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夜里时,阁上丝弦空响,却没有玉笛相伴,柳妈妈知了笛儿断的事情,开前时有些惊讶,不过最后拍了拍自个衣上的一缕尘,只说“断便断了,她自个想得开就好,反正今后她在这楼里,做甚的,我也不去管。”
阿洵什么也不做的,白日在阁台上坐坐,傍晚时陪大雪坐坐,话也越来越少。
子桑也越发觉得这楼里没什么好了,她惦着回太国寺的事情,她和谷米说,她要走。
谷米问子桑“不是说很远么?”
“留在这里更远呢。”仿佛已经出来了很久,这时已入了夏。
子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空桐时,也是夏,自见了那一骑飞马上山,往日平淡全被搅得虚无飘渺。
谷米说“听说进了风渡楼就再不好走了。”
子桑就来问阿洵,她说“我要去找娘亲。”
阿洵手正捏着揉着大雪的尖耳朵,听见她的话,脸侧了侧“原来你还有娘亲。”
“有的,在长州,我要回去找她。”
阿洵就说“那你去吧。”
子桑来和柳妈妈说这事,柳妈妈就眉头就皱了起来,她说“你是合欢的人,这事得合欢发话。”
可子桑见不到合欢,柳妈妈说,那得看合欢什么时候有空来这楼里走一趟了。
子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雪给她们拴在楼里,她便不好不辞而别,再加上自合欢走后,阿洵越发地喜欢大雪了,弄得她都有些不忍心就这样带大雪走。
大约是在楼里感爱到了来自初夏的灼热感,阿洵有日突然起身洗漱后说“带我去青城外走走罢。 ”
子桑和谷米就得了柳妈妈的许可,引着阿洵牵着大雪,三人一狼出了青城的城门,外东边那头去。
远远地便看见了一条弯延的河,谷米指给子桑看“那就是投水河了。”
“往竹林那边走。”阿洵看来并不打算去河边,手里拽着那两截断笛。
大雪好些日子没出来,一放开它,它就跳着乱跑,高兴得像林野里的一道流动的云。
子桑一面扶着阿洵,一面喊着大雪,示意它不要跑太远。
竹林里叶叶交映,枝丫相缠,漏进来的光斑时时和着拂过的风声晃动。
阿洵摸到一块大石头,眼睛望着林深处,便抽开手,不让子桑她们扶着了,自己一个人往里走。
东扶一颗竹,西扶半面桑,小步移挪着,孤伶伶的影沉落于千万细小光斑中。
第43章 我执大世
阿洵往林中深处走得远了,子桑她们不敢不跟。
也不绕,直直往里。
阿洵好像刻意在找什么似的,每一株都亲自去摸,子桑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却说“我能找到,我记得那里。”
记得的,那年也是这般的风日竹海,合欢把她的眼睛蒙上“你说可以凭感觉找到我的,来呀。”
没有光的世界里,只能凭着心里的那股热意,与鼻头的执念,于各种细细的风中去寻找站于中心的那个人。
那年光景,她在黑暗中找到了她,这年前空空落落的,也再睁不开眼,看见明艳艳的笑容。
阿洵终于停了下来,蹲在地上摸索着,摸到到一块大石前,将断笛放在石头缝底,于石头上坐着。
“子桑,长州是什么样的?”
被阿洵突然问到,子桑有些愣,她也说不上来长州是什么样的,毕竟她只知道太国寺。
子桑只好说“你想去长州吗?”
“看不见的人,长州和青城又有什么区别呢。”说这话的时候,阿洵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更加黯然。
阿洵把腿曲起来,放在石头上,枕着脑袋,像久思,又想小眯“竹子是青色的,合欢喜欢穿粉色的。”
好像是为了回忆往时眼里的那些东西,阿洵喃喃地说着各种东西的颜色。
她说,青城是不是青的,是五颜六色的,是浓彩重墨,藏着世间百态,风渡楼是白色的,亦是黑色的,有纯粹的女子,也有不免俗的逢迎。
阿洵说了好多,子桑有些担心大雪,怎么还没有跟来。
提到大雪,阿洵说,那去找它罢。
三人这才慢慢走出了竹林的,河边草滩也没有看到,再圈了一圈时,谷米扬声叫了起来“河边那里。”
远远看去,不只是大雪,还有一袭依是粉色的合欢。
原本离开风渡楼的事情,子桑便一直惦着要什么时候才能与合欢说,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遇到,她自然高兴。
“是合欢姑娘。”子桑把看到的告诉合欢,阿洵面上先是一喜,后来竟又很快敛了起来。
“阿洵姑娘,你要回去了吗?”
看到阿洵转身要走,谷米觉得奇怪,郁郁地跟上前“你刚刚不是还说到合欢姑娘吗?”
子桑犹豫着是要去那边找合欢,还是跟着阿洵,不过很快,她就看到合欢已然小跑着向这边来。
她穿过一片青草地时,裙带都飞了起来,像极一支粉蝶,大雪也跟在她身边跑着。
阿洵眼睛不方便,走路向来就要慢得多的,不一会合欢跑近前时,她一下子便警觉到了不一样香味,转身避开背向着合欢。
合欢并不生气,仍是小跑着转到她的前面去拦她,阿洵又转开,她就又拦上前去,彩蝶恋花的节气呢,真是衬景。
如此反复,合欢终是没能忍住,伸手将阿洵揽进怀里“好啦好啦,总算见你一面,就不要与我置气了。”
好似这一拥入怀,便再也没别的什么事儿了,阿洵变得安静下来,被合欢牵着。
两人携手踱步,往河边走去,立在投水岸上,合欢半拥着阿洵,又是那股子恬静温和的景象。
子桑和谷米与大雪坐在一旁看着她们,谷米说“她们两个都是好看的姑娘,我以后也要像她们那们。”
“像谁?”
