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文龙粗糙的脸上不知何时,流下了浑浊的泪。
病床里肩膀被擦伤的女婴不知道,她的未来,已经被标上了“男性”。头胎那个女儿叫“蔺安澜”,意思是保佑家族平安,并成为一个似波澜般壮阔而有所作为的女孩儿;这个“男婴”被命名为“蔺安乔”,沿袭了姐姐的“安”字,后面的“乔”寓意着她将成为一个高高在上,权力无边的人物。
但等待着她的,不只是荣耀,更是伤痛与恐惧。
蔺安乔从小就被父亲教导“你是个男孩子”,衣柜里的各种衣服都很酷帅很绅士范儿。虽然蔺安乔天生喜欢可爱优雅的连衣裙,但基于总是错误地认识自己是个男孩,所以一直不敢跟父亲说。
蔺安乔在幼儿园的时候从来都以为自己是个男孩儿——直到有一天她违背了父亲的的戒训,和别的小男孩一块去上幼儿园的公共卫生间。公共的男卫生间里有好多立起来的小便池,看得蔺安乔十分新奇。基于父亲曾经跟幼儿园的老师串通过,留出幼儿园后院最里面的一个私密的卫生间给蔺安乔专用,以防任何泄露秘密的可能;所以,蔺安乔从来没见过这种立式的小便池。这种小便池怎么用啊?趴在上面?
蔺安乔看着这奇怪的小便池,嗤嗤地笑了起来,觉得十分滑稽。和她同去的那几个小男孩看到蔺安乔的反映,先是嘲笑了蔺安乔一番,让她感觉很是不爽。
看到那几个小男孩脱下裤子后的样子,蔺安乔更是愣住了,傻乎乎地问“那是什么?”
那几个男孩儿一边向前滋着尿,一边不可置信地问回去“你不也有吗?”
“我没有啊。”蔺安乔茫然地摇摇头。
“你骗人,除非你是女孩子。”一个男孩儿哈哈大笑。
“我是男孩子!”蔺安乔涨红了脸,生气地怼了回去。
那几个男孩儿听后耸了耸肩,哼了一声便转身走了“那你就是个骗子。”
回到家里,当蔺安乔非一般地跑过去问父亲自己没有突出来的那部分器官的时候,父亲生气地甩了自己一个打耳光“叫你不听话!”
蔺安乔捂着红肿的脸“我错了,可我真的跟他们不一样”
蔺文龙冷笑一声,终于开始给蔺安乔解释性别的问题。
从那天起,蔺安乔才知道,自己为了家族的荣誉,必须假扮成一个男孩子。想到父亲望子成龙般期盼的眼光,蔺安乔就一直告诫自己,要严格地按照一个男生的作为行事。无论发生什么事,有着怎样的痛苦,都要当一个男孩子。
为了保持很男生一样的肌肉密度与体能力量,她被父亲安排了一个警校的高手训练她的体育以及散打。每日,从学校回来,蔺安乔就要接受长达三个小时的训练。其中有千米蛙跳,万米跑,和引体向上等,常常训练得蔺安乔生不如死。到了周末及节假日,蔺安乔更是心惊胆战。擒拿以及散打技巧的学习让她身上经常布满了伤痕,有时候会让学校的老师以为是家庭暴力。
让现在的蔺安乔回忆那时的生活,只能回忆起噩梦一般的场景,在梦中梦到都会被惊吓到一身冷汗。那跑一万米的炸裂般疼痛,让她不敢再想。回忆丝毫。
上了初中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蔺安乔所面对的事情越来越多。她渐渐地被告知,她将要接管蔺原会,这个骆溪市最大的黑道组织。她开始被迫和父亲一块越洋走私,放高利贷,尽管在学习学校的政治课后知道这些都是违法的。她有时候在遇到对手党的阻拦时会大打出手,用尽训练中学到的格斗技巧,将对方揍得半身不遂。
每次打完架之后,蔺安乔以绝对的技巧及力量优势总是力压群雄,基本没碰到过对手。因此,她的名声在圈内很快地就传开了。
尽管众人都敬畏她,害怕她,但蔺安乔才是真正感到害怕的人。不知为何,每次打完架,她都会感到无法抹去的恐惧。她没有受重伤,但是对打架的场景感到绝望无助。她曾对姐姐说过,但姐姐只当她开玩笑“你太逗了,把别人揍了还害怕啊?”
