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皇姐昭帝,乃是自焚殉国,她生前留下来的东西在叛军入城后全部被销毁了。实不相瞒,此刻葬在皇陵里的乃是一具空棺。”
“我钟离家自古有奉先人遗物焚香的风俗,楚国的诸多帝王都能在东陵接受香火。唯有我皇姐……”钟离幕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眶里的泪咽了回去,哽咽道“在这世间没有留下一物,就连后人的香火都受不得。”
“对溯公子而言,此乃一份珍稀曲谱。于我而言,这是我皇姐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钟离幕起身,对着身前的少年作揖,诚恳道“我求溯公子,能够将那份谱曲交给我,无论溯公子想要什么,哪怕是倾尽云州我也会为公子找来。”
他眼角的泪水令钟离朔动容,钟离朔在反思,自己醒来以后就下定决心斩断前尘,究竟是对还是错?
钟离幕是她身为昭帝时唯一的一个血亲,难道这也应该割舍吗?而今,以她一人之力,就真的能靠近皇后吗?
她想着那个夏日蔓延的流言,深刻觉得自己的单薄无力。这江山她虽然不想要,可是看着皇后一人辛苦,也着实不该。
钟离朔思量了片刻,与钟离幕说道“这是昭帝留在世间的一件东西,三阳既然这么说了,那我自该要给的。不过,我有一个请求。今日苏合世子要与我一同前往凉水岸边,我怕侍卫们不许,三阳可否将世子接出来,与我一道观河灯?”
钟离幕大喜,说道“别说是接世子,就算是陛下我也要开口为你去请了。除了这些,你还想要什么?我搜集了许多尺八曲谱,要赠与你,待会就给你送到府上来。”
“我还搜集了古董字画,你挑着看看。”
钟离幕着实开心,他在林梦蝶那里屡屡受挫,却不曾想会在乐正溯这里如此顺利。钟离朔摇摇头,说道“不用了,就这一个就可以了。”
钟离幕一口应下,当即前往皇宫,将苏合接了出来。而这一日,钟离朔穿上了许久不穿的白衣,将道髻松开,顶上的发以玉冠束起,令后脑勺的长发铺散在背后。
她的腰间挂着青岚送的尺八,戴上了青玉。
今夜乃是中元节,世说百鬼夜行之日,走在路上的生人皆要覆上面具,充当魑魅魍魉以保平安。
于是钟离朔又以白狐面具附在脸上,就这么潇洒的走出了镇北侯府。
这一夜,她不是来自澜州的侯府公子乐正溯,而是云中城街头最受年轻女子喜爱的见鹿公子。
钟离幕于夜色弥漫中,在凉水岸边终于与钟离朔会面。见到她这一身装扮,钟离幕愣在了原地。他望着朝他一步步走来的白衣少年,脑海中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云中王府身穿白衣面戴白狐的少年。
少年伸手,说道,“随我来。”
钟离幕下意识地就想将手放到少年掌中,可是有一个人却比他更快。那是一只属于孩子的手,白皙柔软还带着胖乎乎的rou感。钟离朔看着被她牵着一脸乖巧的苏合洒脱一笑,“到河边放灯去。”
她说着,牵着苏合前往了流淌着无数河灯的凉水河畔。
钟离幕跟在他们身后,有些失神地跟了上去。
河灯如同繁星,在夜幕下缀满了黑暗的长河。钟离朔蹲在河岸,为苏合的河灯提上他父母的名字,帮着他一起放到了河里。
今日的河水,能将河灯承载的思念带到归墟,也能流往神国。苏合仰头,亮晶晶地望着钟离朔,问道“阿爸阿妈真能收到吗?”
“当然。”钟离朔点点头,看着同样覆着面具的钟离幕,笑问“云中王不准备放河灯吗?”
云中王呆呆望着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慌张地落下了两个字——昭明。
钟离朔见着这连个字,心情十分复杂。她看着钟离幕提醒道,“你不写你父母的名字吗?”
“写的。”钟离幕垂首,将自己父母亲的名字端正地落在了河灯上。一边写一边说道“溯公子今日这装扮,令我想到了我皇姐。她少年时,也与溯公子这般喜欢穿着白衣,腰挂尺八,面覆白狐。”
钟离幕想着那道萦绕在儿时记忆力最美的一道风景,不由得笑了一声,说道“她只要出门,云州街头楼上所有的男男女女都会给她摔玉扔帕子。在我们云州,这是春风一度之意。许多人都很喜欢我皇姐,她是我们云州最出彩的一个人。”
是的,在钟离幕的心中,钟离朔是从他们云州出来的人。
钟离朔想着那几年难得快活却又麻烦的日子,也跟着轻笑了一声,“只是像而已吗?”
