境……”
“出国不是毕业才出么?现在着急什么?着急把我送出去?我碍了谁的眼?”季舟白愤然坐起,说话也格外难听,“我好不容易成绩进步了,你们换来换去,问过我的意思么?等我适应了,成绩又跟不上,嫌弃我学习差,就别弄这些没用的!”
季舟白妈妈啧了一声,摇摇头:“不能这么说。”
“我都听你们的,你们叫我来陪爷爷,我就去了,从市里去县城是你们,现在突然搬回来又是你们,电话也不让打,是要我和朋友都断绝关系是吧?你们做什么,怎么摆布我都行,我有一点想法都不可以!就一年半了,你们说毕业要我出国我也答应了,怎么我说这一年半留在县城,就好像我杀人放火似的!”
“那你说说县城有什么好的?我们不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你自己还小,你懂得什么,你要是懂,你就不考那点儿分了!”
妈妈也生了气,和她对峙起来。
门外有个男人漠然听着,脸越来越黑,几乎要冲进去呼季舟白一巴掌,但还是忍耐下,继续听着。
“你们反正也不会关心我的成绩,我现在成绩进步了,谁关心了?家长会又有谁来过?我考了全班第四,你们也不知道,也不相信,我好不容易交了好朋友,你们又觉得人家县城的,眼皮子浅,好像全天下就你们见过世面似的。”
门后的男人终于忍不住,进来掴了一巴掌。
季舟白被打懵了,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去打听打听全市想进九中的是不是排着队?嗯?爸爸跟人喝了几轮酒,胆汁都吐出来了才给你换来的,小县城全班第四还骄傲了?你打听打听我们季家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朋友?那些烫了个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小混混?嗯?那些鬼混的男生毕了业就去厂里打工,我说错什么了?你还瞪?说他们眼皮子浅就是夸他们,要我看就是穷命和穷病!”
季舟白妈妈急忙拉住男人,又拽住几乎暴怒的季舟白:“行了行了,你也少说两句,好心好意让你说得也没理了。这样哇,白白挂记朋友,这不是元旦放假么,回去看望看望,告个别,好好说说话,留个联系方式,以后再联系,想了再回去,是不是?”
屋子里只剩父女两人压抑怒气的粗重呼吸声。
“回去看看。”最后还是父亲先让步,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回去正好,你爷爷屋子里那些书到底给谁了,给人送过去,房子折算——”
“不许卖!那是我的!”季舟白压抑哭泣。
“哦哦哦不卖,那回去看望看望朋友,别和人鬼混——哎我不是说你们鬼混,就是担心。”
“ 我不想到市里念书。”季舟白还是软弱地哭了。
“市里多好啊,县城又污染,去了几年,咱们皮肤都变差了,嗯?妈妈给你拿钱,给朋友们都买点儿礼物什么的,你们小孩儿的交情浅,以后回想起来,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幼稚?”
“不觉得。”季舟白顶嘴,但因为妈妈语气温柔,她顶嘴也软软的,心里不肯服软,她有许多牵挂,可在大人面前都不值一提。
“回去告别,嗯?”妈妈最后哄她一句。
“我能不能,期末考试完再回来。”季舟白让了步。
“为啥非要考完试?”
“我进步了,我想看看自己能考多少名。”她又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妈妈跟爸爸说说,你别激动,别跟他呛,啊,先回去和朋友散散心,吃饭吧。”
“不吃了。”她生怕妈妈改主意,抹了一把眼泪就匆匆往外跑。
赶上最近一趟大巴,她透过车窗看外面灰扑扑的没什么可看的风景。
县城真的没什么可留恋的,又不漂亮,又不发达。
林牧——
她在楼下喊人,等一张期望已久的脸探出来看见她。
叫了半天不见人。
由远及近的,一只脚轻快,另一只脚沙沙拖地的脚步声传来。
林牧穿着旧棉袄,拎着个装满了菜的布袋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
仿佛不认识她似的打量一下。
她心里雀跃,想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喜欢她。
但又忍住了,这时候周杨柳的身影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脑海中,她不能当第三者。
之前怎么没想起来呢?她摸遍全身,摸到了从自己床头柜拿来的很小很小的小熊挂饰。
“喏。”她把小熊挂饰握在手心藏起,攥成两个拳头伸出去给林牧,“左边右边?”
林牧这才回过神,仿佛认出这是季舟白来。
“你不是回市里了么?”
