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莹抿了一口茶,将药瓶又拈在手心,道,“既然这药于你无用,能否留给我?”
樊莹开口要星星月亮,秦舫都能兴起去摘,更别提这一瓶小小的药丸。秦舫知道这药有问题,即便摸不懂樊莹的用意,已做好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事含混过去的打算。
“樊小姐要的,我自然给。”秦舫朝樊莹露齿一笑,似乎全然没有疑心,对面的樊莹愣了愣,秦舫顺势问道,“若今后我还有机会来此间找你,你可欢迎我做客?”
“蓬门今始为君开。”或许是被秦舫不时的表态给感染了,樊莹念了一句并不很合时宜的诗句,笑道,“你是我在寺中的第一位来客,自然……”
她已是樊莹的客人了。虽不能一下子跃升到好友的身份,秦舫已觉得此行不虚。
院落之外,倏然,有人声嘈杂,她在此处逗留已久,恐是周永贞派人在寻她。秦舫皱了皱眉,忍痛向樊莹道别。
樊莹不曾将她拒之门外,更允了她今后的登门造访,反倒是她自己,碍于现状,不能和樊莹尽情相处。
秦舫一步三回头。樊莹的小小院落,她还是三十余步就踏出了。
第8章 (八)
白马寺一行,秦舫与周永贞各有所得,同行路上倒也和睦。
终于坐上喜床,等着周永贞在席面上应酬完宾客,秦舫想,这场戏该到了落幕时。
秦舫掀开了头上的红盖头,将它叠好塞在枕头底下。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小口地咬着桌上摆着的点心。
王府的侍女被她找了由头赶了出去,喜房里就有她和小红,所以她也犯不着拘束。一切都由自己的性子。
原著里写了,周永贞喝完酒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她甩脸子。秦舫养精蓄锐,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表面上看,秦舫嫁给周永贞是占了大便宜,秦舫心底很明白,周永贞不是甘愿吃亏的人。即便她身上无利可图,背后总还有秦家阖府。白日在白马寺短暂相处,秦舫就看得更清楚,周永贞心里装着一盘棋。她可能也是上面的一颗棋子。要不然,她在的怎么能算是虐文呢?
周永贞带着淡淡的酒味推开房门时,秦舫拿袖子笼住半张脸起身行礼,一偏头吩咐道,“小红,把那些个侍女喊回来吧,伺候王爷沐浴。”
周永贞摇摇晃晃走到她身边,眼底有惊愕。他当然要惊愕,这个娇小的新娘非但在新婚当日毫无羞怯,还大胆到自己掀掉了本该有丈夫掀开的头盖。
她不知道这样会惹恼醉酒的丈夫?
小红走了,这时房里已没有人。秦舫咯咯笑了两声,道,“王爷,已没有旁人了,你还要装醉?”
周永贞依旧重心不稳似的,身子像要往秦舫落,但真靠近秦舫的大红衣料,又停住了。秦舫已拿手抵住他的肩膀,坚定地阻挡他的身体接触。
周永贞抬头看着她,一双眼睛变得凉浸浸的。他的醉意顷刻间都消失了。
“王爷不要这样看着我呀,我们今后难道要成为一对怨偶?”秦舫笑吟吟说道。
周永贞很疑惑,秦舫怎会是这样的一个姑娘。他早已打探过她的性格和行事,才会接受她嫁到王府来。或许她因为太受打击而性格大变?她的那个情郎,宋怀元,他也是有数的。她对宋怀元还旧情不能忘?周永贞的心思越转,一双眼看起来就越阴森。
秦舫似乎害怕了,拿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道,“王爷想要娶的是姐姐……可我不能是姐姐呀。”
这时她又懵懂起来。但这世道又怎么会容许一个在家中没有地位的庶女懵懂呢?周永贞会主动迎娶的,只会是秦淑,不过被周永章捷足先登,才换成了她。秦舫信这个推论要可靠一些。她要是写一部虐文,就不会白白放过让兄弟相争的机会。
“我要娶的是你。”周永贞摇摇头。
秦舫笑得像极枝头上开得正艳的娇杏,樊莹很雅,而她涂着红彤彤的新娘妆,很俗。
秦舫抖了抖肩膀,笑道,“也幸好,是我而不是别人。我为她把这个位置预留着,你将来才不会后悔。”
她注意着周永贞的脸色,面上看似胸有成竹,其实只是在赌。赌自己博览群网文,能够猜中作者狗血的恶趣味。
周永贞果然犹疑了。
优雅美貌的嫡姐和气质平平的庶妹,果然男人都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秦舫已给自己找好了定位。
她小心地伸手晃了晃周永贞的胳膊,道,“姐夫……你会娶到姐姐的,对吗?”