她说着,提笔,在自己的河灯上落下了两字。
钟离幕抬眸,接着昏暗的灯火,见着眼前的白狐公子稳稳当当地落下了两字,“阿烟。”
这是幼年时,他每一次与钟离朔来放河灯,钟离朔都会落下的名字。钟离朔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个人是谁,可是钟离幕却知道,这是少年时的钟离朔一直都在思念的人。
钟离幕一怔,却见落下最后一笔的公子抬眸,轻唤了一声,“三木,该放灯了。”
灯影绰绰,晦暗不明。钟离幕隔着一张面具,看不清少年的表情,他盯着从面具中露出来的漆黑双眼,呆在了原地。
钟离幕手中的墨笔落下,染黑了他新穿的锦袍。
作者有话要说 三阳是表字,对外的。
三木是小名,自己人才会喊。
重申一下背景
楚巫,信东皇,男女皆可婚
固定思维觉得女子穿男装的古文就是女扮男装在这里不适用。女子能当官,一个很梦幻设定的世界。
撑过了前面二十章就应该明白这是什么类型了。
线索全部都在楔子和第一章里,不信你回头看看,现在写的事情哪一个是里面没有暗示的。(昭帝死因,刺帝之死,宛州之援,女皇的天命等等。)
我还要说啥来着……你们最近对人家好冷漠嘤嘤嘤……
先对云中王掉个马,然后姐弟一起搞事情,因为忽悠云中王是钟离朔的长项啊,毕竟一起长大的。
第58章
此处幽静,只余河岸畔的灯火映在钟离朔的面具上。钟离幕失神一般盯着身前的少年,就连手中坠落的墨笔都顾不上了。钟离朔见到他这个神情,叹了一口气,取过钟离幕身前的河灯,与自己手上的河灯一起推到了河中。
明晃晃的灯火在河水中飘摇,顺着流水向东飘到了远方。灯火汇集成了一条壮阔的灯带,缀满了凉水。
钟离朔做完了这一切,手自水中抽回,却被青年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扣住了手腕。钟离朔扭头,看向了对面的钟离幕,迎上了青年难以置信的眼眸。
“朔?”
钟离朔看着蹲在他们身边面带疑惑的苏合,心下叹了一口气,没有回应钟离幕的呼唤。可是青年却扣住了她的手,又问了一遍,“朔?是朔吗?”
钟离朔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年,又看了看旁边的苏合,与苏合言道“世子可否往前走十几步,我有些话要与云中王说。”
苏合乖巧地点了点头,与周围的侍卫退后十几步,直到再也听不见他们二人的声音为止。河岸边静悄悄,只余钟离朔姐弟二人。
钟离朔推开了钟离幕抓紧的手,望着他说道“三木,是我。”
钟离幕心中大震,他急忙伸手,重新抓住了钟离朔的手,语无伦次地说道“真的是你吗?我……朔……你从哪里来的,是回来看我的对吗?”
“是了,溯公子与你很像,她又体弱多病,今日还是中元,你的神灵可以降在她身上,这样一来我就能见到你了。”钟离幕脑子里塞满了楚国的神话传记,望着钟离朔脸上的面具激动地说道“朔,你能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吗?你今日乘风来,是想告诉我什么。我与你说,我近日找到了你留下来的东西,今夜你就能受香了。”
“你能待多久,有看到父亲母亲了吗?他们过得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钟离朔一听,便知道钟离幕是以为自己乃是乘着中元节之际,回来附在乐正溯身上与他相见的了。
钟离朔伸手又推了推钟离幕,试图令他松手,可实在是推不动了,她才无奈地说道“三木,你先松开我。”
“哦哦哦哦……”钟离幕一叠声应了,可是手仍旧不见松开。钟离朔没了法,只好与他说道“我不是今日才回来的,三木,你记得《太一本纪》里的还魂故事吗?”
