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并不理会,手中缰绳一抖,竟是朝密林深处策马奔去
“高逸幽”女子怒极,唤着他的名讳急追上去,他们身后的兵马护着一辆朱漆铜顶的马车,也快速策马跟上。
原来,就在慕绯和南雪衣到渝州城共度中秋时,被流放西昆仑整整四年的临江王世子高逸幽也在同一时间逃回中原,准备过渝州,再下湘西封地。与他同行的正是半年前,在即将坍塌的矿山里一起逃出的沧浪阁阁主千面巫宗,以及巫宗的爱徒恋姬与倾欢。曾经叱咤风云的巫宗现在只是个身体孱弱的老人,而恋姬与倾欢两姐妹也是被命运捉弄,本是美貌佳人,却生下来姐妹连体,脖颈上两颗小小头颅紧密挨着,不得不遮紧了畸形容貌。
高逸幽旗下五千将士就驻扎在几里外,本来一切平安,今夜高逸幽却发现他们行军经过的地方有许多奇怪的足迹,他和双头姐妹都是习武之人,一看就怀疑被高手跟踪,这才带上了一个百人小分队出来,想追上他们,阻止行踪暴露。
于是三人就这样循声赶去,亲眼撞见了慕绯、南雪衣、墨成香被围困的惨烈场面
“墨成香墨成香”南雪衣惊呼着揽住墨成香,方才还挥鞭如魔的女子在中箭后顷刻瘫软,激烈的打斗也再度终止墨成香迷迷糊糊撑开双眼,扑入眼帘的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那皓腕玉臂搂在她腰间搀扶,南雪衣神色复杂,冷若冰雪的眸中透着无尽的惊怒、困惑,甚至也有一丝她期盼的关切。
墨成香温柔地凝视着她,那不染纤尘的清丽慑人,仿若月下垂落的霜华,美得难以描摹墨成香忽然觉得身周的一切声音都已消失,甚至连沈慕绯那死丫头都不存在了。她为了这个不爱她的女子众叛亲离,这样死了也是种解脱。“剑仙姐姐”墨成香吃力地喃喃道“逃快逃”
话音未落,她已在南雪衣怀里昏死过去。
“我杀了你们”白鹿疯了般咆哮起来,他完全没料到自己失手伤了侯爷的千金。无痕箭穿透身体的重伤非同小可,当今之计唯有立刻杀了沈慕绯和南雪衣,不然怎向墨天诏交代白鹿突然双掌错合,一阵妖异掌风倏地朝慕绯拍来慕绯猛然回眸,不知是不是被墨成香激起了妒火,练至上乘的曼若陀罗真气如潮汐般涌向掌心少女突然怒叱一声,手中的宝剑自觉脱鞘飞出,凌空就朝白鹿刺去
她的剑如匹练般落下,吞吐的剑芒竟从白鹿的喉咙穿出,头颅斜抛,转瞬已经落在了青崖脚下剩余的五剑大惊失色,慕绯已飞身夺回宝剑,她眉心染血,雪肤苍白,面无表情地瞥了南雪衣和墨成香一眼,雕塑似的站着不动。
“可惜啊”青崖似笑非笑地叹息道“你的剑再快,也永远做不了脱缰的野马快意江湖。你骨子里淌着皇族的血,你就必须死”
高逸幽悚然一惊,皇族的血是谁那被围困的人究竟是谁他想着,竟顾不得被人察觉的危险突然跳下马,想要将那少女的容貌再看清楚些就在此时,只听青袍老人一阵狂笑出掌,十个枯槁的手指凌空画着,指尖蓦然牵起一道道虚无的劲气,“哗”地一声就朝慕绯的头顶散去
“弹指虚发,踏雪无痕”面纱后的两张脸骇然变色,恋姬与倾欢两姐妹异口同声,认出了青崖阁老的招数。她们怀中的七星龙渊双剑都起了颤栗“师父,”两姐妹朝那朱漆铜顶的马车唤道,“是沧浪阁的人”
“呵”车帘后发出一声低哑模糊的笑声,沧浪阁真正的阁主就坐在里面,没有丝毫反应。
慕绯的身子只退了半步,体内狂涌的曼若陀罗真气令她犹如炙烤在烈焰之中,宝剑悬出手掌,迎着无痕箭的疾s,he,剑尖流水般荡漾开去。然而青崖的绝杀之计根本不容逃脱,慕绯奋力防守,仍不能阻止数道箭气擦过身体,嘴角很快沁出血来“绯儿”南雪衣心中剧痛,放开昏死的墨成香。只见她试水剑轰然卷来,剑风如浪
“绯儿绯儿”高逸幽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突然双眸一凝,目光紧紧盯着那剑阵中央交错的清影,染血的衣袂,ji,ng致素洁的脸庞难道是她是她没死吗
戎装男子只觉浑身血液都慢慢涌向头顶,冲开了年少时模糊的记忆
