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打扮成书童模样的阿莱是来看热闹的,被锦阳公主出嫁的恢弘气势吓得正欲惊呼之时,看到满面哀伤的怜月,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心思。
“公子。您别难过。”阿莱为怜月递上手绢。
打扮成胡子书生模样的怜月接过手绢擦去不觉间掉下的泪,低头啜泣道“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入京时还是深秋,如今已是盛夏了。怜月望着越来越近的红色马车,回忆着过去一年的点点滴滴。马车转眼到了茶楼之下,一阵风过,吹起了车帘,露出马车内戴上了凤冠霞帔的锦阳。
那顶凤冠……
这一刻怜月终于按捺不住痛哭失声。
第115章 115
处理完提亲之事后, 那仁便回两国交界之处临时扎了营寨, 等待接亲。
越往北走越冷, 南国已是盛夏, 北境还是带着寒意的晚春。估算着今日锦阳公主的送亲队伍就会到,那仁心绪不宁地望了望更北的地方。在连绵的群山之后有一大片已经搭好了祭祀台的草场, 禾涅族的所有ji,ng锐已列好阵队整装待发。
锦阳公主的血将是本族向大运国开战的号角,现在能一眼望到的那些炊烟袅袅的村落, 将会在本族的铁骑下尸横遍野。
“巴雅呢?”那仁在营帐门口拦住路过的阿部雅郎。
“巴雅公主在祭台。”阿部雅郎迎风饮下一口烈酒, 向着南面立着, 望着辽阔丰沃的大运国对那仁道“大廪也别恨我。您只要拖住锦阳公主将她带回部落,巴雅公主会没事的。”
阿部雅郎也舍不得巴雅成为祭品, 他与老大廪情同手足, 那仁和巴雅两兄妹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对大廪之位也没什么兴趣,用巴雅威胁那仁,只是为与大运国开战。用皇族之血祭祀战神哪用分什么嫡庶男女, 真要祭祀也轮不到巴雅。
可那仁即位后一心想与大运国言和,甚至连老大廪的仇也不顾了, 他几次领军与大运国交战, 那仁皆是反对的态度, 要不是军权在他手里,只怕这些年的仗一场也打不起来,老大廪被申时茂手刃之仇也不会成功得报。
远远的,一列红色的队伍缓行而来,伴随着震天的锣鼓声。那仁知道, 是大运国送亲的队伍到了,他叹着跨上营帐前骏马,有些无力地问阿部雅郎“既然打算用锦阳公主换城池,又何必搭建祭台呢?”
阿部雅郎也望着送亲的队伍,久久不言语。在他心里,将锦阳公主作为人质换城池,和作为祭品祭战神是不冲突的。所以祭台当然要搭,他要的是两国战火不灭,直到本族将大运国整个侵吞。和亲公主一死,是战是和就轮不上那仁多话了。
那仁对老大廪的死可以释怀,大运国皇帝对女儿的死却不一定会善罢甘休。阿部雅郎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小弯刀,他昨夜命人磨了一夜,祭祀之时定要一气呵成方能最大限度地鼓舞士气。
送亲队伍比预计中来得要早,禾涅族的迎亲队还未来得及整队,为免失了礼数,那仁领着几名部下跨过了边界线,准备接亲。
在离禾涅族营地还有一段路的地方,锦阳敲了敲马车,示意车夫停下。
“暂歇片刻。”锦阳对前来问寻何故停止不前的送亲将领道。
“马上就到了。”将领坐在马背上举目往北望了望,小心劝锦阳道“公主殿下可否再坚持一下?”
