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争气些似的。
还在不断嗯……嗯……地想着的时候,病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
林牧还捧着书,撂下一瞧,见门缝又缓缓合上了。
周子锐?
王强还在艰难地反刍这几个知识点。
林牧微微颔首,将脑袋露出来,提醒了几个字,又给他讲了具体的意思,说了些话,王强离开。
她掐算日子,还有三天就可离开医院,这些日子来的人很多,连周杨柳也来看她,问了很多问题,她推说不舒服,敷衍过去,妈妈更辛苦一些,但妈妈习惯沉默,众人来来去去,连周子锐也透过门缝看她。
唯独季舟白没来。
季舟白来,她反而不知怎么说,不来也好,就像季舟白自己说,断开联系,两人清净,只是——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她还不觉得,一旦人走了,只剩自己,隔壁床刚出院,她就感觉寂寞。
很陌生的寂寞二字,她习惯独处,但如今,却不习惯独处了。
喜欢人,大概就是有来无往的推杯换盏,又是渴求回报的无私奉献。
矛盾得经不起琢磨又需要仔细琢磨,她反复体会寂寞孤独的含义。
周子锐在外头,最终还是进来了。
穿着匡威,个子很高,少年跋扈惯了,一下子收敛浑身的刺,和她面面相觑,她抬起眼:“你道歉了么?”
“唔。”周子锐含糊其辞。
“什么意思?”她将被子拉过,拽在身前,洁白的床单深深浅浅有阴影,她低头凝视着,等周子锐回答。
“她,说了些话。”
“唔。”轮到林牧不知说什么了,只好心平气和地指指凳子,“坐会儿吧。”
“我不是有意要你跳下去的。这会儿我说什么你肯定也不信,我挺羡慕季舟白的,你那么捍卫她,她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周子锐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然后才轻轻落在凳子上,好像气球落地,他规规矩矩双手撑在膝盖上,“你的医药费是我家和我叔叔各出了一部分,你也不要怪我叔叔,他也有压力,学校现在正在学习军事化管理,你那样,太自由了。”
“封口费吗?”
尖锐的林牧。
“不算,唉我们别说这个,那是大人的事儿。”
“因为学校军事化管理,还没开始,就要借着这个势头——”林牧说到一半,把愤怒压下,又心平气和地笑,低头扯着床单,“你说得对。学校打算怎么处理我?”
“他们想让你退学,但是你们班主任说,这样二中就更落人口实,把你保下来了,不过那个期末考还是算数,你还是得跟上进度,到年级前十,不然就要留级,再念一次高二。”
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比起生气,林牧更愤怒自己那时的冲动。
如同野兽蛰伏体内,时刻预备占据身体,咆哮如雷,失去理智与体面,惹来伤心与麻烦。
林爱玲不说,她什么都知道。林爱玲的眼睛像灯塔一样明亮,瞧得出许多端倪,譬如晚上回来,给林牧打饭,等她吃过,才慢条斯理地说:“你学得像你没出息的爸爸,情绪化,动不动寻死觅活,不顾他人死活。”
一句话平静无波,却把她和父亲都数落过了。
数落背后却也带着血泪的无奈,一个单身女人抚养孩子,辛苦打工,柴米油盐斤斤计较,而家里两个,全是理想充满了脑袋就擅自行动的混蛋。
林牧只恨自己。
母女对坐,她们缺乏沟通,极少交流,亲密得陌生,彼此相互关心,又无法言说,林牧只默默说:“对不起,妈妈。”
“谁要你对不起?只要你出息,妈妈就放心了。”
“我觉得给人讲题能带来好处。”
“什么好处?谁又记得你的好?管好你自己,考上大学后爱做什么做什么,想当老师,以后有师范学校,家里也不是没有钱,上什么师范,该去什么清华北大就去,不要乱想。”
默默无言,班上也少有人来看望她,除了季远山和李小川结伴来了,绝口不提季舟白。刘文斌也来过一次,羞赧得说不出话,剩下的人,谁又记得她的好?谁又懂得来看她?