昭华十二年,先帝驾崩的前一年。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十四岁的他乘着山风挥剑而起,剑影虚虚实实,招式反复变幻。他是个倨傲而又自闭的少年,父亲对他寄予厚望,自幼就隐姓埋名送入骁骑军磨练。他手中握剑,心中却恨剑。什么男儿功业、征战沙场、ji,ng忠报国,生在一个被皇帝猜忌打压的世族,哪怕他将武功练得再好,兵法运用再炉火纯青,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甚至连他能不能顺利世袭临江王的爵位,都要看那皇帝亲舅舅的嘴脸
落日熔金,暮云四合。少年高逸幽在怒气中纵剑狂舞,突然,一束娇小玲珑的影子鬼魅似地窜到了他的身后,“谁”少年暴喝一声,慌忙收剑避开。眼前一个雪玉似的小人儿笑眯了眼,她一身貂裘流云袄,鬓发垂髫,黑亮的瞳眸犹带着婴儿似的浅蓝。肌肤莹白剔透,那双小手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抚上了高逸幽的剑尖,殊不知刚才有多危险。
“逸哥哥,是我呀”那小孩笑着抬眸,酒窝嫣然“我是绯儿啊,你不记得了么”
少年蹙眉不语,他当然认出来了,记忆中的她分明还是那个被容贵妃抱在怀里,绵绵软软的小娃娃,一晃眼长得倒挺快可惜皇帝收回了高家兵权,连带着他对沈慕绯也并无好感。
“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她的小手抚着冰凉的剑刃,好奇地弹来弹去“逸哥哥陪我玩儿吧,我也要玩这把剑”“就知道玩,”少年冷哼一声,俊秀的眉宇透出不耐“快放手,割破了我可不管”
“逸儿,不得对公主殿下无礼。”身后传来的母亲温柔的声音,他循声一望,山坡上两个雍容端庄的女子携手而来。一个是他的母亲,韩阳夫人沈孝君,一个便是深受皇宠的贵妃容兮然。容贵妃今日衣着素雅,含烟柳眉氤着淡淡忧伤,她清瘦了许多,那绝世美丽的容貌在夕阳下犹显得苍白憔悴。
“娘”慕绯扑入了香软的怀中,容兮然轻搂着她,喃喃道“绯儿不该打扰哥哥练剑,我们该回宫了。”慕绯撅了撅小嘴,不依不饶地扑腾起来“不嘛不嘛,我要玩儿哥哥的剑,玩一下就好”
韩阳夫人宠溺地摸了摸那粉嫩脸蛋,哄道“绯儿乖,女孩子家舞枪弄木奉不好看,姑姑给你做桂花糕好不好”慕绯小脸涨红,忽然挣脱开母亲的怀抱,任性地哭了起来“都骗我都骗我,哥哥不理我,姑姑也不让我玩我不要来了,我回宫找若情荡秋千”
绝美的素颜霎时惨白,容兮然的身子晃了晃,韩阳夫人忙将她扶住,容兮然俯身扼住慕绯纤细的肩,厉声质问“你说若情,东方若情你说你偶尔去西苑找一个小宫女荡秋千,原来是东方若情”
慕绯忙捂住嘴,从来不见她温柔慧质的母亲有这样可怕的怒色,支吾着道“是是她叫我别说的,母妃和父皇会生气”“住口”容兮然气得双眸通红“不许你去找那贱种,永远不许”
“她不是贱种”慕绯急忙辩解,委屈得梨花带雨“她和我一样是公主啊”“她不是,她不是你父皇的女儿也不是你的姐妹”容兮然竟是失控地摇着女儿的身子,凄声笑道“绯儿,你知道东方端华怎么对待容家么,她害你外公病死狱中,害你舅舅贬官七品,她恨不得容家满门抄斩她在你还是个婴儿时就差点掐死你,她甚至要害你父皇”
“娘娘”韩阳夫人流着泪制止,“你吓着绯儿了。”
“让我说完绯儿,你不能和她女儿有丝毫瓜葛,乖乖听话,再也不许见她”
慕绯僵立着,懵懂而清澈的眼里溢满泪水,她低头走开,忽然甩开众人,哭着跑远“我不信你,我回宫去,我偏要找她玩儿”
母女争吵的记忆忽然在眼前散去
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容贵妃母女,次年的宫变之后,女皇东方端华宣布贵妃已薨,甚至有棺木随先帝葬入了皇陵。
眼前,仍是那一片血光飞jian的厮杀。高逸幽难以置信地看着慕绯,五年了,难道她一直活在这样的追杀与逃亡中吗当年任性哭闹的小娃儿,现在剑技惊人的绝色少女他嫡亲的表妹
高逸幽突然怒喝一声,纵身跨上骏马,那烈马嘶鸣着就横空冲入了剑阵“啊”青崖阁老与五剑大惊失色,刚重伤一个墨成香,竟又杀出一个程咬金男子内力深沉,他身形仿佛化作一条黑蟒窜来,暴涨的剑气极有力地划开一道惊天气浪,全力挡在慕绯身前,剑锋直逼青崖阁老的眉睫“绯儿小心”南雪衣低呼一声,不知来者是善是恶,白影一动,捉住了慕绯的手腕。
