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听起来极其虚弱。
“爹,爹”
缰绳被极速扽扯,踏雪仰头嘶鸣停在叶忠面前,叶昭翻身跃下,大步朝他跑来。
“爹,爹,是昭儿不孝,昭儿来迟了”
她的眼睛布满红霞,保不准下一刻便流下血泪。
“不,我的昭儿是好样的,没有来晚,爹为你骄傲”
叶忠应声踯躅,思忖后竭力压下喉间即将涌起的血液,悄然攥拳,挤出若有若无的笑脸迎着自家闺秀走过来。
“爹,爹...”
她跨过来的第一步,他终于憋不住。
“不许哭”
叶忠泯紧唇,喉咙里忍了许久的腥味开始连绵不断地渗出,他拉住叶昭的衣领大声沉吟。
“不要,不要”
叶昭像被闪电劈到一样骤然爆发一声悲绝的哭喊。
“不许哭”
无数句‘不许哭’与‘不要’交替回荡起,从小到大父女俩的战争未曾休止,如今一个摇摇欲坠将舀焦土盖之,他扯住叶昭怒吼:“不许哭”,一个撕心裂肺却只能无措挣扎。
“昭儿,我不准你哭”
言罢,满身血迹的叶忠,一手握着巍然屹立的叶家军旗,一手将蛟龙剑紧随自己的声音接踵递到叶昭手上。
“拿着,这是我们家祖传的蛟龙剑”
叶昭使劲摇头:“我不要”
她知道蛟龙剑是一代传一代,如今交付到她手上也就意味着上代已亡,才托以下代。
“爹,我不要,我只要爹你能好好的,我不要蛟龙剑”
“拿着”
“爹,我不要,昭儿保证以后好好念书,再也不打架了,再也不忤逆您了”
“拿着”
“爹,我不要,我以后一定好好听您的话,我不去军营了,我不练武了,我就在家好好陪你和娘,好不好?”
有双手轻轻抚上叶昭的脸,拭去眼角滑落的泪水。
他说:“昭儿,从小到大我打过你无数次,可今天为父仍然要打你,打你为何要冒险前来,为何还要让自己受伤,可是我现在...没有力气了,再也...再也打不了你”
那人自旗杆慢慢的,慢慢的坠下,跌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再也打不了眼前人。
“不要,我不要蛟龙剑”
“爹,我不要,我不要”
“昭儿不想要蛟龙剑”
“昭儿不要,我不要”
“.........”
一声高过一声哭喊,无人回应。
热血滚烫,刺骨绞痛一幕接一幕在眼前上演,她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从她怀中走向地狱,这场漆黑的烽火狼烟逼迫她成长,推着她走向荆棘丛生的不归路终究还是突兀袭来。
刀剑无眼,阴阳两相隔最是无情。
且容她暗哑哀鸣:“爹,一路走好”
……
漠北城内熊熊烈火四处萦绕,腥臭的气息漫天漂浮,鲜血顺着弯刀徐徐流淌,随淅淅沥沥的雨笪笞寸寸皮肤,温热浸湿了遍地尸体。
少年敛额骑马疾驰进城,蛟龙剑锋与狂乱的胡风同行,见敌毫不留□□杀掀颅。
因为她知道城破之时叶柳两家是首当其冲的屠杀目标,绝对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可她更想知道还有谁?还有谁能活着?
而隐在层层烟雾的房屋早已冲天火光。
她...还是来晚一步。
“娘,娘”
如果不是身边的士兵拉住她,保不齐下一秒葬身火海就是她叶昭。
她不是不想去冲进去救叶夫人,而是她痛到最后只能仰天怒吼。
她的娘亲就在眼前,可她更知道纵然没有这场无情的大火,也会生死天埑。
叶夫人不甘受辱于屋内悬梁自尽,而这场熊熊烈火只不过是辽军在重重血泊上嬉以胡笳吹奏。
“啊...娘亲”
如惊雷闪现的哭喊如此惨绝人寰,四肢百骸游走的绞痛感和窒息感逼迫她站起来,逼迫她踏上城西柳府的方向。
她是否还是来晚一步呢?
“舅母,昭儿来救您了,您快醒醒啊,不要再丢下我了,昭儿现在好害怕”
叶昭怀中是嶙峋的单薄感,脆弱到僾然稍稍用力便会被捏碎,毅然轻晃得到却是无声寂然的回应。
“昭...儿”
就在此时,兜转喉间引来一阵虚弱气息,柳夫人瘫软无力的手摒一股腥味以冰凉的温度轻触叶昭指尖,阖眸泫然落泪之人激激灵打了个寒颤后骤然睁眼。
“舅母”
“昭儿”
柳夫人紧握叶昭的手,要她附耳过来。
她说:“昭儿,我把惜音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眼眶挤出的金豆子落在身上却砸得生疼。
“好,我答应您”
她说:“昭儿,快去救惜音,别让她回雍关城”
断了线的催花雨堆积在眼眶打转。
“表妹,她在哪?”
