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十年的重逢,本该是充满了怀念与欢乐的老友旧谈,放在她们身上却偏偏怪异又尴尬。
或许与她们之间并未完全理清楚的情丝有关,但祝文颐觉得,原因并不只这么简单。她觉得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贺林奈了。
这些年贺林奈过得怎么样?去了哪些地方?吃了哪些苦?是怎样一步步变成现在这个讨人喜欢的虚伪模样的?如今重新回到贺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连贺林奈在餐桌上讲的故事也自相矛盾,十八岁的她同时出现在四川和云南,她父母没听出来,但不代表祝文颐也对此一无所知。
贺林奈不愿意说实话,只是重复一个过期了十年的问题,自己又怎么给出一个答案?
谁能保证那个答案没有改变。
祝文颐叹了一口气,躺在了贺林奈的身边,同样背对贺林奈。
灯熄灭了。
“晚安。”
祝文颐似乎是做了一个噩梦。
具体梦到了什么已经忘记了,大抵是个鬼怪灵异的故事,因为一直有个女人在身边尖叫,偶尔痛苦地呻吟。
那声音细细密密的,似乎就在耳边,又好像顺着耳蜗一直到了大脑皮层深处,搅得人心神不宁的……
祝文颐突然醒过来,朝身边看了一眼。
贺林奈正蜷缩成一团,身体不住颤抖,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她大部分时候不出声,只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哼一声。
祝文颐心里一惊,立刻将灯打开了,问道“贺林奈你怎么了,哪里疼?是阑尾炎吗?还是吃坏了肚子?”
她想起晚上那顿饭,那是祝妈妈做的,绝对不存在不卫生不干净的问题,于是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你是不是对什么过敏?”
贺林奈在巨大的疼痛面前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不……不是……”
她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应该是大姨妈来了……你有卫生巾吗……”
祝文颐一愣,连忙从柜子里找了一片卫生巾,递给了贺林奈,说“你还能站起来吗?”
贺林奈这样子,让祝文颐有点怀疑她能不能顺利走到卫生间。
贺林奈爬了起来,嘴唇有点发白,说“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这么严重,而且提前了几天……”她拿着卫生间站了起来,捂着肚子抱歉地对祝文颐说“抱歉,吵醒你了。我能自己去,你接着睡吧。”
祝文颐连忙说“没事没事。”
肚子疼了之后自己独自隐忍,嘴唇发白还说抱歉……贺林奈明显不愿意祝文颐插手太多,祝文颐便点了点头,说“好。”
贺林奈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祝文颐担忧地看着贺林奈去了房间里自带的卫生间,然后去客厅拿了个烧水壶,接了一壶水之后插在了房间里。然后又掀开被子,果不其然看到一大朵红色的花。
祝文颐又去柜子里找出了一套干净的被套床单,迅速地换了下来,扔进了公用卫生间里泡着。
这一切做完之后,祝文颐坐在房间里发呆,突然笑了出来。
这个场景自己好像是见过啊……好像是刚进初一的时候吧,贺林奈初潮时拉扯着嗓子,整栋楼都要听见了。历史果然是惊人地相似。
可笑着笑着她又笑不出来了,那时候贺林奈毫不顾虑地依靠自己,这时候却只知道忍……时间果然是最伟大的魔法师么……
过了一会儿,贺林奈终于虚弱地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看见祝文颐坐着,她抱歉地笑了笑,说“害得你没睡好……”
祝文颐摇摇头,递过去一杯混合了冷水的、温度适宜的水,说“先喝杯热水吧,刚刚烧好的。”
“谢谢。”贺林奈接了过来,坐在床边。
祝文颐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问“痛经一直这么严重?”
贺林奈抿了一口水,说“偶尔,一年疼个两三次吧。”
“看你的样子,这疼起来怎么跟要命似的……你还好吗?去医院检查过了吗?就算只是拿一点调理的药也好啊。”
“习惯了。”贺林奈说,然后又笑了笑,“睡觉吧,就是床单被我弄脏了……我明天给你买一套。”
“……”祝文颐“洗一洗就好了,为什么要买?你的公司也不是很大嘛,怎么这么大手大脚。”
“我怕你嫌弃我。”贺林奈笑了笑。
话说到这里,祝文颐也说不出什么了。她关了灯,说“睡吧。”
房间再一次陷入了黑暗,不过气氛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僵硬了。一条被子盖了两个人,祝文颐想了想,伸手摸到贺林奈的腹部,揉了揉,问“好些了吗?”
贺林奈的腹部并不如她想象一般的全是肥肉,反而有些硬邦邦的,摸得到肌肉,应该是有锻炼过。
手感比自己的小肚腩好多了……
祝文颐有些嫉妒,轻轻地、泄愤似地拍了拍对方的肚子,然后又羡慕地摸了摸,说“什么时候练的肌肉?”
贺林奈犹豫了一下,说“离开之后就开始了。”
祝文颐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这句话世俗得很,在无数场合里用到它,像是寒暄,像是问候,像是不忍承认的真心。
“挺好的,就是有点乱,”贺林奈说,“我就不问你了,看样子就知道你过得很好,除了没有男朋友。”
祝文颐就哈哈笑了,说“你不应该庆幸吗,不然的话,说不定你又要威胁我分手了。”
贺林奈说“不会。”
“嗯?”