高逸幽对着身后喝道“你元气大伤,快退下去”
“你”慕绯愕然看他,黑暗中他的轮廓丰神俊朗,杀气腾腾的眸子冷冽如刀,明明有着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却根本来不及想起少女朱唇微张,正要说什么,忽然双膝一软半跌下去。南雪衣撑剑扶她,师徒俩皆是满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俨然打到了极限
“姐姐,”暗处观战的双头姐妹极力阻止高逸幽躁动的属下,右侧头颅的倾欢眼神担忧“我们要不要出手”恋姬想了想,沉吟道“高逸幽甘愿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想必是和那小姑娘有什么渊源,我们静观其变吧”不料恋姬话音刚落,马车里就传出了巫宗镇定的低语“徒儿,将七星双剑赐给高逸幽”
“师父”两姐妹惊呼,见师父心意已决,朝着厮杀中的男子厉声唤道“高逸幽接剑”七星龙渊双剑宛如两道灿烂流光,破空飞来“啊”青崖顿时吓得心胆俱裂,“五剑,挡住他”神剑在手,连高逸幽自己都不相信巫宗前辈对他如此器重,男子双目血红,丹田内的真气狂涌着透入剑柄,身体不受控制地就挥剑狂斩只见他手中交错的双剑发出雷鸣般的长啸,剑芒吞吐数丈,横扫向五个黑衣剑客当头劈下
雄剑如火,雌剑如冰,激烈的剑光如同漫天飞雪,冻结了整个杀戮之夜。
慕绯与南雪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南雪衣更是心中愁肠百转,她已经认出这对传说中天下第一的神剑,沧浪阁阁主之剑原来不在墨天诏手里,这出手相救的男子究竟是谁
“怎么会怎么会”五剑惨死,青崖吓得跌坐在地,撑着手往后退“巫宗巫宗没死吗你是谁你是谁”
“青崖,我死而复生很可怕么”虚空里传来了巫宗中气十足的讥笑,面罩黑纱的双头姐妹,两辆那车和高逸幽的兵马都从密林里走了出来“你、我、白鹿、元龙,我们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啊,当年一齐将沧浪阁推上武林霸主之位,我立刻尊你们为阁老。你们呢,却在那逆徒的怂恿下统统背叛把我一生心血,我的沧浪阁,变成了什么模样”
“师兄”青崖痛哭着磕起头来“我知错了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我不杀人,我谁也不杀了我悔过,我为你做牛做马”
“滚吧”巫宗叹息,笑声古怪莫测“滚回去告诉墨天诏,师父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情敌
半个月后,铸剑山庄。
深夜三更时,寒潮袭来。天空中电闪雷鸣,冷冽的秋风呼号如兽啸。暴雨倾盆冲刷着山庄的白墙青瓦,回廊水榭内,皆是珠玉落盘、绵密不绝的雨声。
流音水榭的闺房里亮起了影影绰绰的灯火,有人提着灯笼匆匆进去只见床榻上的少女长睫颤动,脸色苍白,细腻光洁的额头沁满冷汗。“你是谁谁”慕绯在噩梦中语无伦次地呓语着,一块温毛巾抚上她的脸颊,身旁有人无奈叹息,她却浑然不觉。浑浑噩噩养了半个月的伤,一旦闭眼,那一夜的杀戮记忆又席卷重来,令她几乎要窒息在梦里
“我这就滚,我再不作恶,求师兄饶我”噩梦中浮出青崖扭曲的脸,他向马车里的那人求饶,然后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密林深处。慕绯恍然,原来墨天诏本是巫宗门下的弟子,为了权欲不惜谋害恩师,完全掌控了沧浪阁。巫宗可能是假死逃脱,一直隐匿世外,等时机卷土重来
“巫宗前辈”慕绯刚上前唤他,不料马车里传出一阵剧烈咳嗽,一个面罩黑纱的女子惊呼着“师父”,一把掀开车帘,照顾实际上饱受风霜病痛的巫宗。而那舍命相救的戎装男子收回了双剑,对一众属下喝道“我们快走”