谷米想了想,她说“不能像阿洵这样,什么也看不见,比饿肚子还不好。”
谷米学着捂上眼睛悄悄声说“黑黑的,有好吃的也看不见。”
合欢忽就问起来“今儿怎么没见你带着笛子,本还想听你吹个曲。”
她的声音,真是好听呐。
出于习惯罢,阿洵伸手在腰上摸了摸,然后便没有说话。
“子桑说要回长州。”
过了一会,阿洵转开了话头,她说“让她去吧,反正,我也不用别人来顾,风渡楼也不是久留我之地。”
合欢转眼看了下子桑,却仍是揪着原来的话不放“你的笛子呢?”
“我去和妈妈说,这两日就离开风渡楼。”
接下来,她们俩便漠然了许久,合欢说“何必呢,就留在风渡楼,也没什么不好。”
“留在风渡楼,又有什么好。”阿洵抿着唇,然后问“你在李府又有什么好?”
合欢低头近看阿洵,伸手在那粉玉的面上捏了捏“楼里的姑娘不个个都想着要嫁与人作妾么,青楼女子个个不都这样么,想着安稳的荣华与富贵。”
“你以前说,那些都是世人自欺欺人的。”
曾记勾栏倚酒红颜醉,半壶邀饮天边月,不求裙下皆富贵,只为伊人袖手共。
“我究竟再好,也还是个凡夫俗子么,成不了什么世外人。”合欢打身上掏出来一件细小的坠子,琉璃色夹着些晶莹的血色。
她拉过阿洵的手,将坠子放落在阿洵掌心里“本来想给你缀在笛子上的。”
阿洵手指捏了捏才说“那笛子给我折断了,扔了,旧事旧物,当断则断。”
合欢明艳的面上,一时便再又暗了几分,嘴巴张了张,似有愠色,终是收住声,改作轻叹“断了也好,反正你向来如此。”
“是了,我向来如此,没有半分好。”
“是了,没半分好,我也向来如此包容你。”
最后一句轻轻声,阿洵便安份起来,低了头,就背过身抬手去抹眼泪。
合欢从后头,搂住阿洵的腰身,对着哗哗作响的投水河“你越是长大,便越是不听我的话,这次你总得听我一次安排。”
合欢说“留下罢,风渡楼再不济,也呆了这么些年,有甚不好的呢,有热闹看,有好酒喝,离红薯摊也近。”
正说着时,远远过来几个侍从打扮的男子,还有两丫鬟说是时候不早,该回府了。
子桑赶紧拦着合欢说“柳妈妈说,我要是走的话,得和您说,合欢姑娘,我要带大雪回长州,找我娘亲。”
合欢停脚想了想,看看阿洵,再看看子桑,她说“等我有空再去楼里与你说。”
于是合欢就去了。
阿洵手里拽着那坠子,于投水河边坐到天黑,才起身回楼。
因平时阿洵只在二楼阁上吹笛,其它时候,也少与其他姑娘们打照面,两下相安无事。
这次楼前迎来迎往的姑娘们见了阿洵打着棍儿往楼里走便有意无意地上来为难。
子桑她们毕竟不懂这里边的世事,只是见姑娘左一下,右一下总将阿洵的棍儿踢踏到边上,就赶紧上来扶着有些趔趄的阿洵。
大概如此,所以阿洵才想要走吧。
合欢姑娘走了以后,楼里的姑娘们话语越来越多,总也说些合欢与李公子今儿去哪里游了街,与李公子去哪里赴了诗歌酒会,总也说合欢啊,与李公子生得璧偶一对。
“阿洵啊,真羡慕你呢,也不知道凭着什么呀,在这楼里,一不待客,算得什么姑娘,二层里头好说是个乐师,可近日笛儿也不见你吹了,却还是在这楼里整得跟个金枝玉叶似的。”
“哎哟,妈妈不是让我们别多嘴了嘛。”
阿洵还是停了下来,侧着头,凭着感觉往刚才说话的人那里寻去,一双秀眉紧蹙。
于是阿洵就没有急着回房,她让子桑帮着找柳妈妈。
平时阿洵在楼里就是个独来独往的影子,这回主动出现在柳妈妈的面前,周身的人都侧眼来看。
连柳妈妈的面上都有些意外。
瞪了几眼旁侧的人,柳妈妈挥起帕子就一个个地赶着“这里是有世无双的美公子,还是有大世掌首啊,值得你们这般盯,赶紧给我前头招呼客人去。”
待四下散了去,柳妈妈才打前进了处清静的厢房,面上板板正正的,因着上了年纪的缘故,脸上脂粉厚重,表情不甚明朗“难得你想着找我。”
“合欢那一份赎金里是否有我的?”
“楼里头的事情,轮不到你来问。”柳妈妈说的时候,不敢去看阿洵有些焕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