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了福身道:“世子……”
对于容成烨这般在军队里头历练了好几年的人,陆兰琛的心中,总是怀着几分敬畏。
看着她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容成烨也是不由得怔了,良久,他才摆了摆手,让她免礼,“丫头,你过去不是从不拘泥于这些么。”
陆兰琛弯了弯眉眼,道:“过去毕竟是过去了。”
那时候的她,常年被容成瑾给惯着,每天跟在容成瑾身边,比二姑娘还要二姑娘,所以,又哪里会知道,这所谓的尊卑便是天与地之间的差别呢。
她走了过去,拿起一个杯子,为他斟了一杯冷茶,问:“世子找我,也是要来兴师问罪的么?”
看着她寒澈的双眸,容成烨摇了摇头,道:“都几年不见了,我今天只是想要过来看看,看看那个总跟在我妹妹背后的小个子姑娘如今长高了没有。”
说完,他笑了笑,又道:“当年,你真是又瘦又小,比瑾儿还要矮上两寸,如今却已经同小瑾儿差不多一样高了,长高了,人也变得漂亮多了。”
看着他这始终不变的爽朗笑容,陆兰琛的心,也稍稍松懈了些。
就仿佛还是当年,她觉得那树上的花开得很美,便悄悄对容成瑾夸了两句,容成瑾知道后,就顺手挽住了哥哥的手,撒着娇央他去采时他的模样。
那时还刚刚满十五岁的他,也是这般笑着,笑得宠溺,他揉了揉她们俩个女孩子的头,便顺着妹妹的意,亲自爬上了树,给她们一人采了一捧。
容成烨宠爱大妹妹,人尽皆知,以至于就算是她这般的人,都能够被他爱屋及乌地当成半个妹妹一般看待,那时候的她,其实也很是受宠若惊。
见这个妹妹一般的女孩子眉眼变得温和了不少,容成烨不禁放柔了声音,又问问:“丫头,你的琵琶,习得如何了?头先小瑾儿手里头拿着的琵琶,那是你的吧?”
陆兰琛轻轻点了点头:“是。”
容成烨笑了笑道:“你就该弹琵琶的,你这个人啊,总是沉默寡言的,只有偶尔弹起琵琶时,才会有些神采。”
陆兰琛面带怀念,道:“是啊,也许是因为我的阿娘就是个琵琶乐女吧,所以,我也天生就属于琵琶。”
说完,她突然又回过了神,不解地看着容成烨,忍不住问:“难道,世子您今日就是特意过来寻我闲话家常的么?”
容成烨道:“我方才也说了,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不见了,想过来看看你长高没有的,并没有打算说些其他,你说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小瑾儿,我都相信你,所以,也自然不会似爹爹一般怨你恨你。”
陆兰琛低头苦笑道:“可是,我怎么就没有害她呢,我是个克星啊。”
容成烨最是不喜欢听这些,他皱了皱眉道:“你从来都不是克星,四年之前,你不是还救了王妃与我那三妹妹么?”
闻言,陆兰琛不由得一愣,良久良久,才反应过来他话里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她俏脸一红,道:“那……不过是王妃与三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容成烨嗤笑一声,道:“你们总是这般,不管是好的坏的,都喜欢归给老天爷,也不想想,老天爷日理万机的,哪里会管这么多,这世间又哪有什么克不克星的。”
陆兰琛道:“想不到世子竟也同王爷一般,不信鬼神。”
“信得太多,怕的也太多,我在北边当着兵,见多了人血,可不希望我人到晚年,连个觉都不敢睡了。”
陆兰琛道:“可是这么多年来,待我好的人接连出事,也是事实。”
她的声音依旧很淡很淡,但却依旧掩饰不住话中的悲伤。
容成烨摇了摇头,道:“丫头,难道我过去就待你不够好了么?”
陆兰琛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您在说什么?”
容成烨道:“我当年,不还给你摘过花么?”
陆兰琛期期艾艾道:“可是……可是那是给郡主采的啊……”
她……那不过是顺带的。
“那你只管说你拿了没有?”
陆兰琛抿了抿唇,顿时就不说话了。
容成烨又道:“王妃她还救了你一命,难道这不算是待你好?”
陆兰琛心里,陡然一惊,“世子你方才说,是王妃她出手救了我一命?”