锦阳怕父亲知情后不许她前来,复仇的所有打算就是瞒着人的,所以将领毫不知情,还只当她是来和亲的。所幸嘉王对禾涅族存有疑心,所以锦阳想调护国尉的高手护送此程,嘉王不仅同意而且还加派了不少人。
可是锦阳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敌人有多强大,她有备而来,禾涅族也不是毫无防备。若如前世一般,再往北数里就是祭台,在那里有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士等着将她生擒。锦阳估算着两方的兵力,如果全面开战她只有三成胜算,而且冒险和亲也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派兵直接攻打禾涅族。只是那样会两败俱伤,而且她也不能手刃仇敌。
可是如果能趁那仁不注意,擒住禾涅族的大廪,至少能有七成胜算。
锦阳勒令停下是因为看到骑马而来的那仁,那仁身后只带着寥寥数人。锦阳在那仁过来前对车前的将领道“谢将军,伺机拿下那仁!”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一心送亲的谢将军却愣住了,但将从主令,公主发令了他只得依从。
“动静小点。把人劫上车。”锦阳厉视了谢将军一眼,然后对车轿旁由女护国尉装扮而成的侍女道“你们几个去请那仁大廪过来,就说我有话想同他说,记得留意那几个随从,别让他们靠近。”
“是。”几个侍女领命去了。
那仁骑马带着人过来了,谢将军一挥鞭冲到车队前头迎接。
“路途可还顺利?”那仁勒住马,惋惜地望了眼最惹眼的那顶大红车轿。
谢将军笑着回话道“难道山匪河盗还敢劫公主殿下的车马不成?不过还请大廪随末将移步,公主殿下有话想与您说。”
那仁未有疑心。本族的军队就在身后不远处,锦阳公主又还只是个小孩子,想来是将嫁往异国心中不安才想与他说说话吧。想到锦阳公主即将成为本族的人质,甚至有可能成为开战的祭品,那仁恻隐心起,神色哀伤地冲谢将军点了点头。
身后跟来的部下想跟着前去,不待谢将军开口,那仁便吩咐道“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免得吓到公主殿下。”
到了车轿近旁,那仁下马顺手将缰绳递给谢将军,然后走到马车旁轻轻扣了扣车身。
帘子被缓缓掀开,通身婚嫁装束明艳动人的锦阳冲那仁温婉一笑。他上次在常合殿与锦阳不过匆匆一面,当时看锦阳公主冷漠无礼的模样并无多少好感,救灵阳公主心切便狠心拉了锦阳公主趟这浑水。
可是他在皇帝面前改向锦阳公主提亲之时,听皇帝说锦阳也有意于他,因为女儿自己的心意如此,才同意他提亲之事。两国言和迫在眉睫,婚事拖不得,但锦阳公主的父皇私下以一位父亲的身份嘱咐过那仁,哪怕锦阳嫁过去了,行周公之礼也需等两年之后。
那仁被锦阳粲若星辰的双眼晃得有些失神,这样美好的人,而且还只是个孩子,竟然要因为他的软弱惨死在异国?那仁有一种冲动,想告诉锦阳公主一切,让她马上离开。可是想到妹妹巴雅,那仁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正失神之时,那仁忽然被脖间的冰冷惊醒,他低头一望,只见一柄短剑横在他的脖子间。
锦阳脸上还是那样天真的笑。
“锦阳公主?”那仁刚想反击又觉身后一凉,原本静立在一旁的侍女,竟也忽然从袖中短剑抵住了他的腰。
锦阳将食指抵在红唇之间,魅惑一笑“嘘~大廪还是别出声的好。”
在周围的重重胁迫下,那仁动也不敢动,只敢不解地低声问道“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自保而已。”锦阳一语道破了禾涅族的y谋“休战是假,和亲也是假。你们的打算难道不是用我做祭品么?那仁大廪。”
那仁的脸煞地白了。他想到被阿部雅郎拘禁起来的妹妹巴雅,他怕阿部雅郎会怀疑是他向锦阳公主告的密,恼羞成怒之下对巴雅下杀手。可是锦阳公主镇定的神色,身边寻常侍女了不得的身手,对方摆明了是有备而来。
孤注一掷的那仁决定投靠锦阳公主赌一把,于是坦白了一切。
“说来惭愧,身为本族大廪,却处处受制于人,甚至连亲妹妹的周全也护不了。还差点连累灵阳公主……”那仁红着眼恨恨地说,他忍着没有落泪,而是缓缓将手伸向了腰间。
扮成侍女的护国尉瞪了那仁一眼,示意他别乱来。那仁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就在锦阳周围的侍从要护驾时,那仁轻轻一掷将刀扔到了地上。“只要公主殿下能救出舍妹,那仁愿意配合公主殿下行动。但有一条,请公主殿下勿伤及我族百姓。”
锦阳平静地听着,没有在意那仁话中的真假,反正再往前行一段路便知道了。
第116章 116
送亲车队再度启程, 那仁如承诺中那样配合着锦阳, 不消嘱咐就发令遣走了所有部下。