心本就凉了一半,听了妈妈说,又凉得入骨,绝了给人讲课的心思。
留级一年?留一年就留一年,十六岁的林牧早已想好了退路,于是在医院也不算煎熬。
打印机刷刷地吐着价格低劣的纸,等咔嚓声结束,灯灭了,季舟白抱起印好的卷子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又拿起另一手的文件夹,翻开,里面是几页手写的纸,列了一些往常看不懂的教学提纲。
几声敲门声过后,李小川和季远山推门而入,不由得往后挪了挪。
“你这——”
屋子里白花花一片,茶几上堆满了试卷,电视机打开,暂停在一个外国老师眉开眼笑的画面上,地上凌乱散着些教辅书,自林牧受伤后,没有用过的白板上,凌乱的字迹写着:
1月,每周一套卷子。
第三次月考排名,班级:4,年级,88.
期末目标:班级:2,年级,50
这次月考,十班的成绩的确得到了不小的提升,但是这次林牧的缺考两门使得整体平均分并未像预想那样飞跃,但在许多科任老师看来,的确是进步不小。
许多蜚短流长在校园蔓延,有老师赞赏,有老师不屑,有老师看不惯,有老师嫉妒。
季舟白作为班长,有林牧额外开小灶的加持,一跃飞到全班第四,在十班的水平上看来真是厉害得感天动地,但在年级排名,简直不能看。
第一名是刘文斌,第二名很意外,是王强,在医院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飞奔到了全班第二的位置。
第三名是一个平时不起眼的女生,但是在十班排名靠前惯了,也并不意外。
林牧的成绩落在季舟白后面,是第五名。
但是林牧只考了两门,语文和英语。
两门都是年级第一,季舟白拿了往期成绩册算过了,林牧的薄弱科是数学与政治,但其他并不能算太好。
如果不是意外,林牧这次很有可能就进年级前十了。
她不是被人哄骗的傻子,诸多错综复杂的事情勾连起来,在脑中过滤,整合,她知道和年级主任,或者周子锐脱不开关系。但如今爷爷去世,她父母又不会替这种事张罗,因此忍下一口恶气。
两个男生进来看她的样子:“你不去看林老师?”
“收拾一下卷子,喏,那摞抱好,我问了一下数学老师,学校发的学案太难,咱们班跟不上,你们把这个带去,明天早上发下去。”
“林牧在医院。”季远山说。
“哦对了,咱们班学习不能落下,这段时间我能有点儿英语基础,给班里讲讲音标什么的,顺带自己预习着看,你们也别把功课放下了。”
摸过遥控,电视上的画面开始动弹。
笔记本搁在腿边,季舟白大剌剌地往沙发上一靠,边看电视边记笔记。
“你不去看她?”李小川愣愣的,“你不是说,林老师是咱们最好的朋友吗?你怎么这样啊?”
音量条不断变长,外国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大,盖过李小川剩下的声音。
搁下遥控器,季舟白仿佛没听见,屏蔽李小川剩下所有的话,自顾自记笔记学习。
仿佛换了个人,从一个蛮横无理的校园霸王,变成一个分秒必争的乖学生。
这分秒必争犯得着在这时候么?李小川发现自己不明白季舟白了,他喜欢的女孩子原来是冷漠无情,笑靥底下冰冷坚硬,漂亮豪气又天真烂漫的形象毁于一旦,他艰难地想了一会儿:“那我们算不算你朋友呀?”