“壮士留步”慕绯忙追上前,他回过身看了慕绯一眼,月色已黯,男子冷峻的眸子里流露出几许复杂情愫,似是犹疑,又似是割舍“壮士,”慕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心底莫名的熟悉感已经越收越紧,忽然屈膝半跪“谢壮士救命之恩,敢问壮士”“快起来”男子不由份地将她扶起,唇角微弯“你无需知道我是谁,山中一土匪,青史不留名”
慕绯愕然,男子已纵身上马,又挥令属下牵了一辆马车过来,取出了自己的个人衣物,匆匆叮嘱道“这辆马车留给你,带着你的朋友赶快上路,保重”
言罢,男子策马扬鞭,追随他而来的近百人也迅速列队离开。这些人来路神秘,既不像正规军队也不像普通的江湖草莽。一时间马蹄声起,尘泥四jian。这救命恩人不愿留下丝毫讯息,唯有一个俊朗洒脱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夜色尽头。
“雪衣”慕绯回过身来,疯了般奔向瘫坐在一旁的南雪衣。只见她唇色苍白,眸光涣散,剧烈喘息了一阵后,忽然俯呕出一口鲜血,再不能支撑“雪衣你怎么了伤在哪儿了”慕绯急得大喊,手探向那袭染血的白衣,赫然发现南雪衣后背的翳风x,ue上血流不止,不知何时中了无痕箭。她体内虽有曼若陀罗真气相护,能忍这么久已濒临身体极限了。
“你受了内伤,我带你回家我这就带你回家”慕绯心痛欲死,立刻狠点她胸口要x,ue,封住血气。另一只手圈住南雪衣的腰肢,用力将她抱起。“绯儿”南雪衣双臂软绵绵地搭在她肩上,低声喃喃道“她”
慕绯一低头,发现墨成香仍在失血昏迷,四肢微微抽搐后忽然僵硬,气息越来越微弱。慕绯眼神一凝,忽然拔剑出鞘“我杀了这妖女”“不”南雪衣竟是制止“她救了我们不能暂且不要动她”
“雪衣”慕绯又惊又怒,气得哽咽道“你糊涂了么,她是墨成香,是沧浪阁圣姑这妖女无恶不作绝不能留,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就是墨家她当年杀你哥哥,如今如今连沈怀冰都死在她手里,难道你同情她了”
“绯儿你冷静些,”南雪衣因伤痛渐渐恍惚,嘴唇虚弱地翕动“那些血债,我自会找她算但如今我们斗不过墨天诏,怎能轻易杀了他女儿。我们先把她带回山庄,我还有话要问她”
“救她”慕绯握剑的手剧烈颤抖,泪水溢出眼眶“这蛇蝎心肠的女人,你不怕她伤害你,就不怕她害我么雪衣,你别逼我”“不会的我绝不会让她伤害你,绯儿,她救我们一命,我们须回报她一次”
“不我做不到”
“绯儿”南雪衣玉容更加苍白,声音痛楚而坚决:“你不听我的话了么”
不待慕绯回答,南雪衣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搭在慕绯肩头的手忽然滑落,整个人都如玉山倾倒昏厥过去
“雪衣”慕绯惊呼一声,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绯儿你醒了”身旁传来一个温柔关切的声音,浑身冷汗淋漓的少女回过头,闺房烛火明灭下,却是另一张清秀脸庞。胭红丫鬟忙替她拭汗“又梦见那天晚上的事了吗绯儿别怕,你已经在家了啊,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慕绯惊魂未定地喃喃,看着闺房熟悉的一切。手不由自主地探向被窝的另一边,冰凉的触感令她身子一颤“雪衣呢胭红姐姐,雪衣人呢”
“二小姐她”胭红微有些支吾“是这样的,今早神医谷的大夫们就过来为你们诊病,开了方子熬了药以后二小姐就醒了。子时的时候,乾坤别苑里的那个人突然病急,二小姐就过去了”
乾坤别苑,本是老夫人潘蓉在世时养病的住处,现在是安置墨成香的地方。
慕绯眸中的期盼顿时僵住,她怔了半晌,低垂的眼帘像是蒙了一层深不见底的浓雾。胭红见她面如雕塑,正想开口劝她喝药,不料慕绯忽然掀被下床,头也不回就朝门口走去。
“绯儿”胭红急得跺脚,慌忙拾起一件裘袍和雨伞追上“外面下着雨呢,绯儿绯儿”
慕绯和胭红冒着雨,穿过蜿蜒曲折的水阁回廊,胭红手中的灯笼映着荷花凋零的清池,雨雾蒸腾,明明灭灭,仿佛是诉不尽的心事。