车队行过两国的交界处, 阿部雅郎卸了配剑骑马至锦阳车前问道“臣下见过公主殿下。”他听随那仁接迎锦阳公主的部下说, 那仁与锦阳公主私语了几句便上了马车,担心那仁一时糊涂说漏了嘴多事, 阿部雅郎这才着急忙慌地赶过来盯着。
锦阳两指夹着车帘,透过缝隙看到阿部雅郎那张脸时, 前世所有的噩梦都回来了。甚至连阿部雅郎身上的盔甲, 也是锦阳前世临死时看到的那一身。锦阳扶着车框倒吸了口凉气, 然后马上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微微冲阿部雅郎颔了颔首, 迅速合上了车帘。
与锦阳相对而坐的那仁瞥见锦阳从车帘上收回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听着阿部雅郎已骑马去了车队前头领路,那仁才低声安慰道“公主殿下不必害怕。我虽无实权,若公主以我xi,ng命相要挟他们也不得不顾忌一二。”
那仁清楚, 虽说自己是傀儡首领,但好歹是明正言顺的。有他在, 阿部雅郎只需控制他们两兄妹就可控制全族。若他死了, 部族其他的小首领必会起兵争夺大廪之位, 到那时阿部雅郎要对付的人就太多了。这笔帐他会算,阿部雅郎自然也会。
其实和亲失败阿部雅郎并不见得会真的用巴雅祭祀,他不会不知道巴雅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但那仁不敢用妹妹的xi,ng命冒险,所以才同意了假和亲之事。
锦阳淡淡地瞥了眼那仁,强按住因恐惧阿部雅郎而颤抖的手。
就是现在。锦阳在心里盘算着, 禾涅族的接亲队伍人数并不多,最骁勇善战的兵士如果和前世一样的话,应该在数里之外的祭台。不管那仁所言是真是假,阿部雅郎与那仁当中必有一人是实权者,擒贼先擒王。那仁实在算不得威胁,刚才一试锦阳对那仁的武功已知了根底,眼下只要擒下阿部雅郎就好。
“停车!”锦阳冲车外道。
阿部雅郎正欲策马前行,身后的部下来传话道“将军。大运国公主突然肚子疼,要暂歇片刻。”
阿部雅郎不屑地看了眼马车,心里想着以这位公主的娇弱身子,自己哪怕不下杀手肯定也活不了几日。离大营寨还有十几里路,阿部雅郎耐着xi,ng子不敢发作,冲部下挥了挥手道“天黑之前必须到大营寨,离大都还有得走,告诉大廪,别因为心疼新娘子误了时辰。”
才行了一小段路的车队又渐渐停了下来,锦阳沉声对轿外的护国尉道“动手吧!那个阿部雅郎,尽量留活口。”话毕白了眼那仁,示意他别乱动。
那仁本以为锦阳公主要伺机行动,没想到这么明目张胆地和本族人打起来了,他慌里慌张地劝锦阳道“公主殿下太大意了,阿部雅郎因怕大运国是假和亲,沿途埋伏了不少伏兵。”
锦阳没有料到会有伏兵,上一世她傻傻地充满希冀地出嫁,途中并没有反抗,伏兵自然也没有现身的机会。可是马车之外已起了刀剑声,打从怜月死后就心如死灰的锦阳淡淡地望了那仁一眼,笑问道“那又如何?”本就没想继续活着的。
锦阳低头仔细摩挲着手腕上的念珠串,静静垂着泪。能再重来一世就好了,下一世她定要早早地找到怜月,带着她远走高飞。
禾涅族的伏兵从土丘之后山林之中不断地冒出来,永远杀不尽似的,尽管锦阳此行所带的全是护国尉的高手,但寡不敌众,渐渐已有不支之势。
有禾涅族的兵士向着锦阳和那仁所在的马车冲过来,一刀砍开了车门,但见车内是自家大廪,兵士也不由得一愣。
“退下!”那仁拿出大首领的气势对兵士怒喝道。
兵士只愣了片刻,然后一咬牙挥刀砍向了那仁身后的锦阳。正垂泪的锦阳有些失神,恍惚抬头时只见手无寸铁的那仁生生用手掌握住了禾涅族兵士的刀,她没有迟疑,提剑轻轻一挥。
兵士瞪大着眼倒下了,他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大廪要舍命帮一个外族女子。
锦阳没有向那仁道谢,收回剑后把一方绣帕扔给那仁缠住被割伤的手心,然后静静坐着听马车外刀剑相撞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靠近马车,锦阳缓缓提起剑,目光透着骇人的寒意。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接连两世葬身此处时,马车外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让她安下心来。
“锦阳?”晚一步领着申家军而来的申霄有些气喘。申老将军过世后她病了一阵子,身子较从前弱了不少,一番打斗后渐渐有些体力不支。
锦阳坐在马车中,怔怔地望了申霄许久,她此刻的心有些乱。这个申霄,毁了她此生所有的希冀,却又赶来救她。既是她曾经最亲近的好友,又是她此刻恨之入骨的仇敌。
“禾涅族果然心怀歹念。快下来,我带你回京。”申霄向锦阳伸出手,然后望向另一侧的那仁“这狗贼也留不得!爹爹之仇今日便一起报了。”
锦阳站起身,提裙步下马车,站在申霄和那仁之间,对申霄道“今日之事是j,i,an臣所为,大廪并不知情。”说完抬眼望了望遍布尸身的四野,问申霄道“阿部雅郎呢?”
