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血花,以刀扎弩舀一柸焦土,以利剑挑一堆白骨入冢。
“爹,让孩儿去,我与辽军交战多次,那里的地形我比较熟悉,就让我去烧了他们的粮草,把它们的后路切断”
叶昭负手而立,站在自家父亲面前,波光潋滟的眼睛迎着摇曳灯火,骤然明亮起来。
叶雄颦蹙:“太危险了,昭儿你不能去,还是由大哥去”
叶杰立即附和:“大哥说的对,昭儿你不能去,爹,让我跟大哥一起去吧”
三人争先恐后抢着要去烧辽军粮草,它们都心知肚明,那里地势巉峻,林深路隘,稍有不慎便会中了敌方的埋伏,不可谓不艰难险阻。
“叶昭”
横亘已久的剑拔弩张被叶忠突如其来的醇厚沉声打破,叶昭领其意抱拳出列。
“你现在即刻带着五百精兵前去,不得耽误”
“昭儿领命”
叶忠颇有眼力见,先一步拦住正要开口反驳的叶杰叶雄两人,目送自家闺秀堪堪掀起帘布,踏上无限漫长又未知的途径。
他说:“昭儿,照顾好自己”
营帐外的叶昭回眸与她最亲的人对视,蓦然一眼却让彼此感到即温暖又遗憾,她总觉得似乎有什么暗势力在慢慢靠近,又有什么极其珍惜的人和事从指缝中悄无声息的溜走。
而营帐内的人掀起一抹苦涩的微笑,一直一直静静凝视着调兵遣将的叶昭,直到最后越远越小的身影被迅速掠过的风扬起地面灰尘遮住了斑迹,他终于承受不住颠荡起伏的绞痛感,踉踉跄跄的往后倒退几步,幸亏眼疾手快的兄弟俩扶住他。
“雄儿,杰儿,可知为父为何要派昭儿前去,而不让你们去”
他稳住自己的脚步,轻巧的说了一句。
两人敛额摇头。
“昭儿去的地方看似危险,实则是最安全的”
“爹,您这是何意?”
叶忠把最近的战况和收到的密保一一讲给他俩听,这几月辽军动作频频,表面总是故意派一股小势力前来挑衅引叶家军出城对战,而背地里却集结附近八个部落,重兵设下埋伏。
黑云压城城欲摧,叶忠他知道决战迫在眉睫,不出三天边关定会血泊成河,而叶昭前去的地方虽说是辽军的主营,可他们的主力却早已在漠北城外某一犄角旮旯悄然扎营安寨,现只等其他部落聚集便挑起纷乱。
既然粮草那里也需要有人去烧,那便让老叶家最闪亮的鹰前去捣毁。
“叶杰叶雄,出列”
“在”
有利剑出鞘,铿锵有力答道。
“怕不怕”
“叶家儿郎无所畏惧”
两人腰杆挺的笔直,甩出石破天惊的箜篌声。
“好样的,不亏是我老叶家的子孙”
叶忠勾唇,挑眉。
就在此时,耳边忽然传来肆虐呼啸的风声,空中氤氲叆叇纠结成一团,有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光乍破,早就习惯血与汗一同流的三人,却忘记了眼泪滑落的感觉,但在这一刻终于有湿意自岿然不动的眼眶里涌出。
三人皆道:“雨越下越大了”
……
“杰儿,雄儿你们留在城里守着,没我的命令不准开城门”
叶忠滚圆虎目訇然一声,震得兀自站在原地的两人耳朵嗡嗡,他们攥拳咬紧牙关,眼睁睁看着自家父亲整装出发,与城外密密麻麻的辽军决战。
走过千军万马的兄弟俩如今却只能无措坐守城中,任由一阵接一阵的晚风袭上冰凉的脊背,一波接一波的雨水落在身上却砸的生疼。
他们知道这场鏖战犹如淬满毒液的利刃,时时刻刻剖开一层又一层的皮肉,啃噬着,切割着。
漠北方圆十里寒溘溘,有他们想守护的百姓,也有他们最至亲之人,他们很想早点结束这一切,可每每思及至此却总是束手无策,无力反抗,只能把血淋淋的心扔在雨幕里聊以慰藉。
“大哥,你看”
叶雄的手肘被轻轻戳了一下。
“何事?”