原来竟是王妃出手救了她?倒也难怪了……
容成烨道:“小瑾儿在乎你,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的在乎,你也莫要妄自菲薄,来,小瑾儿正昏着,你同我去瞧瞧她,等她醒了,你最好在她跟前。”
“可是,王爷他吩咐了的,把我关起来,等候他发落,他不许我再出去的。”
“别管他,他说话一向都没有什么用,等小瑾儿醒了,对他撒个娇,他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可是,郡主醒过来后,若是又不记得我了,我又该如何自处?”
“丫头,你当年从没这么多的可是……”
“可是……”
听她还在可是,容成烨不禁像对待士兵一般地飞了她一个眼刀,小姑娘瞬间就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
*
就好像是有什么要苏醒了一般,这些日子里,容成瑾总是在做着梦,那梦里,有爹爹,有哥哥,有娘亲……还有,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
女孩的面容清晰,又模糊。
她总是傻傻地看着女孩,明明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呼之欲出,却还是根本说不上来。
但是,这一次,她却发现,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她也终于明白了那呼之欲出的,究竟都是什么。
那是,尘封数年的,她的记忆。
那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好冷。
寒风如刀,冰凉侵骨。
那个脸上带血瘦弱不堪的女孩,那个怀抱琵琶的女孩……
她终于想了起来,她确实是给了女孩她的手拢。
可是,一切并不止于此,她一直都是一个怜悯心多到无处安放的人,女孩那骨碌碌转着的眼睛,让她心惊,也心疼。
所以,她选择将女孩给带回了家。
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可是,她当时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这是她第一次有这样任姓的想法。
她让丫头打水为女孩梳洗,然后,又擦上了药。
女孩脸上的血痕,还有,那双惨不忍睹的手,又红又肿,满是水泡,有些已被她掐破流血,有些却还完好,而且上头除了烫伤,还有许多七七八八的细割伤,实在让她心惊。
她身处富贵乡,过去哪里见过这样的一双手,她的贴身侍女们,吃穿用度,也是无一不精,一双素手,柔滑细腻。
她皱着眉头,眉毛都快拧到了一起,温润的指头轻轻地碰了碰女孩手上的水泡,掌心一阵刺痛感传来,女孩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听女孩疼得“呲”了一声,容成瑾不由得叹息着道:“小丫头,你可都遇见过什么啊?”
女孩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垂下了头,然后,眼眶渐渐开始泛红。
后来,她为女孩取了个名字,叫浓艳,只因初见时,她凄然地站在雪中的模样,是那一片白茫茫中,唯一的一抹艳色。
而她,就叫女孩浓浓。
浓浓……
她好像失去了她的浓浓……
很多年……
浓浓是个十分不幸的人,她也亦然。
浓浓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无枝可依,四海为家,半辈子都在游荡,而她,她却是拖着这么个孱弱的身子,被限制在了这京城里的一座座宅院里,空有着一颗不死的想飞之心,却是一辈子都飞不出去。
这样的想法,纵使是说与旁人听了,也只会教人笑她,活像是那前人词里写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多少人想做她这样的人都没有那个福分,她有什么可瞎矫情的?