一路来到乾坤别苑,正厅里空无一人,厨房里有下人熬夜忙碌,苦涩的药香阵阵飘来。慕绯轻声缓步,到了最大的一间卧房门口。房门虚掩,人影攒动。慕绯微眯起眼贴近门缝,只见屋内有三个长袍老大夫围在床边,一个在替墨成香号脉,另两个低声议论。那妖女躺在床上,凌乱的长发披散在枕间,形容消瘦,似醒非醒,仍是呢喃着昏迷前的那句话“剑仙姐姐逃你快逃”
慕绯紧咬着唇,心有如针扎似的刺痛。
南雪衣背对着她的视线,清影倚在桌旁,一只手撑着额头,颇有些疲倦地问道“如何了”
神医谷请来的老大夫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神情凝重地叹道“实不相瞒,这位姑娘患有天生心疾,胸口有种两处经脉在半年前被人打断,心疾复发之后靠药物勉力支撑。如今她伤在失血过多,又加重了心脏负担。外伤凝血止血只是表面,除了补血祛毒的方子要按时服用,还必须时刻留意,她是否有心疾复发的征兆,千万不能大喜大悲了”
“她多久才能痊愈”
“这”老大夫思索了片刻“如果心疾再复发,恐有性命之忧,如果一切安好,最少也要半年”“我明白了,”南雪衣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送客“辛苦三位前辈了,青蓝,送前辈们回房歇息”几人互相告辞寒暄了几句,丫鬟青蓝便引着他们朝门口走来。慕绯挪开视线,人却僵硬着不进也不退。只听“吱呀”的一声房门大开,三位老大夫正好与慕绯打了个照面
“绯儿”其中一人慈眉善目地打量着她,惊喜道“你醒了啊,看样子也无大碍了”
慕绯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了,多谢前辈关心,前辈走好”南雪衣倏地转过身去,借着胭红手中的灯火看清了慕绯。她一袭暖黄色薄绸丝衣,如夜的黑发上只束了一根银色细带,外罩的裘袍全被雨水浸shi。她就那样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清瘦的身形既像ji,ng灵,又似鬼魅,眼神也是幽暗不明。
“绯儿”南雪衣迎着她走去,眉宇间的疲倦顿时化作脉脉温存的笑意,伸出手去抚摸少女ji,ng致的容颜“你何时醒来的”
慕绯捉住她的手,面无笑容,低浅的声音透着微微责备“是啊,我醒了却找不到你,你为何不陪我”
几个丫鬟都在这时识趣地退下,房间里只剩下师徒俩,和病床上呻吟不断的墨成香。“我”南雪衣看出她心里不快,柔声哄道“我本来一直陪着你,是墨成香今晚忽然犯病,她的伤比你重许多”
“她是仇人之女,我们何必管她死活”慕绯怒气更盛,眸中透出难以名状的痛楚与危险气息。“绯儿”南雪衣正欲劝她,床榻上忽然传来了一声沙哑而虚弱的呼唤“剑仙姐姐”慕绯与南雪衣的目光齐齐投向墨成香,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一双盈盈泪眸左右环顾,在看清了眼前之人后,那迷惘无助的眼神立刻凝聚起来,病容泛红,满是戒备“你们你们把我带到哪儿了”
慕绯斜睨了她一眼,冷笑道“墨成香,你不是伤的很重么,怎么我一来你就清醒了这里是铸剑山庄,你最好在我忍不住杀你之前养好伤,然后就快滚”
“哟,六年前寄人篱下的死丫头,如今也端起架子了么”墨成香自己撑着身子坐起,美眸中满是讥诮倔强,毫不留情地反驳“等姐姐我伤好了,第一个受死的就是你”
“住口”南雪衣朝她厉声喝道,眉梢冷冷蹙起,女铸剑师走到床前,这才阻止了两人电光火石的对峙。她又转向慕绯道“绯儿,你先回去歇着,我有话要跟她谈谈。”
“要谈我们三个一起谈”慕绯脱口拒绝,脸色有如寒霜“何必避开我”
南雪衣凝视着她失控的模样,柔软的手心轻轻抚上慕绯的胸口,轻叹道“你留在这里只会与她剑拔弩张,你身子在渝州与人交手时元气受损,不要再动怒了我回去再转告你,乖,先回去吧”
墨成香闻言,柳眉斜挑,那苍白的樱唇竟是漾开一丝得意笑容。慕绯气得攥紧了拳头,又见南雪衣目光温柔坦然,这才强压下怒火,故意在南雪衣唇上轻轻一吻,极不情愿地道了别“那你快些,我等你”