“如果你真的有男朋友,现在我就会去威胁他了。那样效果更好不是么?”贺林奈语气听上去很像开玩笑,但祝文颐总觉得不一定是假的,于是沉默了。
“那个……”贺林奈顿了顿,语气有些犹豫“爷爷是……拖了多久……走的?”
祝文颐心里一滞,贺林奈跟自己重逢这么久,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想必她也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了。
“爷爷走的时候很安详,”祝文颐说,“走的时候听说你过得挺好的,闭了眼就去了。——当然是骗他的,我们也不知道你过得到底好不好,只知道你被你妈妈带走了,再然后就没有音讯了。从你现在的情况来看,还好我们没有骗他,不然以后都不知道怎么见他。”
祝文颐没有提爷爷是被病魔拖了将近半年才离开的,只捡了最安详的东西说。走的人已经走了,又何苦为难活着的人呢?
“那就好。”贺林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就没有说话了。
房间里这次是真的安静了,两个人琢磨着各自的心事,慢慢地,又静悄悄地,睡着了。
“两姐妹聊得怎么样?我看半夜了都还有起床的声音,很晚才睡吧。”祝妈妈说。
贺清秋道“要么林林以后就住在这里吧,如果距离你上班公司不是很远的话。”
祝文颐愣了愣,转头就看贺林奈,果不其然在她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丝尴尬,于是道“爸爸你别乱提意见,北京早晚高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样问了,贺林奈也不好拒绝啊。”
贺清秋说“我就是提了个意见而已嘛,你怎么这么多事情。我们跟林林又不是什么别的关系,不需要客气。林林不喜欢自己会说的。”
贺林奈连忙表态,说“这个真的是有点不太方便,我倒是很想住在这里的……哎,都怪我太穷,有钱直接把公司移到小区门口,那我就直接住在这里了,哈哈哈。”
祝文颐闻言便又看了贺林奈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喝完了最后一口粥,说“我要走了,老板叫我今天和马杏杏去实验室,我怕迟了她又骂我。”
祝妈妈真真假假地抱怨道“别人家孩子上大学都闲得要死,怎么到了你这里每天打卡,时间比高中都要紧?你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啊……”
“明年就毕业啦,妈妈你催也催不来的,好了好了不说了,我怕赶不上地铁,先去了。”
贺林奈也放下勺子,说“我送你去吧。”
祝文颐看了贺林奈一眼,贺林奈对着她灿烂一笑。
“好。”
“哎呀!”甫一坐上车,祝文颐便叫了一下,贺林奈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祝文颐一边说,一边拿出了手机,给祝妈妈发微信卫生间里的床单被套不要动,晚上留给我洗。
为什么?
贺林奈的。
你的我都洗得,林林的有什么洗不得,你上赶着要洗这个干嘛?
祝妈妈的话成功地让祝文颐沉默了,的确是这个道理,所以自己为什么要纠结于床单的事情?她默默地退出了聊天,随后给马杏杏发了个微信,问马杏杏到哪里了。
马杏杏同学立马回地铁上
马上追过来一条昨晚过得怎么样啊?还附带了一个挤眼的表情。
什么怎么样?
跟你老相好过得怎么样啊?那个贺总好像跟你认识啊。
什么老相好不老相好,注意用词。
rry,我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你知道我跟小姬佬们聊多了。说真的,你跟她什么关系啊?
你为什么一直问这个?
呃,因为她说猜中了就请我们俩这么吃饭。像我这么穷,能蹭一顿是一顿啊,而且贺贺长得那么好看
祝文颐看到这里笑了笑,对开车的贺林奈道“你跟马杏杏打赌了?请吃饭?”
“嗯,怎么了?”贺林奈漫不经心道,“她作弊了?你告诉她了?”
贺林奈说话轻轻的,最后语调上扬,明显没有把这顿饭当回事。
“听你这意思,还挺想吃这一顿饭的?那我马上告诉她。”说着祝文颐的手指按在了对话框上,正要打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问“话说回来了,你设定的标准答案是什么?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你昨天好像否定小学同学,那我们是算初中同学,还是算姐妹?”
贺林奈笑了笑,瞟了祝文颐一眼,眼神充满暗示“要我说都不是,是情侣。”
祝文颐的表情立刻就黑下来了,她目视前方,语气也变得不那么友好“说这话有意思吗?”
“哦,那就是还没同意我的追求了,”贺林奈若有所思,“看来我还需要努力呀。不过还没拒绝,总算不是坏事。”
祝文颐又无话可说了。
“开个玩笑,不要在意。其实答案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跟我吃这顿饭,”贺林奈瞥了祝文颐一眼“我们俩关系那么多,想怎么掰扯就怎么掰扯。”
“……”
也许是沉默了太久,马杏杏又飞过来一条完了,你现在不会就在她身边吧,你可千万别给她告状!在美人面前掉价可就不好了!
祝文颐瞥了一眼手机,说“马杏杏很想跟你吃饭,看不出来你还挺招人的。你们俩都高兴的话,吃就吃呗——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
“那你这语气,我怎么都不能请马杏杏吃饭了,”贺林奈遗憾地咂了咂嘴,说“还打算作为你的新晋女朋友,刷一刷室友的好感度呢。”
“又或者说,你这样其实就是拒绝我了,只是我太蠢,没有读出来呢?”
“你要是愿意告诉我,昨晚我爸爸跟你聊了些什么,我或许会考虑一下。”
贺林奈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