音量条已经被拖到了尽头,电视机的声音震耳欲聋。
季远山拉拉他,他伤心欲绝,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那么大一个块头,被拽出去,像个布娃娃似的,门关上了,季舟白任由电视声盖过两个男生打架争执的声音。
等一切平静,邻居敲门来骂了,她才将电视关了。
“喂,对,我,季舟白,你们从市里过来一趟,有个人,你们得撬出来几句,嗯,我明天等你们。”
放下电话,季舟白拿了自己的小包,反复确认了里面的内容。
林牧的月考试卷,班级进步的成绩册,黑板报评比一等奖的奖状,周子锐莫名其妙的道歉信,还有季舟白自己的月考试卷,统统装好了。
又始终觉得缺憾,她摸起自己很久没有听过的mp3,怅然若失地出门去。
一片聒噪声都说,她该去见见林牧。
她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她去了好几次,在医院门口看着,看周子锐进进出出,看周杨柳来来去去。
她恨不能自己跳下去,替林牧瘸那条腿。
大家都说林牧瘸了腿,再也不能来了。她把几个碎嘴的都收拾了一顿,又因打架斗殴被处分了两回。
她恍惚猜测到周子锐扮演的角色,但林牧不言,自己无法空口无凭说什么,只听说了学校给了医药费,就知道,和周子锐或年级主任一定有关联。
恨林牧不言,又恨自己不言。
眼下,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得到赔偿,得到医治。唯独不能要求得到公道。
从前,她不信世界有公道,见了林牧,就想去为她争取争取公道。
争取不存在的东西。
无论是卫生区,还是班级的纪律这样林牧感受到的。
还是篮球赛的指证这样给她看的。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比林牧还想哭。
这个世界不会有公道,否则这些坏事不会一股脑儿地都落在林牧头上。
憋着一股气,她有勇气照旧使用自己最擅长使用的暴力去争取她将去争取的公道。她要去讨个说法,又要考虑不牵扯到林牧。
她相信林牧绝不是主动跳下去的,只是她不知道内情。
只是她没勇气踏进林牧的病房。
等她背着包,慢吞吞地杵在林牧病房前,第十次徘徊也没敢推开门时,她确信,自己是个胆小鬼。
破旧的木门上油漆剥落,斑驳的污渍被季舟白抠得更是一团狼藉。
她在门口迟疑着,还是微微推开一条小缝。
周杨柳坐在床边,修长的手指熟稔地捏着刀削苹果皮。
她想退回去,又被眼前这一幕灼得眼睛疼。
林牧没有看周杨柳,自然也没看到她。她心里第一百次敲响了退堂鼓,蹑手蹑脚地缩回去。
谁能想到李小川是一个一贯的大嗓门:“我就知道你来了!”
明明也没提名字,林牧就知道是谁了。
病房门大开,季舟白好像小猫被叼着后颈皮拎着进来似的,惶恐不安地四下摆手,试图遮住自己辨识度极高的一张脸。
等张牙舞爪也没遮上脸后,她放弃挣扎,被李小川推到床边,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见了她,林牧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爱哭鬼林牧哭起来,不知怎么就撩拨到了心里哪根弦。
季舟白仓皇地捧住莫名憋红的脸,结结巴巴地说:“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掏出黑板报评比一等奖的奖状毕恭毕敬递出去,周杨柳噗嗤一声:“你可真行,有你这样的么?”
她又不服输似的,掏出好几张卷子:“你的语文英语是,年级第一噢。”
果然,提起成绩,林牧的泪眼才算弯了弯,接了卷子,轻声问:“你呢?”
她立即掏出班里的成绩册,献宝一般:“我进步了噢。班里大家都进步了噢。”
“我不会帮大家讲课了。”林牧说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但此时说出来,极为轻盈,好像彩排过一百次。
季舟白愣住了,周杨柳却抚掌笑:“这真是太好了,不会耽误你的精力了。”
李小川的反应和季舟白差不多,但他并不敢要求林牧什么,只是奢求她恩赐自己知识罢了,现在林牧为他建好了知识的地基,自己学习也是可以的。所以也只是愣了一会儿,重重点了点头。
然而季舟白却拧起好看的眉毛,一指外头:“你俩先出去!”
李小川听惯了她的命令,自觉打开门出去,周杨柳虽然不满,但林牧已然默许了,也就不满地出去了。
“你怎么这么霸道呢,嗯?”林牧想起历史老师说季舟白的话来,声音轻柔,带着笑。
“我不霸道!”季舟白急着辩驳,“我没有,我没欺负你,我想——算了我没想。”
林牧抬眼看她。
“和年级主任有关系是不是?”季舟白终于想起正题。
林牧摇头。
“那周子锐什么情况?”季舟白抛出周子锐的道歉信,“让我猜猜,是不是他传谣言,你和他吵起来了,他把你推下去了,现在又息事宁人,想让我不追究——”
“不是。”林牧把道歉信撕开,“没什么。”
一叠两折,撕成碎末,季舟白眼睁睁看着林牧销毁证据,扔进垃圾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牧!”季舟白恨得只想去晃晃林牧脑袋,听听是不是有水声。
但她不敢,只侧身往凳子上一歪,急切地攥了林牧的手:“你别怕周子锐啊!我市里——”
她险些说“我市里有人”。
林牧摇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季舟白险些哭出来:“谁平白无故掉下来?”
林牧比她先哭,潸然泪下,却总是不肯说到底如何了。
“我知道了。”她认定和周子锐脱不开关系,她市里的朋友明天就会顺着公路下来,到卢化来,在周日,给林牧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