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晚上,白帝城里。
刘协食案上全是江鱼。
四月了,正是江鱼鲜肥可口的时候,白帝城依山傍水,城里最有名的酒馆的最好的厨子,手艺必定极好,闻着味便令人垂涎三尺,看那做的样,更是诱人不已,可是吃着鱼的小皇帝却跟在吃掘他祖坟的仇人一样,一脸苦大仇深
三个陪吃的吞咽食物都不敢出声。
外面,吕布一身盔甲,在两个手下指点下,坐个草墩子上刮鱼鳞。
刘协不消气,捕鱼没算,还命他来杀鱼。
吕布身高优势太明显,很难控制得住不去瞄小皇帝的脑瓜顶
可是他坐那刮鱼,那气势那手法那表情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刮人呢
不能破了鱼皮,因为那个是小皇帝最爱吃的;不能弄破了鱼胆,因为肉会苦。
高顺在旁说“将军,快了,最后一筐了”
宋宪道“将军百战不殆几条鱼算什么加油”
吕布跟鱼战斗了一整天,脑子终于好使了点,问他们“万一皇上还不消气,令我下厨烹鱼,怎么办”
高顺道“末将去看看户籍,怎么还没送来这些人办的什么事”
宋宪道“啊忘了末将竟然忘记喂马了”
两人分头逃窜。
吕布对高顺逃走的方向道“户籍干你何事,那不是先生的事吗”
至于宋宪,喂马这种事要将军去做借口找太烂,无语。
这群人砍人最厉害,杀鱼杀了一下午,才杀出一条能看的,像烹鱼那种高精艰的事,对这个时代的某一群武将来说,那是不知多少光年外不可思议星人才能做的事啊
用完晚膳,刘协走出来,站在阶上看看下头“唰唰唰”刮鱼鳞的吕布,不置一词,入内歇息。
陈宫拦住要跟刘协去的诸葛亮道“孔明,可知皇上为何生气”
诸葛亮摇头,追着刘协去了。
陈宫对曹昂道“看来,只有请公子问问将军,将军该是知道的吧”
曹昂干咳,陈宫装无知,也走了。
曹昂见下人来收拾食案,回到案边说“我没动过那两盘留下,再取一篓面食来。”
下人应了,曹昂走出来,坐到吕布身后的台阶上,一臂耽在腿上,支着头道“饿了么”
吕布一听见曹昂的声音,气势瞬间掉到底,焉头搭脑地回头,可怜巴巴地问“皇上呢”
曹昂道“进里院歇息去了,鱼快刮完了”
吕布点头,没等曹昂问,说道“我也没说什么,就那一句话罢了,皇上怎的如此生气呢”
曹昂道“什么话”
吕布已经练熟了手,一面想着,一面把手里小刀一划,破开鱼肚,掏着鱼腹道“我记得说的皇上怎么长高了。”
曹昂也一样不明白“这话,怎么会惹怒皇上,到刚刚还没消气”
吕布十分失意地道“以前董卓那贼人不许我靠近皇上,后来我从孙坚军中救回皇上,董卓才许我靠近,可是皇上却不爱让我抱着”
这心情,真不是滋味。
刘协小时候倒是肥不到哪去,但肉嘟嘟、软绵绵,还香喷喷的,那手感
吕布万分怀念
曹昂忽然冷嗤“这般喜爱”
吕布心头一跳,掏着鱼鳃,直接把鱼头给拧下来了。
干笑道“没有、没有就是、就是”
曹昂斜瞟他“怎样”
吕布冷汗掉下来“你莫多想,我就是挺难受的,那么点的皇上长这般大了,我不能再抱他上下马背,哈哈你莫多想”
那一脸惊恐可怜状哟就算叫高顺等人看到,估计都不敢相信这货是他们家将军。
曹昂略略回想了一下,刘协这一天脸色不好的时候,吕布似乎都朝刘协头顶看着。
果然,是因为吕布不知遮掩的惋惜之情。
曹昂失笑“你、你不知道怎么说你好。”
吕布把手里弄坏的鱼丢到角落里去,那里有一群猫咪候着,立时“嗷呜”、“喵嗷嗷”、“呜呜”不绝于耳。
吕布抓起一条新的,手法熟练快速地刮鳞、剖腹、挖鳃,还不忘补救
“你也见过皇上小时候什么样,可不是十分可爱嘛”
曹昂看得有趣,道“我给你留了脍鱼和鱼头汤,那厨子做得不错,皇上很是喜欢,连汤都食尽了。”
吕布先高兴“皇上爱吃便好”
然后垮脸道“可以不吃鱼吗我现在看你都像条鱼”
曹昂爆笑,丢下惨巴巴的吕布,进去叫人换别的菜肴上来。
奔波了好久,终于得安安生生大睡一觉,刘协睡到午时都过了,还没动静。
陈宫来转了好几次,均被诸葛亮挡下来,担心蜀地气候与别处有异,刘协万一病了怎么办
转几圈,想出办法了。
因为是来接驾,所以一直跟着曹昂的华佗也特意带来了。
老头累够呛,但是听到是来见天子,半句怨言都没有。