蔺安乔感到深深的绝望与孤独,就像一个混在狮子群里的鬣狗。
她知道自己就像是一个流氓地痞,尽管父亲十分赏识这种流氓地痞的行为。蔺安乔感到心有不安,但父亲并不理会。
她慢慢发现,父亲甚至都不想让自己考高中,尽管门门功课都是名列前茅。学校的老师曾对她说,你的成绩在整个骆溪市都能排到前几名。蔺安乔骄傲地告诉过父亲,但父亲只是嗤之以鼻,让她还不如好好跟会内的人学学实用的东西。
她慢慢察觉,二叔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会内的人对她越来越敬畏有加。甚至有时候,走在大街上,那些无业游民社会青年看到她都会议论纷纷,赶紧躲开。
蔺安乔喜欢学习,享受学习的过程,尤其喜欢化学,但都被父亲否认,说那是没用的东西。蔺安乔苦苦哀求,保证在高中接管蔺原会的一般事务,父亲才不再干涉她的学业。说是不干涉她的学业,可也只让她上全市最差的骆溪一中,理由是离家近好接应。
最终,她以全市第三的成绩去了一个令所有老师惋惜的学校。但她倒没觉得有什么。在哪里不是学习,能够学到知识就是最大的幸福。
上了高中之后,她只能继续沿袭自己孤僻高冷的传统,跟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因为实在太惧怕别人发现自己的性别秘密。她小心翼翼地缠胸,小心翼翼地选择内裤及卫生巾,小心翼翼地让自己行事作风男性化,可还是被杨溪碰巧发现了。在实在瞒不过的情况之下,蔺安乔采取的下下策,直接坦白。
但是,就是这个下下策,让两人开启了一段奇妙的交集。
第30章
“如果那天我没有撞见你”蔺安乔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窗外,深邃的眼睛倒映着窗外灰蓝的天空。窗外的阳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明媚,尤其是大风的功劳,让整片天空没有一丝雾霾和云彩。
“那你就不会受伤了。”杨溪注视着蔺安乔腰腹上青紫的印记,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酸楚与愧疚。上药完毕,杨溪将大大小小的药瓶拧紧,放到医药箱里。蔺安乔的上身依旧裸,露着,因为伤口实在太多。杨溪脸一红,将视线移到窗外。
“干我们这行的,受伤是常有的事儿。如果那天没有撞见,我可不会有这么多快乐的时光。”蔺安乔轻松地耸了耸肩,但伤口的存在让这个动作引起了一阵刺痛,她瞬间捂住了肩膀。
杨溪的嘴唇一阵颤抖,轻轻扶住蔺安乔“但今天的事全是我引起的。”
蔺安乔听到这句话后脸色立刻变得有些悔恨与尴尬。她轻轻咳嗽了一下,小声说“今天的事没有你的错,只是我的问题。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杨溪皱眉,歪头看向蔺安乔低垂的眼眸。
蔺安乔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咬得它发白“是我说错了话,我爸知道你清楚我的性别了。”
杨溪叹了一口气,平静地看着蔺安乔“你说的是事实,没什么错不错的。”
“可我不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害怕你泄密,雇了杀手来杀你——我怎么跟他解释他都不听,非要来杀你!”蔺安乔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胸口上下起伏。
杨溪牢牢地握住蔺安乔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表示安慰,脸色依旧平静如水。
“死么——人终有一死。如果我死了能让你的生活恢复平静,那也是值得的。不过如果我死了,请帮我照顾我奶奶。”杨溪的语气是如此的坦然,就好像在以旁观者的身份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听到这句话,蔺安乔的眼泪就像断了线了玻璃珠从眼眶中涌出,嗒嗒滴到了杨溪白皙的手背上。杨溪看到就算受了重伤还如此坚强的蔺安乔居然也流泪了,愣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着空旷的忧伤气息。
蔺安乔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看向最远的远方“我不要你死,本来也不是你的错。他没有权力剥夺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也没有权力让我孤独。他已经控制了我太多太多的轨迹,让我痛苦了太多年。因此在这件事上,我绝不会让步,我也不想再退让。你放心,我会尽全力保护你,就算和你一起死也没关系,就当脱离这个令我厌恶的人生了。”