他顺着自家弟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蓦然一眼让他呼吸窒住,神色转变的如此淬不及防。
“城楼下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
“回两位少将军,末将...也不知”
“混账”
有士兵被突然袭来的力度踹倒在地上,忽忽不乐当起闷葫芦,缄口无言。
“大哥,要不我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叶杰敏锐察觉到自家哥哥的怒气,颇为爽利的开口,竭力压下去灼灼燃烧的火焰。
“也好,你去看看怎么回事,爹临走前吩咐了城门千万要紧闭,所以咱俩半点幺蛾子都不能出错”
“大哥请放心,我这就去看看”
话莆刚落,一道闪电瞬间而过,带着叶杰的身影飞快消失在叶雄的视线里。
……
“二弟怎么还不回来?”
“回少将军的话,末将...不知”
“你又不知道”
祸从天上降,锅从头顶砸,不知名士兵的屁股蛋再次遭殃,又是如出一辙的被喘了一脚。
“还不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士兵结结巴巴应了声“是”,像只受惊的麻雀,犹豫了一下,还是小步跟在身后。
两人的脚步声一路蜿蜒而行,叶雄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只是自己倏地乍起的满目阴翳令守岗的士兵不禁激激灵打了个寒颤。
从城楼上到城楼下的阶梯逶迤曲折,拐来拐去,这段距离不长也不短,终有尽头,而荼蘼也终会凋零。
“还不走快点”
身后除了狂乱的胡风在荡漾,似乎刚刚所有的喧器声和嘈杂声,连那士兵窸窸索索的脚步声都伴随他这一句话掷入地面后霎时湮灭。
热血滚烫,碎骨白骸,刺入心扉还是来临。
叶雄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
“不好,二弟有危险”
他的心弦遽然紧绷到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正想旋踵迈出第一步,脚未落地,有股强大力量直逼胸口,推着他向前趔趄了几步。
从远方射来的利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甲胄,他似乎听到划破皮肉击碎骨骼的声音,紧接着有血不死不休的汩汩渗出,茫然一瞬的人回头便撞进一双藐藐的深邃眸子。
他熟悉那双眼睛,那双刚刚还纯真无暇,唯唯诺诺喊他少将军的人,现在却是目眦欲裂,凶戾杀气连亘如缕。
“你是谁?我二弟呢?”
一把changqiang插在地面竭力稳住开始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紧握枪柄嗤之以鼻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你二弟...在那”
叶雄的耳朵倏地动了动,心有余悸的目光随着士兵所指的方向蔓延过去,蓦然一眼令他突兀震住。
紧握changqiang跟着满眼通红的人在空中划弧度,径直往肆意狂笑的士兵脖颈挥去。
仅几厘之差,连皮肤都没触及到却陡然停住,它使出全身仅剩的所有力气将枪头往前指,仍然够不到。
他骤然睁大瞳孔,下一刻手中的changqiang忽而落地,发出锵锵几声,身后无数把剑与他的血肉相撞迸溅出的温热顺着脸庞的轮廓一滴滴滑落。
一瞬间的风起云涌,一瞬间的翻江倒海,一道人影紧随其后砸出破长空的声音。
叶雄挪动满是血迹的自己,慢慢的,慢慢靠近地上那具尸体,把自己的手极力伸长去触碰那双曾和自己打架,和自己比武的手。
在要够到叶杰的手时,头顶上又是一把利剑无声出鞘,嗜血的冷光如惊雷闪现劈断两兄弟最后一丝寄托,硬生生划出距离。
他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任由迅速掠过的沙土盖住那双手,而剧烈的疼痛感和窒息感逼迫他哑然无声,逼迫他闭上眼睛。
有谁隐约用极其格外温柔的喃语在唤他。
她说:“这条红丝巾你一定要带在身边,记住无论去到哪都要带着,就当做我陪在你身边”
她说:“我和思武会一起等着你凯旋而归的消息,记住你一定要毫发无损回来,我会永远等着你回来的”
她说:“等战事结束了,等你回来后,我们一家人去漠北,去苏州,去京城,去所有我们没有去过的地方,然后过着风花雪月,烹茶温粥的恬淡日子,你说好不好?”