待慕绯转身离去,南雪衣踱到桌边坐下,银墨色的冷眸紧紧盯着榻上的女子,眼中冰雪似的怒意,几乎令墨成香窒息“我带你回铸剑山庄养伤,倘若你敢伤害绯儿一丝一毫,我现在就杀了你”
“不过吵了几句,你就心疼了么”墨成香心中剧痛,凄然笑道“我如今这身子,不被她暗中害死就是万幸了剑仙姐姐,你究竟爱她什么,年少轻狂,情绪冲动。她比你小那么多,她根本不理解你的做法”
南雪衣却是淡淡一笑,声音清冽如泉“是啊,她缺点不少,但这些缺点在我眼里都不是缺点。因我爱上她时,她比现在更不成熟。她不理解我也无妨,这世上没有哪两个人是能完全理解对方的”
墨成香禁不住冷笑“你留下来告诉我你与她情比金坚么出去,我不想听”
南雪衣看向她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沉默了许久,忽然叹道“为何要为我背叛你爹,我不值得。”
“南雪衣”墨成香的泪水夺眶涌出“我纵然无处可去也不需要你同情,我众叛亲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为你做任何事,我消失,我死了才是对你最大的安慰对吗你有沈慕绯就够了”
“那你究竟要我如何待你”白衣女子亦是激动地站了起来,她走近她,眸中跳动着幽幽朦胧的水光,不知是烛火的倒影还是她的泪水“墨成香,六年前你化身张翠儿的时候就盯上我了,你那时就想杀了绯儿对不对两年前你杀我哥哥,勾结红莲教,想害绯儿和女皇同归于尽。我一直视你如死敌,现在你却你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对我,你先毁我至亲之人,再掏出整颗心来爱我,你要我如何承受”
、第六十九章 两伤
原来,两年前南少卿的死就已经筑成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缝,将她们的缘分永远割裂在命运的两端,再无关联
“对不起”墨成香爆发出一阵啜泣,她再也忍不住心底压抑的感情,仍是痴痴凝视着南雪衣,原本妖娆如水的泪眸中满是绝望,连呼吸都快失去力气“南雪衣我当时是气疯了,一来江湖上到处传言你和南少卿兄妹不伦,二来当年沧浪阁威胁铸剑山庄打造一根凤凰簪,后来你亲自送这凤凰簪到沧浪阁,沧浪阁又将它呈到女皇手上,成为她杀死先帝的凶器后来女皇登基,凤凰簪也一直被她戴在头上。簪子上其实早就涂了慢性剧毒。南少卿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个秘密,就要上京告发”
“我只是赶在我爹动手前,亲手杀了他,谁叫他南少卿是个连亲妹妹的都觊觎的畜牲”
南雪衣震惊失措地看着她,玉容一点点苍白下去,两年了,她终于知道哥哥的被害竟是因为那根凤凰簪。女铸剑师怔然站着,眼神看不透是仇恨还是悲恸,忽然幽幽说道“我是老庄主和老夫人抱养的女儿我和南少卿,没有血缘关系。”
墨成香惊道“什么”
“南家二老对我视若已出,我与南少卿一同长大,兄妹之情早已胜过血缘”泪水划过清丽的秀颔,南雪衣话锋一转,投向墨成香的目光透出复杂难解的恨意“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言罢,那一袭落落如雪的白衣翩然转身,留下一个冰冷彻骨的背影,丢下墨成香就要决然离去。
她甚至都不愿接受墨成香的道歉。
“南雪衣”病榻上的女子泣声唤住她,墨成香一手撑在床沿,颤栗的娇躯摇摇欲坠。她顿觉胸口袭来一阵阵剧烈的抽痛,浑身的血液都好像涌到了一处,连干涩沙哑的喉咙都溢出了腥咸的血气“你不要走,你杀了我吧,我求你杀了我”墨成香的泪水哗然落下,急促喘息道“我终于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是我的报应对么,我杀人无数,如今这报应终于来了我第一眼瞧见你就不能忘记,我真的很爱你,你知道吗”