陈宫叫了华佗,两人一起,又来。
见了诸葛亮,陈宫忙介绍华佗“孔明,这是华佗华神医,蜀地潮热,恐皇上龙体不适,特请神医来诊一下脉。”
诸葛亮听到华佗之名,脸上露出笑意,羽扇拱拱“公台有心,是我疏忽了,这边请。”
三人进了内室,下人轻手轻脚挂了帐幔,刘协挺挺儿地睡在锦被下,脸侧向里,兀自好睡。
诸葛亮喊了两声“皇上皇上”
刘协没反应,呼吸匀长。
诸葛亮无法,轻轻的,把刘协的手从锦被里拉出来,请过华佗。
华佗把手指搭在刘协腕脉上,过一会,和诸葛亮、陈宫退出来道“皇上身子有点虚,郁气积窒不去,想是连日赶路劳累所致,依在下所见,服药不必了,在下去收拾一些药材出来,请厨子做入膳食内,以食调养,两位先生多劝劝皇上,把心放宽,郁气自去。”
诸葛亮和陈宫交换一下眼神,好好送走华佗。
两人在行馆外的廊下吹着风,赏着美景说话。
陈宫道“要如何劝除非把汉土之上那些盘踞不去的蛆虫全部逐走否则,我等劝解,如何有用”
诸葛亮听陈宫叹气,缓缓道“我疑心皇上并非因颓势而心绪郁结。”
陈宫问“何出此言”
诸葛亮满脸担忧“将至白帝城时,皇上曾言曾言只要做蜀地之王,心满意足。”
陈宫一呆,诸葛亮伸出指头,慢慢抚着羽扇上的羽毛。
静了好一阵,陈宫想起一事
“当初,将军将皇上从长安救出,一路东来,皇上确曾表示,想想”
诸葛亮问“什么”怎么说不出口
陈宫破釜沉舟道“皇上问我,打算去何处落草”
回忆起来,刘协那话到今天,都还是能让他有抽搐的冲动。
诸葛亮的漂亮脸蛋抽了,陈宫万分同情。
“当时那话便不是玩笑话,孔明听到的,比起落草为寇来,好歹是做蜀王。”
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变幻。
“孔明有话,想和公台言明,望公台包涵。”
陈宫道“我也有话,想同孔明直言,但讲无妨。”
诸葛亮道“皇上是被董卓扶上皇位的。”
陈宫道“有一次,和刘备谈起皇上,皇叔道董卓西迁时,皇上藏在太庙井中,专等他前去祭拜,好跟着他离开。”
两人思路一致,步步紧跟,不用赘言,已经互相明白要说什么。
诸葛亮下了结论“皇上无心天下,但求自保。”
陈宫不说话了,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诸葛亮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气场灰暗,一个小虫子不幸路过,坠机。
刘协起身后,那四个都不在,诸葛亮、陈宫、吕布、曹昂,全没影。
白帝城占着水路要道,商业发达,城市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吕布进城,记得刘协爱惜百姓,攻破城门之后抓捕官府人等,于百姓秋毫无犯。
小老百姓们看到布告说若有兵士抢掠财物,欺压平民,可以去官府告状,开始还有百姓不敢信,一大早,只有零星胆大的开了铺子做买卖,到中午,观望的百姓们发现,吕布的士兵不止不抢劫欺压他们,看到中意的东西,还会掏钱买。
码头有渔夫捕上来几百斤重的一条大鱼,被一个武将瞧见,要买,不够钱,甚至还到处找人凑,凑够了才来扛了鱼,一点便宜不敢占百姓的。
白帝城小,消息传很快,于是午时过后,百姓们放下心了,纷纷入市摆摊,串门喝茶什么的,城中恢复往日热闹景象。
刘协起来后,换了吕布差人买来的衣袍等物,府衙小,隔墙便听得到外面叫卖声。
熙熙攘攘,纷纷杂杂,透着一股久违的暖意。
小老百姓的刘协坐不住了,也不叫传膳,问明谁负责照料饮食起居,点了那人跟着,径直跑出府去,要溜到街上去吃川系美食。
白帝城的街道拧来弯去,不像长安洛阳那样经纬分明,漫步其间,观各色商铺旗帜和往来行人,有趣之极。
东汉刚刚迁都洛阳时,洛阳还小,只有五丕儿伤重,每况愈下我若不回去,怎知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刘协神情一变,脚下顿住。
陈宫的声音说“公子冷静公子不在的话,曹丕便是长子,公子的父亲自会竭尽全力医治他公子去了何用啊若是被追究过去的事情,枉自送命”
