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笑,六班的那个周子锐走过来看季舟白,季舟白微微别过头,也不说话,拿沉默对抗,对方就输了,往后退几步:“我过几天来找你。”
林牧自知没资格上前安慰,只好默默收拾了季舟白散架的雨伞,人群渐渐散去,剩下几个伶仃的女生还在看。
是十班的几个女生。
“怎么不回去?”林牧将伞拢成一束。
李春丽眼神飘了飘:“不知道。就觉得不对劲。”
林牧略一思忖:“六班手段不光彩,我们没办法。”
“咱们班不就是这样吗?”她掏出纸来擤鼻涕,发出很大一声哧哧声,揉着通红的鼻头心不在焉道,“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话里有话,有怨气,比简单的冷漠多一层感情。
李春丽走了,几个女生也陆陆续续走了。
林牧自己的伞还收着,任由自己被打湿了,提着两把伞却不能掏出来撑,她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没想明白,但直觉又告诉她,太明白了,不利于明哲保身。
或许季舟白明白。但是季舟白和那几个男生站在一起,已经开始肆意地骂六班那群孙子了,骂得相当难听,相当辣耳朵,简直像个脏话超市,把玲琅满目的羞辱词展示给林牧听。
但是骂了又有什么用,没多久季舟白走过来,林牧把伞递过去,再撑开自己的伞。
“周子锐是朱主任侄儿。”季舟白面对她说,又似乎想吞吞什么话,却还是说出来了,“下次有事不要找朱主任,他有问题。”
有问题?
林牧顿时记在心头。她从季舟白的话离窥见丝丝缕缕可怖的未知,偏偏季舟白也不多说,侧身和她并排,两个湿淋淋的人在伞下假装躲雨,慢慢走回教室,彼此都心事重重。
然而林牧还是有事不能明白,走进教学楼之前,她默默问:“朱主任怕你?”
“怕我爷爷。”季舟白咬着唇想了一会儿,“但是我爷爷退休很久了。”
“我想去看看王强。”
王强是那个被六班推伤的打篮球小飞人。
林牧把话题拐到别处,她敏锐地感觉出,季舟白提及自己的爷爷时,眼神低垂下去,看起来很悲伤。
那个很和蔼的老爷爷。
季舟白答应,两人去医务室,得知人已经送去医院了。
作罢,回教室,在门口被班主任截下。
“我知道你为什么打架,但是你怎么能打得过那些男生?”班主任轻轻按按季舟白的肩头,“回去吧。”
放走两人,班主任拐去年级主任办公室。
“再这样下去,你这个班主任就很危险了嘛。要我说嘛,引导,教育,该批评批评,调整工作作风,才能,杜绝这个打架斗殴事件是不是?”年级主任戳着桌子,像把那红色的桌子给豁出个洞来,扔过去一沓文件,“你还有多少年退休来着?”
中年人佝偻着腰赔笑:“孩子们冲动,我回去就批评教育。”
“张建军!“朱主任豁然站起,拍着桌子严厉道,”你们班的重点指标就一个,现在护不好我就把她调去别的班,到时候你就只能去烧锅炉!”
中年人没有尊严,被指着鼻子骂也只能混着口臭吸溜进一肚子耻辱,脸上还要挂出笑来。
“也不是没有法子,多多表现,不能把你那套无为而治用在教育上,无能也是有限度的。”朱主任虽然仍在骂人,但口风一松,已经有了转机。
本分但无能,张建军,十班班主任给自己的评价精准且冷漠。他慢慢退出办公室去。
回想朱主任的批评,愣是没能抓到一句重点。
他回去和妻子分享这段对话,炉子上烧起的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热粥滚在砂锅里,舀出一大勺放在碗里,搁在床头,翻起妻子上身,拿枕头靠上,再将碗端回。
妻子说:“他这是想要你表示表示。”
“怎么表示?我怎么能做……做送礼那种……那种勾当?”他不以为然地喂粥,妻子歪了歪头,准确说她除了头可以歪,也没别处可动弹,张口喝粥,艰难地吞咽。
“死心眼,你真想烧锅炉?烧锅炉一个月八百块,当老师还有两千。”妻子冷静分析利弊,又补充,“不过你不想违背良心就别做,咱俩也没孩子,没多少开销,不碍事。”
坚硬冷漠无法击溃中年人日久天长分泌出的硬壳,柔软却直接扎透内心。
他吹凉热粥,烧热冷炕,下定决心似的翻箱倒柜。
作者有话要说: 鲫鱼汤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3-03 18:09:06
08000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3-03 19:17:40
一顆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3-03 22:16:31
白叶error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3-04 08:05:23
谢谢你们!