“媳妇,我回答你”
叶雄唇翕动了一下。
“好,我陪你去”
声音空灵飘渺,轻到像一阵烟,随意拂来的风都能轻而易举的吹散。
叶雄眸中的光渐渐暗淡下来,眼皮闭合的瞬间,他看到城门被打开融进一道白光,无数的辽军自外探头而入,踏着他的尸体,踏着叶家军的尸体,踏着漠北城里百姓的尸体,洒满碎骸颅骨,血肉横飞,无处不在的鲜红模糊了他的视线,撕心裂肺的哀鸣蹿入他的耳中,他知道叶忠交给他的任务终究没能完成,他知道肩上扛起的那份责任太过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无力挣扎。
他说:“爹,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守住这座城”
他说:“娘,对不起,我还是没有保护好弟弟”
他说:“昭儿,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够坚持到你出嫁的那天”
他说:“媳妇,对不起,我再也不能陪你和思武去游山玩水”
他说:“漠北所有的百姓,对不起,我真的累了,再也守护不了你们”
白色的光骤然褪色,血和着红光刺进他的眼里,有熟悉的身影一路迤逦而来,停在他面前,搂着他。
那人与他突兀重逢,附耳温柔细语:“累了就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梦里有我陪你”
叶雄回答范二娘:“好”
他闭上了眼睛,再也没能睁开,梦里走过千军万马,终究没有她的身影。
……
“忠武将军,辽军没了粮草,看他们还拿什么跟我们斗”
跟着叶昭的士兵眼中闪烁精光,看着正把剑上的血迹擦去的叶昭,勾起嘴角沉吟出声。
“别大意了,这场战才刚刚开始,保不准他们还留有后手?”
她这几年从每一场战斗受益颇多,也慢慢磨练出缜密的心思,总会比它人多加考虑一些。
士兵正想夸叶昭,忽然鼻子与耳朵动了动,极目眺望便是熊熊大火带来的黑烟正漫天涌起。
“将军,你看那里怎么会有火”
叶昭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一眼,下一刻便失了神。
“不好,漠北城里有辽军,快把所有人召集过来,跟我一起去驱赶辽军”
忽天地间,一队叶家军带着满身寒气,满目血红,绝尘速骑而去。
☆、第 15 章
沙场烽火侵胡月,寒光曙色动危旌,战鼓号角摐摐响,马蹄迸溅血淌红,数万儿郎嘶鸣呜咽连亘如丝如缕,白骨碎骸如簌叶如沉水,枕风淋雨,埋冢入土何以为寄?
“将军,您受伤了?”
大宋将领王善水看了身边的叶忠一眼,见他一直捂着胸前渗出的汩汩鲜红,满目却仍然刀光剑影佯装没事,继续与周围的鹰隼做困兽之斗。
“我没事,信号发出去了没?赶紧让雄儿和杰儿带兵过来救援,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坚持不了多久”
叶忠醇厚低沉的声音如利剑出鞘,铿锵有力地问道。
“回将军,已经发了多次,到现在还未有回音,恐怕漠北城里已生变故”
“雄儿和杰儿他们...”
“叶忠快投降,漠北城已破,你们这点兵坚持不了多久的,我劝你不要存侥幸心里,你那两个宝贝儿子已经成孤魂野鬼,不会有人来救你了”
就在此时,肆意狂笑的辽军伴着从天光乍破的雨水,以凌厉的料峭寒气,一点点把叶忠血淋淋的伤口剖开,任由如注的雨水越刷越泛白,更把他的凶戾杀气堪堪升到极限,刮破最后一层底线直刺入心扉。
“叶家军何在?”
“杀......”
“杀......”
“.........”
众将士齐齐立定,卧倒天边划出道道破长空的嘹亮欻声,疾驰如雷入耳。
“叶家军不做降兵,不做逃兵,同我杀出去,斩辽军头颅”
有旌旗于空中随风幡动,有石破天惊的喉音响彻天际,直逼云霄,跟着发号施令的人做最后一次浴血奋战。
一瞬间的风起云涌,一瞬间的翻江倒海,霎时殷红蜿蜒遍地流,霎时碎骨交织堆如山,那刺眼阖眸时三分疼,那蹿耳哀鸣时七分痛,何时剑锋呼啸才能止,何时含苞荼蘼才会凋?
无人知晓...
乱世里飘摇山河,沉浮不定,何日是终了?
潸然血泪落下而语。
――未归期,末亡人亦不知
……
“将军,我们掩护您出去吧”
“少废话,老子何时需要你们保护了,要走一起走,大不了一起做雄魂鬼杰,何以畏惧?”
叶忠执掌蛟龙剑暴声怒斥,眼前一道接一道的冷锋凛然折转,寸长寸短划弧度,割喉洒血斩两军头颅。
“跟老子一起杀出去”
除了叶忠骤然爆发的破天荒嗓音,还有一条疾速扑来的人影,带着一道嗜血的精光无声刺来。
“将军,小心”
变故生的如此淬不及防。
他早就知道此战终将败,也知生命终将陵夷。
可谁也没想到在叶忠命将休矣时有一股自远处而来的强大力量折断了辽军的弯刀,倏地哐啷坠落,带着马蹄声躂躂地响乱敌阵。
“昭儿来了”
他的世界早就已经摇曳和褪色,气若游丝逼出的几个字轻到如一阵烟,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