吕布也劝道“你若担心,我派人送华佗去许都,你安心等着,只要华佗去了,便是命在旦夕也能救得回来”
曹昂道“那你速速派人送华神医去否则我亲自送去”
吕布答应着“好”,几个人脚步声纷杂,往里边去了。
刘协木愣愣地,好半天才抬起脚,跨过门槛。
到了里边,诸葛亮迎过来“皇上回来了厨下新制了一种糕饼,刚刚送上来,还是热乎的。”
刘协“嗯”一声,魂不守舍地走进屋去,隔一会道“爱卿,命人传华佗来,朕不舒服。”
刘协的眼睛不知道看的哪,诸葛亮应了,出去吩咐下人,脸上有些担忧。
刘协除了眼睛没有平日莹润,神情举止看不出哪里异常,但心里边已经翻江倒海了。
曹昂以前就跟曹丕关系很好,兄弟二人亲密无间,曹昂虽然回不去曹操那,但秘密叫人通报曹丕的消息,份属寻常。
只是都过去七十多天、八十天了,消息送得未免太慢。
是曹丕才回到许都还是发消息的人知道不久
到底有些疑虑。
过一会,下人来报,说华佗已经不在府衙,似是将军们的亲眷急病,把华佗请走了。
诸葛亮不满道“什么亲眷比皇上重要岂有此理”
进来问刘协“皇上,华佗不在,换别个大夫先瞧瞧,我让他们伺候皇上沐浴更衣,到榻上歇着可好”
刘协坐在榻边,侧脸看着不知哪里,像没听到诸葛亮的话。
诸葛亮问“皇上”
刘协声音极低地说“退下,全部退下,不宣不要进来。”
诸葛亮还待说什么,刘协挥了袖子,诸葛亮只好招呼下人,一齐退了出去。
吕布他们等在偏院,诸葛亮走过去,先点头事情多半能成,后摇头刘协果然不愿对任何人说,不知里边是个什么光景。
刘协纯粹呆坐,盯着灯台上偶尔“呲啦”爆出花芯的一豆火苗,看得入神,宛如泥塑木雕。
曹丕啊
曹丕。
人前仁弱平庸,人后狡计百出。
明明是左撇子,却在看出曹操偏心其他兄弟后,硬是克服天性,违背习惯,使用右手,在寻常人选择示强掩弱的时候,反露拙而藏黠
曹操麾下太多能人,文武兼备者也不在少数,十几岁的曹丕文不能压荀彧、程昱,甚至于天赋卓绝的曹植;武不及曹仁、许褚,要令曹操刮目相看,简直笑谈只怕一番显露,没引来曹操的瞩目,先让旁人起了戒备谋害之心。
刘协不懂诗赋,在刘协看来,历史上的曹丕,诗文不及曹植华丽,却远比曹植雕字酌句的浮华耐人寻味。
曹植以词藻华丽无双的“洛神赋”千古传诵,曹丕呢身为三曹的他,引经驳论开今古文体之别,对后世文章的影响千年不绝,其文学成就远超曹植,可是却在铜雀台上写下
临台行高,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皓往且翻
这种,叫人看了就无语的“赋”。
既忍,且藏,到了如此境界,为了什么图的什么
历史虽然改了,人却是同一个。
曹昂为了皇帝,可以舍命不顾,舍荣华富贵不顾,那是为的“忠义”一词,以君为天,为道。
可是曹丕没有一丁点跟他兄长一样,虽然做下了同样的事,抛家舍业,拿命来护着刘协,可曹丕为的不是忠义,不是皇帝,仅仅只是刘协。
明明狼子野心,心心念念着曹操的家业,却功败垂成,自己抛下了。
只为了刘协这个人。
天下的人,想要的都是天子,就连刘备,也只是口中仁义罢了。
除了一个曹丕,哪里还有谁记得刘协除了帝王之尊,更是一个人。
刘协尽量,在用理智的方式思考曹丕,却反而让理智迸裂坍塌成一地残砖碎瓦。
一直竭力避免,甚至不允许自己忆起的音容笑貌,一时间溃堤汹涌而来。
允我一事,便不为难皇上。
你见过萝卜那么大的冷箭吗
不会的一首诗罢了,父亲绝不会为了一首诗便
对了,我还可充做伯和的暖炉,真的好有用啊
我们可先以汉使身份入鄯善,再取其地,复收西域诸国或青州之北匈奴土地
所有言语,汇成一句我只问你一句话,跟不跟我走
曹丕没死
又喜又悲,两种俱是无以复加到承载不能的感情,刘协猛抓住襟口,缩身抱紧膝头,忍到绝境,溢出一声哽噎了的“子桓”。
这两个字,就是刘协十几个时辰里唯一说出口的两个字。
如此有野心有眼界的曹丕,刘协要是自甘平凡,不知道曹丕那一腔爱恋还会剩下多少给他
更添这一次的误会如果只是私底下送信去解释,想也知道曹丕会怎么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