作者专栏了解一下?
☆、仿佛爱人
进了门,张建军窘迫得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儿。
桌上有烟,桌边有酒,桌前有人,朱主任在沙发上坐定,见他颇为端庄地提来一个盒子,眉开眼笑:“老张,坐坐坐,来就来,带什么东西。”
眼神适时瞥了过去,他哈哈一笑,看那盒子沉甸甸,分量不轻,暗自咂嘴张建军有什么油水可捞,难不成是棺材本?
但看张建军开窍,他心里也明亮些,好言劝酒,是茅台,一人一小杯,透明的液体滚出来,落在杯里甚至有些脆响。
好酒嘛……
他先聊了些教育工作的事情,问起张建军带十班的心路历程。
又问候了家人,问问他妻子的病怎么样了。
最后暗示,张建军也不是没可能离开十班这片烂地方。
墙上挂了领导的挂历,一大片改革开放的宣传图,领导慈眉善目地注视他们,张建军感觉如芒刺在背,无论如何递不出手中这兜子。
朱主任笑,嘬起牙花子:“老张,酒也不喝,话也不说,总不能是来和我瞅着吧?”
他挤出笑,毕恭毕敬地递出手里的东西。
手在抖。
“您,多关照。”
汗流浃背,简直像在地里受苦十年,顶着良心的大太阳,惨惨地交出东西去。
仿佛是把命根子给出去了。
朱主任脸上泛起笑,褶皱堆在一起,嘴上客气着,低头开了纸盒的包装:“客气——这是什么?”
他忙解释:“哦,这是我父亲,我爷爷留下的,他是老秀才,有些好书藏着,存起来,都给您拿来了。”
朱主任顿住,一撒手,纸盒当啷落地,破旧泛黄的书页散开,落了满地狼藉。
“拿好酒的盒子装这几本破书?张建军,我和你多说两句都嫌膈应,回去吧,回去吧。”
他被赶出去,连书也没能拿回来。
家里剩给他最贵的遗产,都没有了。
连良心,尊严一道,扔在薄薄的酒杯里,汩汩两声,甚至有些脆响。
周五下午,卢化二中的住校生都蠢蠢欲动,两周一回家的时间到来,校门口停满了拉客的公交车。县城的公交车都是随叫随停,县城屁大点儿地方总是停下,司机也不耐烦,若是带学生,一路到几个关键的地标停一下就可以,最为省事,因此哪怕周五没有晚自习,五点半学生才会离开学校,而三点半开始,校门口就陆陆续续停了车。
卖煎饼和糖葫芦的小贩已经支好车子了。
走读生可以三点半就走,林牧收拾了东西。
周萌萌说她今天要和班里的同学一起去唱歌,所以林牧一个人从二班回来,坐在教室打算再做一套卷子再走。
才翻出模拟题,她就听见楼下传来季舟白的尖叫声。
她立即翻到窗前,看见季舟白和李小川还有季远山三个人在踢键子,李小川总把毽子踢很高,惹得季舟白快乐地尖叫着。
打开一扇窗,俯视下面的季舟白,季舟白就在平时大家做课间CAO的空地上跑着接李小川的鸡毛毽子,边跑边扯开校服外套,仿佛校服束缚了她的灵魂。在飒飒秋风里,季舟白一点儿也不怕冷,露出半截小臂。
她追上了李小川的毽子,抬脚一勾,将毽子拉回来,轻盈地掂着,踢给了季远山。
季远山正对着林牧,不知他为什么眼睛这样好,就一眼看到那么多窗口中,这个窗口趴着一个姑娘。
林牧在二楼,距离不远,男生的脚力强劲,把毽子准确地踢进了教室的窗口。
她一直都不知道那时季远山为什么要把毽子踢向她。
总不能是故意来打她的吧?
还在想,毽子已经擦过耳朵落在地板上。
季舟白嗷一声:“季远山!王八蛋!”
林牧捡起毽子,毛茸茸的鸡毛毽子,还染了五颜六色。
季舟白在下面嚷嚷:“喂!高二十班有人吗!”
林牧的脑袋浮出来。
她清楚地看见季舟白笑了。
不是一直在笑的那种笑,而是,见了她,仿佛确信她就会乖乖地扔下毽子的笃定的笑。
林牧晃了晃毽子,季舟白开始摆手:“你没事儿就下来玩!”
去玩吗?