要怎么娶到一个皇帝的昭仪?
周永贞没回答,秦舫已经预料到将来的好戏一场。而她要做的,只当一个性情古怪的妹妹就好。
她相信,从这一晚起,她要走的路已经和原著截然不同了。
樊莹和玄阴隔桌而坐,桌上别无他物,只放了一只平凡无奇的药瓶。
樊莹道“大师,这是白马寺的药,瓶底做了清心丸的记号,可它并不是清心丸。这药,学生听说,是大师送给那位秦小姐的。”
玄阴笑了笑,道“不错。”
“她喝的并不是碧玉茶,而是一味药引,一旦这药瓶内的药用完,她会死……”玄阴不动声色,樊莹刻意把话挑得再明白些,道“大师,想要害人?”
“阿弥陀佛。此药如今在你手上,那位施主,并没有损伤分毫。”玄阴眯着眼,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
樊莹突然抬手在玄阴面前轻轻地晃了晃,玄阴没有任何的反应。自她住进白马寺那时,玄阴就只能模糊地辨识到人影,看来……玄阴的眼疾又加重了。
樊莹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被玄□□糙的指掌给抓住。他出手很快,一点儿不像瞎子。
樊莹面带不悦,从玄阴手中挣脱,问,“大师已不能视物?”
玄□□“未必。”
眼盲了,心却不盲。倘若是这个意思,那就是真盲了。
樊莹这时也笑了,道“大师已很老了,像我的父亲一样。”
一个很老的和尚,做过太多不该做的事,说过太多不该说的话。樊莹叹了一口气。老和尚这一回做的坏事,似乎是为了她。
“叔叔。”她碰了碰口齿,喉咙里却没有发出声音,等她抬头,玄阴嘴里嘎嘣嘎嘣咬着豆子。这桌上没有豆子,长得像豆子的,只有那瓶药丸。
一个待死之人敢于吃的□□,到底有毒,还是没毒呢?
樊莹站起身,朝玄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她虽是玄阴的挂名弟子,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作风。
想知道的事,心中有了结果,樊莹没等玄阴应允,就已离开了。
侍女紧紧跟在她身后,老和尚眯着眼,仿佛目送。
第9章 (九)
秦舫这个新妇注定当得与旁人不同。新婚三日后回门,一应准备都交给府里的管事。底下人把事情办妥了,两位主人悠悠哉哉预备出府。
她捧着白瓷的茶杯啄饮,身后,周永贞在那里亲力亲为洗脸漱口。原本周永贞换个衣服都要侍女服侍在侧,秦舫不喜欢房里有旁人,又不愿小红近他的身,周永贞倒是顺着她。
她是周永贞的正妻,周永贞的寝居自然被她给占去了。周永贞在书房另有卧榻,两个人本可不必同床异梦,周永贞却示意她配合着佯装一对投契的新婚夫妇。秦舫原本对周永贞的作为心怀不解,在主厅里用过几次膳,就有了数。
似乎在角落里,有一双眼在注视她的一言一行。她咽下几口饭菜,不自觉就会看一眼周永贞。
周永贞是个头脑精明的人。这一个小小的王府,上上下下,算上侍卫有六十来号人。排场不至于奢侈,里头的人员,周永贞不会摸不清底细,以致让有心人安插了眼目。他是故意活在旁人的耳目之下,这个人,不管在哪里,都要戴着面具生活,时刻怀着警惕之心。秦舫以为自己已经摸索出与周永贞和平共处的方法来,隐隐又生出一股子不安。
她唯一肯定的,只是眼下。
周永贞正如她所愿。
等秦舫坐在软轿,枕着自己的胳膊打着小盹,周永贞就侧卧在她身边,一页一页翻着这阵子京城里人手一本的话本。这么时兴又通俗的读物,秦舫放在枕头底下用来催眠,一个没留意跑到周永贞手上去了。
才子佳人,悲剧结尾。为自家小姐牵红线的小丫鬟,在女主角死后,也被主人家动用私刑乱棍打死。