杨溪清晰地看到,蔺安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的表情是如此地痛苦与决然,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罪犯。蔺安乔或许早就无时无刻都在面临着审判,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你还有很多亲人,你死了他们怎么办?我就我奶奶一个。”杨溪抿了抿嘴,迟疑地问。
蔺安乔冷笑一声,看了看肩膀上的伤口“血缘亲人有时候比毒蛇还可怕。更何况,从我爸的实际利益出发,绝对不会夺我性命。”
杨溪没说话。她知道蔺安乔考虑得很对——蔺文龙绝不会喧宾夺主,将蔺安乔杀了的。毕竟,杀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保住蔺安乔的身份问题,主次还是要分清的。
蔺安乔接着说“你住我家,他们进不来我家。之后你最好一直和我捆绑在一起,免得出危险。只要踏出家门就会很危险,要不生活用品我让我的人每天按时送过来”
“难道我们永远也不出去?”杨溪认为这个对策还是不太可行。
蔺安乔听到杨溪的质疑后立刻沉默了。人非生而就是奴隶,永远生活在惶恐之中还不如牛马,他想到语文课上讲到的自由论。
“我也雇几个保镖。我和我爸的人都是割裂开来的,还是挺可靠的。”
“可姜还是老的辣,人心也永远看不见。”杨溪摇了摇头。她从这几个月的观察与蔺安乔的讲述中,感觉出黑道的水不是一般的深。蔺文龙随时都有可能让蔺安乔身边的人叛变,毕竟他的势力要大大大于蔺安乔的。
蔺安乔再度沉默。为什么学校学的知识此时此刻没有能用得上的?她的额头上冒出了点点汗珠。函数导数动量机械波的影子在她脑海里旋转,炸裂着,就好像在嘲讽。难道学校里的东西真如父亲所说,没有实际意义?
不对,她意识到,是因为自己所处的环境本身就没有意义。蔺安乔苍白地笑了一下。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请外援介入这件事情。”蔺安乔眼前隐约闪过几个人影。
杨溪的眼神重新聚焦回来,认真地盯着蔺安乔的脸。
蔺安乔清了清嗓子,说“宏观来看,能和蔺原会对抗的大集团还是不少的。像热尔娜他们,青岛的郑氏……”
“然后呢?”杨溪将视线移开。
“以此反威胁回去。”蔺安乔嘴角突然勾起一丝微笑,眼睛微微眯起,冒出狐狸一般的狡猾目光,就像年轻时的蔺文龙。
热尔娜斜靠在爱乐购物中心一层的金大福的玻璃柜台旁,带着一副时尚的黑漆漆的墨镜,将自己引人注目的漂亮眼睛隐藏起来。她身着一袭深蓝色西装,拿着手机刷着时事新闻。周围的路人能明显地感到热尔娜的不凡的气场,经过时都会多看两眼。因为出众的长相,热尔娜早就习惯大家的目光。又不是自己长得丑,看就看,热尔娜无所谓地想。
热尔娜猛然看到,官方已经确认马航370上所有乘客均已遇难了。她放下手机,皱着眉头轻叹了一口气。她以前的一个商业合作伙伴兼追求者林充正是乘坐了那次航班,才不幸地杳无音讯的。
林充在去年10月的时候还发过一条朋友圈,兴冲冲地说自己马上就能回北京了。他甚至还提前跟热尔娜约好了,回北京后一定要小聚一下。或许,他还打算在那次私人聚会上求婚。结果,他没有想到,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生命如此脆弱,谁也不知道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是什么。虽然林充死心塌地地单方面追求自己,热尔娜并不很喜欢他——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有种发自内心地惋惜。
没有谁能对身边的人的不幸无动于衷,铁娘子也是。
热尔娜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五十五了,便麻木地收起手机。一会儿,是另一场商业会谈。这次,她将要和罗氏企业的董事长罗伊会谈那九吨玉原石的价格问题。尽管改革开放已经几十年了,但新疆地区大多还是靠这种较原始的产业谋生。尽管现在他们交易的是不可再生的资源,总有一天会枯竭,但也没有办法。新的产业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发展起来的,这点热尔娜清楚。只有卖掉一部分资源赚到资金,才能让新疆地区有更富足的机会。中国东西发展的极不均衡,是所有人心里一大伤疤。