“管他呢。”
“你离家出走了!?”林牧语调拔高,惊恐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
她越说没有,林牧越觉得可能有鬼。
偏林牧观察细致,瞧见了她肿起的一边脸颊。
“不要和父母顶嘴,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她轻声叮嘱,却看季舟白两只拳头还杵着,就随意点了一只。
摊开,一只小熊孤零零地躺在手心,鼻尖皱皱的,两只小眼睛乌亮有神。
“送你。”季舟白嘻嘻笑。
捏了挂饰,林牧侧身叫她上楼,剥了煮鸡蛋在她脸上滚啊滚,也不知有没有用。
冰凉的柔嫩的蛋白滚在脸上,耳畔还有林牧专注的呼吸声。
季舟白知道自己请求到期末考试再走,多半不能成,悲从心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坐在林牧家沙发,眷念温香软玉再怀的感觉,但她知道,要叮嘱正经事了。
“你跟我来。”
她一边哭一边走,林牧跟不上,只好赶紧扯了纸,拽住她,揩泪,越擦越多,季舟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慢慢说:“我不想回家。”
林牧也想哭,但她忍得住,回身锁门跟她一道走,季舟白又看她腿脚不便,等了公交车。
公交车上,季舟白不哭了,林牧哭了,她怕季舟白哭,但是没忍住,就抱着季舟白。
她扯来的纸用完了,眼泪全擦在季舟白身上了。
开门进屋,一切陈设如旧。
白板,打印机,打印纸,还有厚厚的卷子。
“我走之后,钥匙你也有,你们还在这里复习就好,房产证在这里,你可千万别叫别人拿走了,这是我的屋子,谁都不准卖。这屋子书是你的,别给他们。”季舟白领她逛遍屋子,又开了书房门,又打开一处暗室,里面装着些怕光的老书,书架前有个画架,前面有套沙发,茶几被拉去角落摞书,因此沙发相对,空落落的。
“这里的书比较贵,爷爷翻书时喜欢先洗手再翻,外面的比较随意。”
季舟白吸着鼻涕,哭得不成样子,“我还打算给你看好看的片子呢,还有这儿,你可以把你的小箱子藏进来,就不会被阿姨发现了,还有画架,我不知道怎么买颜料,就没买,你喜欢画画就可以藏在这里。”
你怎么能知道不能见人的小箱子里也有你不能见的东西呢?林牧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季舟白在向她告别,哭得像交代后事。
“我还有好多事儿没做。”季舟白翻出光盘架,“你看,好多电影都没看。”
林牧想说自己也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但她足够忍耐,却感觉忍耐到了临界值,濒临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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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啦~
☆、再见
叮嘱总是不够,千言万语,季舟白没能表达心情。
她恨自己学习不好,许多次遣词造句都差点儿意思。
那余下的,未能表达出来的心情都梗在心底,酝酿成酸,揪得难受。
每每想起,她恨自己愚钝,她很早很早就喜欢林牧了,不自知,不明白,回想起来,点点滴滴感兴趣,逗她,欺负她,故意去看她,都是喜欢。她讨厌自己回神这样晚,晚得错过许多更好的时候。
眼下回过神来,却不得不分别。
她迫使自己定睛现实,看清那些年少时期的感情即使两厢情愿也少有美满结局。
何况对方是个女孩,她也是个女孩。
以前天不怕地不怕,以为就是天塌下来,头铁如她也能给薅个窟窿出来。如今才知道,就是一阵风吹来,她也被刮得四处飘摇,在没能有自己的实力,没能真正独立之前,谈什么感情都是空的。
她的价值观,她的人生观,在父母面前都幼稚可笑亟待证明。
需要证明她季舟白人格独立并经济独立,才能有自己的观点。
心里激荡片刻,终究还是平静下来,离开暗室,她往沙发上一摊坐,打开DVD机。
“我们看电影吧。”
她试图用看电影平静心绪。
DVD里光盘是《泰坦尼克号》,上次就要给林牧看,但是被林牧否掉了。
今天没能商量,两个人都沉浸在分别的悲伤里,任凭画面一帧一帧闪过。
接着她开始后悔放这部片子,杰克为爱人画画,杰克和爱人接吻,哪个不是香艳镜头?
她凝视林牧,林牧还没看到悲伤之处,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脸红红的,但也没别过眼去。
杰克和露丝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差了阶级,差了身份。林牧蓦地想到这件事,静静对照起来,偏偏杰克也会画画,她手指微动,想起她勾勒季舟白的每个瞬间。
凝滞的,好像定格一样,画面悠然闪过。
灾难倾覆一切,林牧几乎沉入这个故事里了,身子前倾,眼泪积蓄在眼眶中。
等海面平静在黑夜的死寂中,杰克沉入海底。林牧把脸一捂,将眼泪留在指缝中,却极为冷静地想到,这或许是这两个人最好的结局。
她更难过了。
而且这两个人彼此相爱,她和季舟白只有她无望的单恋。
季舟白拿了手绢给她擦眼泪,季舟白什么时候开始用手绢的呢?她擦着眼泪,等画面又闪过,那首经典的《我心永恒》唱起,她又哭得天崩地裂,埋下头不肯受安慰。
季舟白也不是冷情的人,她看过这部片子,但每看一次都会伤心。林牧哭成这样,她却责怪自己眼瞎没挑个好片子,狠狠关了DVD机,等林牧停下哭得只抽气的声音,才敢拍拍她的后背顺顺气。
仿佛把对季舟白这段时间的喜欢都汇聚成对这一场电影的眼泪,林牧哭过之后感觉身体略微轻快一些。
两人平静地坐着,只剩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之后在市里上学?”林牧从一句废话挑起话头。
“嗯,九中,九中很难进,我爸爸他……费了很大力气,毕了业就会去英国留学,先念一年语言,学习英语,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