玩是不是有点儿奢侈?她回头看自己摊开一半的模拟题,感觉自己始乱终弃。
但季舟白在笑,在看着她,在吸引她。
明媚的,灿烂的。
她转身拿了教室钥匙,落锁,戴好手表掐算时间,给自己估计了一个小时玩耍时间,带着毽子下楼去,季舟白热情洋溢地过来拍她后背,拿走毽子。
校服外套扔在一大盆万年青上,季舟白抖抖肩膀,看看林牧,林牧有些拘谨,小学三年级之后就没有玩过踢键子了,她怕自己玩不好,被季舟白嘲笑。
像季舟白一样脱掉校服外套,慢慢叠着,被季舟白嫌磨蹭,劈手夺过,随意一卷就扔在季舟白自己的外套上。
四个人围成圈,互相踢键子,就是个简单的游戏。
两条腿像冻住了,眼看毽子飞来,腿偏不争气了,她睁大眼睛,仿佛在看子弹朝自己飞来。
突然季舟白闪身过来,抬脚一掂,把毽子稳稳落在脚尖上,再踢出去。
毽子好像只听季舟白的话,季舟白怎么掂它,它就怎么飞,那几根鸡毛晃晃悠悠,被季舟白在风中踢来踢去,季舟白转身,它在她背后跳起,她正面迎接,它就乖巧地落在她身前那方寸空间。
李小川莽撞,踢一个毽子能飞十万八千里,季远山过分神秘,一切都规规矩矩,仿佛他只是陪着季舟白玩,充满耐心与游刃有余。
四个人配合得稀里糊涂,李小川说是林牧太菜了,林牧那时候才慢慢明白“菜”是说她玩得不好的意思,季舟白就说是李小川太菜了,林牧自己颇为自责地想着,她把人家好端端的游戏毁得乱七八糟。
她始终接不住毽子,毽子笔直飞来的时候,她就像行动迟缓的老蜗牛,还没看清楚就被毽子当头砸来,或者踢过去,小腿和毽子擦身而过。
“诺,这样,你拿手掂,就这种感觉,不远不近,就这附近刚刚好,然后抬脚,喏。”季舟白甩开那两个男生,放他们自由,让他们随意去网吧打游戏不用搭理她,便径自过来教林牧踢键子。
毽子一上一下地飞,林牧拿手掂出感觉,却无论如何不能把手拿毽子的感觉转移到腿上。两条腿自己成了麻花,如果不是季舟白,她随时都要狼狈倒地了。
学舞蹈的人踢键子也特意炫技,季舟白特意给她展示学习之外的长处,林牧心里艳羡,却一点儿也不嫉妒,只是愈发心跳得像擂鼓,噙着只有自己知道深意的笑容注视季舟白。
她真好啊。
季舟白把毽子抛给她,让她试。
因为被注视着,她愈发显得四肢不协调,笨得要死。
有点儿像她偶尔教李小川数学题的样子,李小川就永远都不开窍,一脸懵懂得像林牧讲了什么天书一样眨巴着眼看。
现在林牧不开窍,但是她不敢看季舟白。
眼神暴露心事,她不想暴露,只想深藏秘密,不然就像变态一样了。
最后还是学会了,她能自己踢上四五个不掉,再多了,就难为她了。
这四五个已经足够了,之后四个人再一起踢键子,就不会再傻傻站着,林牧暗自放心,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超出自己预估的时间。
李小川和季远山并排走来,敞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小布丁雪糕和那时县城还很少见的大波板糖。
“这就要去啦?”季舟白拆开一个小布丁,咬在嘴里,翻腾了两个大波板糖,又拿了个小布丁。
“你什么时候来?”季远山问。
“今天不去了,今天早回家。”季舟白应着,又对林牧解释说,“他俩打游戏去。”
男生告别后,季舟白递给她小布丁,她摆摆手,客气地拒绝了。
季舟白还是把雪糕搡进她手心去,大大咬了一口雪糕,却不小心从半截咬断了。不舍得吐出来,又太冰了,咽不下去,只好捧着嘴巴含糊不清地吸着气,嘶嘶地喘气。
等她好些了,林牧拆开雪糕慢慢舔,季舟白凑过来给她看冻红的舌头,张大嘴巴好像要吃掉林牧似的凑过来。
林牧想躲,也没躲开,只好嗯嗯应着。
“你看,是不是冻紫了……”季舟白大着舌头问,嘴里一股浓郁的奶香,冰凉冰凉的呼气打在鼻尖,林牧有些发抖。
敷衍地往里看看,却罪恶地瞥见季舟白的嘴唇沾上一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