薄薄几十页的话本,轿子尚未行到将军府,周永贞已经翻完,而秦舫颠簸一路,终于睡着。
周永贞掀起轿帘,向驾车的车夫吩咐一声,一行人在将军府一街之外停了下来。
只因为,他们的王爷爱护这位娇小的妻子,要让她小憩片刻。
在将军府的一年间,秦舫闭门不出,但在王府的日子,要比那一整年的时间更难熬。
她把自己收集而来、又或是手工制作的化妆工具藏在妆奁里,虽然它时时摆在她触目可及的所在,秦舫从没有打开过。
改容换貌又怎么样?她还是她,用从前的招数,会被周永贞手下的侍卫一眼认作可疑。他们和过去看守她的几个婆子不同,更年轻,更敏锐。
秦舫意识到,直到此刻,她才是真正地处在了囚笼之中。
她不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出府。身边带着一个侍女两位侍卫,周永贞就默许她所有的出行。
但周永贞妻子的身份就是一把锁链,她在选择从容地嫁给周永贞的同时,就从他手中接过了一模一样的面具。
权利总是伴随着义务而来。
秦舫已很久没有再画樊莹的人像,过去留下的几幅画卷在火盆里燃了一堆灰烬。这不是自由恋爱的现代,她已为人妻,樊莹也不会在白马寺待一辈子。如果是在现代,她会毫不犹豫地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但现在的她,连向樊莹走近一步都要经历漫长的心路。
樊莹曾说欢迎她日后的来访,她却迟疑。
至今和樊莹的交谈也只有一回,秦舫还是大大方方让她住进了自己的心怀。
她敢迷恋上樊莹,却终归是不敢拉着樊莹和自己一道掉进深渊的。
两个月的王妃生活,秦舫自以为彻悟了,要在樊莹的人生中充当一位过路客。第二日,樊莹的书信到了王府。
樊莹字迹娟秀写了她的名字,称她为“友”。
第10章 (十)
樊莹常住在白马寺,不能登门造访,所以向秦舫提出邀约。秦舫出阁前和樊莹没什么交集,反而在婚后,有了这样的往来。秦舫捏着手上薄薄一张信笺,心知这已过了一遍周永贞的手。
若是见个无足轻重的人也就罢了,但樊莹是樊太师的独女,秦舫不能自作主张。周永贞同意了,她才能看到这封信,周永贞允许了,她才好毫无顾虑地和樊莹相交。至于周永贞为何会同意……秦舫及时停住思绪,避免再深思。
秦舫的心上压着一块重石。她做错了选择,因此眼睁睁看着它将自己的胸骨磨碎,压塌。
再次站在樊莹的院门外,心境已截然不同。上一回怀着期待,这一回,唯有对自己满心的不忍。
明知道,樊莹不是一般的美人。结识越深,抽身越难。
吱啦啦推开门,立马有婢女迎上前来,面上笑意端庄,仍不及樊莹的万一。秦舫一步踩在小院细雨洗浴过后的软泥上,心知自己对樊莹的那点爱美之意,早已经生出贪婪占有的欲心。
樊莹在书房,婢女直接将她领到门口,抬手恭请,不再随行。秦舫莫名就紧张起来,右手缩在宽松的袍袖里,捏住细腻的布料蹭掉掌心湿汗。
樊莹写得一手好字。秦舫进门时,樊莹左手挽袖,右手笔走龙蛇。秦舫走到桌案前,低头一瞧,怔住。樊莹写信时用的是蝇头小楷,娟秀可爱。这会儿练字,却是行草。落笔自如,洒脱俊逸。
字如其人。秦舫没想过樊莹还有这样的一面。原本担心寺庙中的日子过于清苦,会累着樊莹,秦舫已知道自己小瞧了她。女子地位低下的这个架空朝代里,樊莹在此间,应该是自得其乐。
樊莹又不是她!庸人才自扰!秦舫不知不觉就羞愧起来,低头之后,半天在没有抬头。
“秦小姐,你也喜欢写字?”
信,送上了晋王府邸,但樊莹还是用小姐在称呼她。秦舫不知樊莹是通透,还是不谙世事,又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