南雪衣猛地顿住脚步,那人亲口说出的“爱”字犹如一张巨网当头罩下,不由份地就嵌入了她的肌肤,勒得她几欲窒息白衣女子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慕绯还等着她,心一狠便要离去。
“你”墨成香忽然一阵剧烈咳嗽,南雪衣回眸转身,只见墨成香双颊涨红,呼吸越来越急促紊乱。她立刻端起桌上一碗盛好的汤药,走回去,递到墨成香苍白的唇边墨成香努力止住哭泣,虚弱地捧住药碗饮下。她看着南雪衣脸上闪烁晶莹的泪痕,是怨、是痛、是无奈,还是也会有一点点替她心疼
“你这妖女诡计多端,为何就在感情事上这么糊涂”待她气息终于平稳,南雪衣放回药碗坐在桌旁。她似是累极了,玉臂撑着额角,半阖着的眼眸,摇头轻叹道“墨成香,你数数我们究竟见过几次,一次大打出手,两次你舍身相救,只有初见的时候心平气和说过话。甚至长久以来,我都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你口口声声喜欢我,却从不以真面目相见”
“同为女子,心动本就不易,你可曾仔细想过,我们适合么你又真正了解我多少”
“我知道,我比不上与你朝夕相处六年的宝贝徒儿”墨成香忽的打断,唇边掠过一丝冷冷的淡嘲。
提及慕绯,南雪衣霜雪般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一丝柔软,有些失神道“我与绯儿的感情是细水长流,我习惯与她在一起,习惯爱着她。不会时时刻刻都炽热如火,但已经根深蒂固,不能改变了。”
“可我一直等着,与我爹一起韬光养晦,大把的光y都放在谋求皇位上。”墨成香自嘲而笑,纤细修长的指尖拂过床榻上ji,ng致的帐幔和衾被,眸光渴求而又凄迷“因为只要我爹当了皇上,别说铸剑山庄,整个天下也都是我囊中之物,你也是我的剑仙姐姐,如果我不杀南少卿,如果我六年前就向你表明心意,你会会喜欢我吗”
她说着,目光已恍恍惚惚朝南雪衣投s,he而来,那泪光潋滟,柔媚入骨的眸子里,竟也带着一丝少女般的羞赧与期盼
南雪衣迎上那灼灼注视,却又轻轻避开,涩然叹道“别问了,都不可能了。”
墨成香眼中跳动的火焰陡然黯淡下去,女子朱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屋外夜如泼墨,风雨肆虐。雨打屋檐,点点滴滴皆是泪南雪衣看着她,只见她的泪水落得无声无息,僵坐着,如同木偶。
“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南雪衣几乎不忍看她,喃喃道“什么都别再想,养好了伤,才能面对新的生活”
“南雪衣”墨成香忽然抬眸唤她“你抱抱我好吗我好冷,抱抱我”
南雪衣愣住了,银墨色的眸子里似有千种情愫在变幻,她没想到墨成香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而这要求,本就如此轻易如此卑微。她为了她从京城到蜀中的铸剑山庄,千山万水,如今真的仅有一伸手的距离而已。南雪衣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将墨成香轻轻揽入怀里
冰冷的娇躯在怀中颤抖,她任由墨成香的手紧紧圈着她的腰肢,头埋入莹白如玉的颈间,爆发出一声又一声揪心的哭泣南雪衣心中纷乱如麻,她低垂着眼帘,情绪也在那人的哭泣声中跌入谷底。若要说恨,她又何曾不想杀了墨成香替哥哥报仇。可如今,墨成香是为了救她和绯儿才身受重伤,她在最脆弱时乞求一个拥抱,南雪衣又怎下得了手何况,就算真的杀了她、报了仇,逝者难道就能复生么
一寸寸真实的温暖沁入肌肤,墨成香只觉自己脆弱的心跳,都慢慢如冰雪消融。
根本不知哭了多久,意识仍清醒时,墨成香感受到南雪衣似乎倦极了,已经抱着自己睡去。但她给予的疼惜,和前所未有的温柔,仍丝丝缕缕暖着她的心但这相拥,并不带一丝的味道
次日清晨,慕绯轻轻推开房门。
昨夜的暴雨已经停了,屋檐回廊,花木扶疏,院子里许多被风雨吹落的花瓣,仍兀自在风中细碎地打转。整座山庄都浸润在清冷的水雾之中。慕绯缓步走出去,赫然发现天空中有棉絮似冰晶飘浮,落在她的发上,分不清是雪花还是白霜