也许她当真只是看多了游记,身在福中不知福地矫情吧。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备受宠爱的,但同时,也是万分孤独的,她看似高高在上,然而,心底里却依旧有着深深地自卑,所以,在许多人跟前,她总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毕竟,一个身体这么不好的人,纵使是堂堂郡主,也终究是失意的,谁会真正去喜欢一个成天被里三层外三层保护起来的人呢?连她自己也不喜欢。
骄傲又自卑的她,温柔外表下,是一颗敏感得太容易受伤的心。
只有浓浓,出身低微又总是带着哀愁的浓浓,有着一双这世间最澄澈的眼眸的浓浓,同样自卑着的浓浓,被她放心地真心以待,只有浓浓,才真正地理解着她,是她唯一的友。
可是,最后她还是将唯一的浓浓给弄丢了,如若不曾重活一世,她无法改变自己,也至死都想不起一个浓浓,她们大约,也就这么一辈子都死生不复相见了。
时光如水,年年岁岁的,改变了太多,她掌心的浓浓,也终究是成了清风楼的陆兰琛,唯一熟悉的,也只剩那把相似的琵琶了。
一样的木料,一样的丝弦,一样的翡翠牡丹琴头……
她还记得,当年自己悄悄地派人去制作这样一把琵琶时,心中又是期待,又是担忧,她期待看到浓浓开心的模样,可同时,心底里却又隐隐担心,担心自己什么都不懂,这琵琶究竟会不会合浓浓的心意,毕竟,像浓浓这样的人,纵使不开心,也定然不会说出来的。
她拉着琴画,不住地问,问得那一向温柔和顺的琴画也烦了。
如今看来,她倒是多想了,浓浓并不难过,她很喜欢,以至于一别数载,手中抱着的琵琶,还一如当年。
只是可惜,木料不是原先那块木料,丝弦也不再是原先的丝弦,还有翡翠,也不再是原先的那块翡翠,形做得再像,也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一把了。
第二十五章
当容成瑾再次睁开眼睛时,便只见陆兰琛正坐在不远处的桌前, 在烛光下, 削着梨。
空旷的房间里, 不知为何, 除她之外, 再无旁人。
大约是时辰太晚了,只留一个人守着她吧。
容成瑾就这么看着陆兰琛认真的模样, 眼眶也不禁一红。
她还在,这个曾经与自己生死与共的的挚友, 甚至, 她还是旧时模样,只是比起那时豆芽菜一般的她, 她长高了许多,也变得漂亮了许多。
她们二人过去分别了太久太久,但现在, 她的好友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她的眼前。
“浓浓……”她看着陆兰琛温柔美好的侧颜, 情不自禁地, 就又唤出了这个旧时名字。
闻言,陆兰琛不由得愣了愣, 她傻傻地转过头,看着容成瑾,眼中满是诧异。
“郡主醒了?我这就去喊柔杏姐姐她们过来……”
容成瑾连忙坐起了身,像是傻了一般, 只是不住地重复着这一个词:“浓浓,浓浓,浓浓……”
陆兰琛身形一滞,她垂下了眸,淡淡道:“这个名字,果然还是一样的不好听呢。”
闻言,还在傻笑的容成瑾顿时一愣,她老脸一红,良久方道:“我那时年纪尚小,取不出什么真正有学问的名字。”
话虽然是这么说,容成瑾却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暗想,怎么回事,这过去一向都乖巧柔顺的小妹妹,如今,居然也会有开始嫌弃她的时候了,想来,分别了太久,她们之间,有些东西到底已经不一样了。
另外,这个名字也许确实算不得雅致,算不得好听,但也不算太糟糕吧,总比什么大妞,翠花儿好些。
而且,她实在喜欢这个名字,她就是喜欢叫这个女孩儿浓浓,浓浓、浓浓,多特别,多好上口啊。
她正想着,陆兰琛已将手中削好皮的梨切了一块递给了她,缓缓道:“不过也无妨,比起安姨替我精心起得名字,我还是更习惯它,总觉得,这才是我的名字,我就该是你的浓浓,正如我当年,也是真的好想,就这么一辈子陪着你,做你的小侍女浓浓。”
说完,陆兰琛见容成瑾连忙摇头似是要否认什么,笑了笑,又继续道:“你总是这样温柔又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会不慎伤着了别人,其实,你从来都不必如此在意,你与我身份有别,不管你当时是如何想的,我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
容成瑾咬了一口她削的梨,心头突然又变得很不是滋味了。
与故友久别重逢,本来应该是多么让人开心的时刻,容成瑾原本也确实是开心的,可是,此时的她看着眼前陆兰琛的神情,愣了愣,然后,整个人都像是终于从美梦中清醒了过来一般,所有的喜悦,都被折了一半。
她敛了笑意,低头黯然说道:“过去,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你至此。”
如若没有她,陆兰琛大约还是个良民。
听得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陆兰琛也不禁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容成瑾闭了闭眼,道:“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留下你。”
如若她当年不选择留下人家,而是给予银两,放其归家,陆兰琛至少也不用反反复复地像个商品一般,任人买卖。
虽然浓浓在她身边时,她过得真的很开心,但她已经过了太多太多不开心的日子,对于不开心,身体孱弱的她早已习惯、早已服从了,纵使没有浓浓相陪,温顺如她,其实也可以一样安安分分地度过这只有无尽寂寞的年年岁岁。
闻言,一抹忧伤,不禁从陆兰琛平静的眸子中闪闪而过,她顿了顿,朝容成瑾点了点头,道:“您说的很对,当年,您就真的不该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