“白...白鹿镇”
竭力逼出的虚弱气息一刹那消弭于无形,叶昭感受着怀中的温度一点点逝去,然后慢慢,慢慢的变冷。
“舅母”
又是艳绝殷红跌入眼,又一个亲人与她生死两茫茫,明明叶柳两家满门忠烈,自化利刃出鞘破敌护国卫家,可为何最后满堂入土埋冢,现在她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
“小姐,小姐快...快跑”
丫鬟带着满身寒气,满目通红,足踏青石剥落一地蜿蜒血迹,院内铮铮弦声戛然而止,剩四壁透风却引起周围熊熊大火燃起。
首当其冲的雍关城被屠后,紧接着贪婪无厌的辽军将无情的刀剑蔓延整个漠北,方圆十里大大小小的城镇皆惨遭祸端。
裹挟着刀光剑影湍溢整座客栈,里头人荒马乱,脚抬起未落,下一刻头颅便蓦地滚动。
满地血污中,柳惜音抬起头。
刚刚说话的丫鬟现在已经静静躺着与她对视,翕合的唇发出嗬劾声,然后倏地闭上眼睛永远睡下。
在红莲般耀眼的火光中的她还看到七八个辽兵眉开眼笑,隐隐绰绰传来野兽的欢声疾若闪电蹿入她耳中,也敲醒着她。
依稀间,耳边萦绕着周遭其他女人发出的竭斯底里尖叫,乍如裂帛,她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但不同的是她白色袖子下一把短匕首正悄无声息的慢慢探头而出,将于火光中自我凋零。
就在此时,她听到战马刨蹄怒吼的声音,听到一路逶迤靠近的脚步声。
少年凌乱的头发在冰冷晚风中轻轻飘舞,浑身被鲜血淋浴,琉璃色的双眼已杀至通红。
她知道她来了。
叶昭穿过了漆黑的狼烟,穿过了艳绝的殷红于今日与她突兀重逢。
她抬眸一眼便知,岁月与你便是不胜温柔。
且容她一遍又一遍的默念。
――阿昭来了
☆、第 16 章
一瞬间的风起云涌,一瞬间的翻江倒海裹挟着刀光血影,霎时将我坠入地狱,直到她出现了,她是寒冬里凛然的暖阳,犹如一道光穿过厚厚的阴霾,于天地翕合前把我从黑暗的罅隙拉出。
我知道她是最好的良人,她是阿昭。
――阿昭来了
少年于烽火狼烟敛眸颦蹙,四周熊熊烈火迎着凶戾杀气,我看着她刀锋折转与呼啸的风倏起倏落,以一力破十会欲杀掀颅,迸溅满脸重重血花,接踵附耳呢喃细语。
她说:“走,跟我走”
我抬眼迎她与我掌心相覆,十指相扣,踏着遍地蜿蜒流淌的鲜红,跨过那道横亘的门槛。
她打了一个唿哨,四蹄踏雪穿过漆黑的氤氲疾驰奔来,停在我面前刨蹄嘶鸣。
她说:“表妹,抱紧我”
我腰间拂来一阵和煦春风,轻柔带我翻上马背,她扽扯缰绳带我一路枕风淋雨逶迤而行。
卧倒天边有恶魔的嘶吼和竭斯底里的尖叫,乍如裂帛徐徐如雷入耳,如噩梦萦绕挥之不散。
她说:“表妹,闭上眼睛,莫听莫看”
我眸中的光渐渐暗淡下来,此时我的的脸上刚好划过一抹湿意,仿佛昙花一现,又好像是错觉一般。
我回以默默私语。
――今生今世,海枯石烂,非卿不嫁。
……
漆黑的狼烟裹挟着狂风暴雨湍溢整座城池,漠北方圆十里无不寒溘溘,隐在层层料峭中的往昔风景仅剩陡然的断壁残垣,剥落一地逶迤曲折的尸身血迹,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阖眸任阿昭牵我穿过攻势连亘如丝如缕的箭林密网,停在城外的枫叶林。
“小姐好,我是镇守居平关的柳天拓将军府上的丫鬟,名唤红莺”
“表妹,这是大舅舅家的,以后由她跟着你”
叶昭颇有眼力见,看着六神无主中的自家表妹,知道她的世界早就被血腥的场面蹉跎到极度颤栗,便先她一步沉吟出声,让她放心跟着红莺去柳天拓家居住。
“阿昭”
“我在,莫怕”
柳惜音抬起双眸,一遍又一遍的描摹少年,眼前仿佛骤然明亮起来,血与光交织揉入她的眼底。
“你在就好,惜音就不怕了”
叶昭知道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却被无情的销铁泥摧残得匀墨不成墨,又怎会不怕?