“我爹爹死于他之手,已斩了首级扔进大江了。”申霄想起已故的父亲,咬牙道“尸骨无存!”
锦阳点了点头。可惜了,没能手刃阿部雅郎。
折磨锦阳多年的大仇一报,锦阳的心又空了,这一次比得知怜月死讯那日还空得厉害。那日没了爱人,今日连仇人也没了。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求生的本能让锦阳不自禁地寻找自己存在于世上的意义。
刺鼻的血腥味迎风灌入鼻腔,她出生皇族,身居高位衣食优沃,却从未为百姓做过什么。和亲之事或许是场y谋,但若能借此之机真的平息两国战乱就好了。
锦阳带着申霄所领之兵一起,大举向北进发。
那仁忐忑不安,他本想借锦阳公主除去阿部雅郎,救出妹妹巴雅。可看眼下的局势,锦阳公主似要带兵攻入大都。他,即将成为亡国之君了。
那仁城府不深,心中所忧之事尽写在脸上,锦阳在一旁冷眼看着,想到若有那仁相助,或许两军不必交战可避免大量死伤,便道“大廪放心。我领兵前去,是担心阿部雅郎的旧党作乱,绝无鸠占鹊巢之心。”
申霄是为将之才,来救锦阳时先派兵切断了禾涅族伏兵的后路,所以阿部雅郎已死的消息并未传到祭祀之地的大营寨。申家军换上了禾涅族迎亲队的衣服,直接赶往祭祀之地救下了巴雅公主。
从前大运国与禾涅族鏖战数年,是因为禾涅族善借地势防御,很难打开一个豁口。眼下有那仁指路并下令各城主打开关卡,一路顺利非常。从阿部雅郎余党手中夺回政权交还与那仁后,也到了申霄离开大都的日子。
“一起走吧锦阳。”申霄从前只觉得禾涅族气候苦寒,没想到政权如此混乱,担心那仁食言对锦阳不利的申霄苦劝道“今日我领兵在此,他奉你为上宾,为恩人。我走后呢?你在这里无依无靠,难免受人欺凌。”
锦阳很反感申霄对她的真心。她对申霄的感情已经够复杂了,申霄对她有恩有义有情,而她对申霄,从前有过利用之心,眼下又满是恨意。似乎无论怎么看,不知好歹的那个人都是她。
“我不会有事。不过可能要委屈霄儿你了。”锦阳假作为难地道。
锦阳态度的和缓,对申霄而言已是天大的喜事,忙道“只要你平安无事,要做我什么都可以。”
锦阳的心重重地顿了一下,她相信申霄对她的心意,可是你不爱的人再爱你也不是幸福而是负担,更何况这个声称爱你的人还杀害了你挚爱之人。锦阳对申霄生不起半分内疚,怜月之死不让申霄以命相抵,那便让申霄用余生赎罪吧!
“我想着让巴雅公主嫁给哥哥。当然了,你与哥哥的婚约在前,你是太子妃,巴雅公主是平妃。你二人是平妻,也不会让大廪觉得轻待了巴雅公主。只是霄儿你……”
锦阳观察着申霄的神色,见她久久不说话,又道“我知你对我的心意,只是这样对哥哥未免太过不公,若巴雅公主与哥哥情投意合,他也能有个真心待他的人。最重要的是,若巴雅公主嫁往大运国,两族都有顾忌,战乱必会平息。”
“好。”申霄笑了笑。她本来也不在乎太子爷有多少妾室,嫁作太子妃不过为保申家之势,既然太子妃之位还是她的,带走个质子保锦阳平安自然是好事。
锦阳一脸揪心地拍了拍申霄的手。让巴雅嫁给哥哥,除了缔结两国之交,锦阳还有一层考虑。她不想申霄在太子府后宅一人独大,她与巴雅公主交浅言深,那位巴雅公主与那仁大廪一个xi,ng子,虽有些软弱,但贵在心地善良。
巴雅感戴锦阳搭救之恩,也深知自己嫁与大运国太子,是帮哥哥那仁大廪缔结了一位强大的同盟,欣然同意了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