十月都还未到,今年的寒冷怎会来的这样快。
少女ji,ng致皎洁的脸庞很快被冷风吹得苍白,她裹紧了一身绯色衣袍,快步走出流音水榭。原本清透的眸子里溢满不安。
南雪衣彻夜未归,她竟然留宿在乾坤别苑了。
她与墨成香之间究竟谈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是那人心疾复发病危了,还是南雪衣念在杀兄之仇,和墨成香发生了什么冲突慕绯一路上困惑冥想,终于走到乾坤别苑主阁的卧房外,她心中忽然升腾起更加强烈的不安,心跳慌乱起来,几乎令她周身颤栗
她伸出手去,迫不及待地将门推开
眼前的一切令她慌乱的心跳几乎刹那顿止,只见床榻上,两个女子墨色的青丝凌乱披散,相拥着沉沉睡去。南雪衣平躺着睡在外侧,墨成香侧躺着,玉臂紧搂过南雪衣的柔软的腰肢,竟然抱着她睡了整夜
慕绯脑中轰然作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灼热的血液在体内奔涌起来,仿佛有一团火从脚下点燃她疯狂地想要冲过去,抡起南雪衣搁在桌上的试水剑,一剑刺入墨成香胸口她想迈开步子,那两双脚却像钉在了地上一动都不能动。她想叫一声“雪衣”,那无比亲昵熟悉的两个字却哽在了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呆愣了多久,脸色苍白如死的少女缓缓从卧房里退了出来。
天空中飘零的冰晶,又很快化作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慕绯混沌的视线里,似乎又出现了与南雪衣在碧云山深处,相依相偎,看到无数飞星流火划过夜空“你看到了吗我爱你,天地为证,星月共鉴”“我也是”南雪衣深吻着她回应“我也爱你”她们之间分明有誓言,那样刻骨铭心的誓言她疼了她六年,宠了她六年,令她从不会担心“失去”。这里本是她们相爱的天堂,如今却因墨成香的出现,成了三个人的地狱
雨幕婆娑,又或者那根本不是雨,只是她痛苦欲死的眼泪她不能理解,没有任何理由能令她理解,雪衣与那妖女竟然如此亲昵地同床共枕。
慕绯疯了般转过身去,横冲直撞地跑远
月光从暗室的天窗投影下来,仿佛一层霜结的银辉,将冰冷的四壁映出了微弱光亮。
光线慢慢汇聚到暗室中央,那是一张正圆的寒冰床,一个瘦弱而清秀的美少年被弥漫的白雾包围。他的眉睫和鼻梁上都结了一层白霜,周身,只覆了一条棉毯。他不生不死,如玉雕一般沉睡着,乌黑的长发垂在颊边,薄薄的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宁静的笑容。
他身周又摆了一圈红烛,烛火虚弱地跳跃,看起来像是某种神圣的祭奠。其实,这是神医谷大夫用来辨别沈梦翎是否气息尚存。烛火日复一日地烧着,一旦熄灭了,少年就永远死去了
绯衣少女坐在她的身旁,神色冰冷地低下头,一手握着一块木板,一手拿着一把刻刀,虔诚地篆刻着什么。
“绯儿,”暗室门外传来了焦灼的男声“绯儿你别把自己关在里面好吗出来吃饭吧,你再不吃就要饿坏了”“是啊绯儿,”一个有些冷肃的女声接话道“你是不是和师父吵架了师父很担心你,你不出来怎么把话说开啊”
“师兄师姐,你们都回去吧”慕绯淡淡地回应道,声音飘渺如丝“我只想好好陪着翎儿,这些年我陪他太少了。”
言罢,门外的龙阳和宫凌真的悄无声响了。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有人已将暗室的门打开那人莲步轻盈,只有一阵清冷的幽香飘到身后。慕绯丝毫不动,仍是专心致志地刻着手里的东西,一双柔荑素手已经探向少女的玉颈,她的手心还是那么冰凉柔软,抚过锁骨的刹那,慕绯整个人都禁不住一颤,手里的刻刀一划,将她的指尖都刺出血来
南雪衣的手蓦地顿住,看到慕绯指尖的鲜血映红了她刻的字眼挚友沈怀冰之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