“表妹,你放心去,莫怕”
叶昭只言片语总是能颇有成效的压下柳惜音心底的惶惶不安。
她说:“表妹,好姑娘要坚强”
她说:“表妹,好姑娘不能哭”
柳惜音轻咬唇瓣使劲颔首,而眼眶中的金豆子却截然相反,争先恐后的涌出来落在叶昭抚着她脸上手却砸得生疼。
“小姐,请跟奴婢走吧”
红莺在催她,四周接二连三燃起的战火也在催她。
“表妹,走吧”
叶昭握住她的手不由怔松了一下,她知道她的阿昭也在催她。
她攥拳默念:“再一眼,再多给我几秒”
此去经年,何日是归期?
阿昭,我知你终会辗转奔波,可我更担心你往后是否餐风饮露,饥饱可有?
阿昭,我知你终会融入冰天雪地,以风灌银甲,可我更担心你往后是否寒衣可足?
阿昭,我知你终会踏进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的沙场龛敌,可我更担心你往后是否平安可知?
便让惜音再多贪婪一眼,一眼就好。
“表妹,走吧”
“小姐,走吧”
“......”
她无奈转身,她潸然落泪。
柳惜音迈出第一步,缓缓踯躅,山崖兜转的鹰隼再次怒吼,訇然如雷炸裂蹿耳催促着她。
柳惜音迈出第二步,迟滞加快,剑戟冷锋霍然相撞再次洒血碾骨,殷红碎骸跌入眼催促着她。
柳惜音迈出第三步,疾驰如风,少年音容编撰青梅竹马的时光再次放映,却被岁月变迁骤然啄伤后逼迫着她与之作别。
“表妹”
有谁隐约用极其温柔的喃语在耳侧唤她,顷刻间,她僾然听见脚步僵住的声音。
蓦然回首,一双波光潋滟的深邃眸子落在她身上,一点点的寻觅和不舍让她暗淡的脸色多了一分温柔,也添了一分缱绻。
前路是荆棘丛生,是万丈深渊,可叶昭此时却将她拥入时间与空间交错的怀中,熨帖的热度浓浓的将她包围着,她感受着阿昭泫然落下的湿意并搂缠进去。
她说:“表妹,照顾好自己”
她说:“表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她说:“表妹,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身边所有的亲人在她面前走向地狱,一幕接一幕纷至沓来,如燎原之火慢慢剖开血淋淋的心,任其灼灼燃烧后再缓缓吐噬。
现在只有你,也只剩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三句以后叶昭转身离去,没有留恋,没有停顿,没有迟疑。
兀自站在原地之人一直一直静静凝视越远越小的身影,目送她穿过漆黑的狼烟,穿过艳绝的殷红,穿过时间的洪流,穿过岁月的变迁,扛起所有人寄托的希望,接受烽火的洗礼。
那人已倏尔远去,且容她再道一声。
――阿昭,有缘再见
……
漠北战场,已惨烈得如同修罗地狱,惨绝人寰,将士们都在赌命,叶昭没时间去哭,与柳惜音道别后,连夜马不停蹄的兼程赶路,风尘仆仆,没有半分停止的转圜余地,喘成橐龠的人赶回军营。
紧接着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如惊雷闪现轰动整个东京城,天下霎时大乱,百姓夙夜难眠,惶惶多日无处可寄。
后,当今圣上封主动请缨的叶昭为镇北大将军,守住大宋山河。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论将帅之风,叶昭堪当翘楚,无人可出其右,她临危受命,捯饬残局,稍作养精蓄锐,待再次怒吼,CAO以干戈动以兴亡,撒网布局排阵擒兽鸟,夺回已失城池。
“说,别磨磨唧唧的”
叶昭凛声后,秋水秋华闻音抬头却踟蹰,揆度和思忖许久才堪堪对上叶昭满目阴翳的眼睛,低声沉吟。
“回将军,表小姐的祖父,父母,姐姐以及弟弟都葬身火海,柳府上下...无一人幸免”
“我要杀了它们”
除了骤然爆发的一声悲绝怒喝还有一把剑瞬间出鞘劈断了前面的桌案。
“拦住她”
就在此时,沉默良久的军师胡青爽利开口,魔怔一般跑出去的叶昭被几个士兵竭力按下。
“你去啊,然后再让漠北被屠一次”
潦草一句却如石破天惊的箜篌,于脑中訇然迸裂,叶昭心头落下一记重锤。
“秋华秋水”
推推搡搡的动作遽然如簌叶沉水,波澜湮灭,有嘹亮欻声直逼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