钟离幕愣神,看着钟离朔,听她说道“ 《太一本纪》里有一小故事,说的是宛州一厚德之家的闻人姓主人之子,因家中行善过多,在枉死之后收到东皇恩泽,不入归墟,直接还魂到另一同龄病弱女子身上。”
“而今的我,就是这样的情况。”
“我不是附在乐正溯身上,是如今我就是乐正溯。”
钟离幕又楞了,看着眼前活生生的皇姐,张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别怕,我不是鬼魂,三木,我还活着。”钟离朔看着眼前的钟离幕一句一句说道“我活过来了三木,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现在活在了乐正溯的身上。”
钟离幕被她话中的意思惊到了,又听得她继续说道“我与你第一次见面,是在你四岁那一年,于云中王府的后院。你可还记得,你八岁那年我们与你父亲到南疆狩猎,结果你贪玩,驾马冲进了南疆密林中,我追上了你。结果马儿受惊跑丢了,你又走不动了,是我将你从林中背出来的?”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他记得那个傍晚幽林深处的恐惧,也记得背负着他瘦小却足够牢靠的肩膀,所以从小到大,他都一直选择去相信那个比自己越来越瘦弱的堂姐。
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在钟离朔还在想着怎么令钟离幕接受这个荒唐至极的事情时,却被人一把抱住了。
青年将她揽入自己宽阔的胸膛,钟离朔浑身僵住了,却听到耳边传来了钟离幕止不住的啜泣。
钟离幕将她揽在怀中,抽抽搭搭地嚎啕,“朔……姐……阿姐……”
他哭的那么伤心,仿佛失去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父母亲死在云州之乱时,他不过十二岁,是钟离朔抱着他说日后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可是十六岁那一年钟离朔也去了,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他以为在这世间除了禤景安,再也没有亲近之人。
却不曾想,二十岁的这一年,钟离朔再一次站在他面前,说她回来了。这世间,还有他们一起相依为命。
别的人他或许不相信,但如果是钟离朔,他便不需要怀疑。那是他的姐姐,护着他一起长大的姐姐,他怎么可能会认错呢。
失而复得的激荡令钟离幕昏了脑,抱着钟离朔哭了个天昏地暗。钟离朔知道,这个孩子打小就爱哭,因为爱哭,那秀气的模样就越发像个小女孩惹人怜爱。
她为这哭声动容,险些随着钟离幕一起哭了出来。可这悲欢离合她早就经历了许多,此刻要哭却是半分眼泪也挤不出来。于是她抱着钟离幕,就好似与儿时一般,将他看成了与苏合一般年纪的孩子,轻拍着他的背脊,哄道“别哭了……我这不是……不是还在吗?”
她望着这满河的灯火,听着青年的哭声,仿佛回到了在云州那段最无忧无虑的岁月里。原来,除了皇后,她心里并非一点都没有记挂这个孩子。
不然此刻,与他相认,为何觉得如此欢喜。
毕竟这是除了皇后以外,在这世间与她最亲的一个人了。
河风拂过,将钟离幕的哭声逐渐吹散。钟离幕松开了堂姐,摘下了面具,抬手抹干脸上的泪水,含着泪又欢喜地笑道“阿姐,我真是太开心了。”
“你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他央求着,带着泪的面庞看起来惨兮兮。钟离朔依了他的言,将脸上的面具摘下。一张在钟离幕脑海里特别清晰的脸露了出来,钟离幕见此笑道“我原先只以为阿溯与你相似,所以总忍不住想跟她说说话。却没想到,原来就是阿姐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阿姐,你还活着,我好欢喜啊!”他说着,张开怀抱又要将钟离朔抱个满怀。
钟离见状,伸手挡住了他,说道“不是还活着,是又活过来了。”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都是还活着。”钟离幕下了定论,着急地问道“阿姐,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烧了奉先殿后,醒来发现自己在镇北侯府中。”钟离朔将自己那段离奇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下,言道“初时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总想着出去看看证明一下,后来发现,我果真是活过来了。”
“我想着《太一本纪》里的还魂故事,想来这是东皇对我的恩赐了。”钟离朔见着钟离幕脸上的笑,心下也很欣喜,言道“乐正溯常年卧病在床,甚少清醒,我醒来之后却是像她活过来一般,休养了一阵便活泼乱跳了。仿佛,我就该是乐正溯一样。”
钟离朔醒来之时也是惊讶的,后来也就慢慢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这定是皇姐厚德,东皇才会给的恩赐了。”钟离幕总结道,末了,又巴巴地看着钟离朔,委屈地说道“皇姐,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来寻我呢?你是不信我会相信你吗?只要你跟我说,无论是什么我都会信你的。”
钟离朔最怕的就是他这个样子,可怜得令人头皮发麻。她叹了一口气,与钟离幕解释道“我苏醒不过一年的事情。既得人生恩,我就要替乐正溯侍奉父母好好活着,因此之前一直在澜州,又如何去寻你。”
“可你后来不是来了源州,为什么不来寻我?”钟离幕觉得难过,说道“阿姐,你过得好苦,我好难过。”
这是钟离幕的心里话,在北方听到钟离朔殉国的消息时,钟离幕哭得声音都哑了。
钟离朔哄道“所以这有机会,我不是就和你说了吗?”
“三木,我虽还活着,但也只是有着前尘的记忆。”钟离朔想了想,又言道“在众人心中,昭帝已经是死去的人了。我如今虽然与你相认,但也只是想你不要因为我死去而伤怀,你以后,还是只当我是镇北侯府的乐正溯好了。”
“我如今,也只能是乐正溯了。”
钟离幕一听她这话,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随即泪水就在眼眶中打转,委委屈屈地说道“阿姐你是不要我了吗?你不准备认我了吗?你要斩断前尘了吗?你不要我,那你也不要皇嫂了吗?”
钟离朔轻叹一声,望着眼前哭泣的青年,喝道“三木。”
“我没有不要你,也没有斩断前尘的意思。”
“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