很多家珠宝企业都想弄到这批和田玉好好赚一笔,不过热尔娜还是将这红利让给了合作多年罗伊。罗伊以前也帮过这边不少,什么给伊犁的输水工程都是罗伊帮忙进行的。俗话说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也当还个人情,热尔娜是这么考虑的。
她透过墨镜,看到了从正门迎面走来的一行衣冠楚楚的商业人士。毫无疑问,走在正中间的便是罗伊。
热尔娜立刻在脸上挂起了热情洋溢的微笑,一边摘下墨镜,一边走向罗伊他们的方向“罗先生,早上好。”
罗伊也满脸堆笑“热尔娜小姐好许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
热尔娜眨了一下眼睛,脸颊泛起一丝装出来的红晕“哎呀,您真会说话。这两位是”她看了看罗伊两边的人,心里泛起了疑惑。因为,其中一个女孩看起来好像还没成年。
“这是我助理,王珊。”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穿着十分严肃的正装,就好像永远也不会笑。
“您好。”热尔娜和她握了握手。
“这是我女儿,罗妍。”罗伊拍了拍旁边那个年轻女孩儿的肩膀,笑着解释。罗妍梳着齐肩短发和俏皮的空气刘海儿,弯弯的眼睛就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笑着,让热尔娜感觉十分可爱清爽。热尔娜很久都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了,纯净如白纸,平静如白水。
热尔娜立刻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我说怎么看着这么小,长着真甜美,气质也好。”
罗伊听到这赞赏的话后笑开了花,看了看女儿“和您比可差远了。”
罗妍的眼睛弯弯地眯起,就像一个好看的月牙,圆润的卧蚕在眼下浮现“谢谢姐姐夸奖。”那眼神就如一汪泉水一样清澈动人。
热尔娜看着身着雪纺衫的罗妍,觉得十分有眼缘。如果所有的富家子弟都像这个姑娘就好了,单纯可爱,让人舒心,没有一丝尘嚣的烦恼。
“那我们去顶层里细细商谈一下,如何?我预订了包房。”热尔娜又切入了正题。
“好的好的,麻烦您了。”虽然罗伊知道热尔娜比自己小了快十岁,可还是不敢放弃尊称。
热尔娜年纪轻,可水深。
第31章
四人乘着宽敞又整洁的客梯,来到了购物中心顶楼。热尔娜嘴上说是预订了一间包房,其实这整个层早就被热尔娜永久性地包了下来,专门用来接见客户。
“这里环境您可满意?”热尔娜脸上画着狐媚般的笑容,领着罗伊进到了最顶级的包间中。这个包间充满了奢靡的气息,真皮的座椅和金丝楠木的器具让罗伊也心生嘀咕。
“太棒了!”罗伊环顾着四周,赞叹道。
热尔娜看了看身边三人的表情后嘴角勾起一丝奇特的微笑,将三人请进座。
“那我们现在来说说这批玉的事,”热尔娜一边亲手冲泡着云南空运过来的普洱一边用特别官方的语调说,“价格我不再过多要求。”
罗伊愣了一下,用惊异的眼光扫着热尔娜“为什么?”
热尔娜看到罗伊愣住的样子咯咯笑了起来,就像一个清纯的少女,眨着星星般亮亮的眼睛“您是厚道人,难道您还能故意欺诈我?”说罢,热尔娜将泡好的茶小心翼翼地斟到四个紫砂茶杯。
热尔娜清纯无公害的样子让罗伊感到有一种大男子气概上扬,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就冲您给我的信任,我也给个包您满意的价格!”
热尔娜樱桃般红艳的嘴唇微微一抿,带着羞涩的微笑,眼眸低垂下去。她十分礼貌而温婉地将茶杯端到三人面前,瀑布般的长发梢也微微晃动。
“一千二百万怎么样?”罗伊抿了一口茶,觉得神清气爽。旁边的罗妍听到这么个大数字,睁大了眼睛。
热尔娜的眼神突然抹过一丝不满,但谁也没有察觉到,因为她马上保持住了那玫瑰花般的笑容。
“您觉得合适就行,毕竟我们新疆一年也赚不了多少钱,天生的苦命。”热尔娜着重强调了“苦命”二字,脸上划过一丝忧伤,就像牧羊女丢了两只心爱的小羊羔一样。
罗伊看到了热尔娜这个样子,瞬间觉得更是强者欲丛生,慌忙说“我知道你们不容易,这样,我来个更公道的,一千五。”
热尔娜的脸上瞬间绽出了笑容,微微扭了一下肩膀“您果然是个好人,我也不太懂,不过您说公道那就一定公道。”
罗伊感到十分的优越,甚至带有一丝大丈夫主义地自豪地笑了一下。但罗伊永远也不会知道,对面这个女人心机比马里亚那海沟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