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霄拎着裙裾,大步跑向正厅,在门口没刹住脚一溜儿冲了进去,差点撞到正急得来回踱步的老父亲护国大将军申时茂。
申时茂近五十的年纪,三十好几才有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申霄。将军曾在战场上受过伤及子嗣延绵的重伤,治疗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个孩子,虽是姑娘家,申将军并未有丝毫看轻。反而让他有些得意的是,自家姑娘短短几年间,便一刀一剑地打成了当朝为数不多的女将之一。
“慢着点儿。”申时茂一避,拉过把椅子行云流水地放在申霄快要跌倒的地方,被裙角一拌没站稳的申霄刚好跌进椅座里。
“谢谢爹。”申霄坐在椅中抬头冲父亲一笑。这也是为何她平日里不爱着女子衣衫的缘故,美虽美,但太拘束人了。
申时茂此时才留意到女儿身上穿着裙装,而非去嘉王府时的甲衣。“怎换了衣服?又在王爷府上沐浴了?”再如何英勇善战如何不拘小节,终归是女儿家,哪有成天跑别人家去沐浴的道理。
“你要喜欢王爷家净室的格局,爹给你搭建一个,你要喜欢王爷府上哪个伺候的丫头,爹也厚着老脸给你求回来。能不能别成天家地往嘉王府跑?”申将军这话并非玩笑,女儿沐浴倒是小事,最近朝廷的动向对嘉王很不利,申将军虽与嘉王交好,在圣意面前也不得不撇清关系保全自家。
“爹你倒说啥事儿啊?急咧咧把人叫回来就为这个?”
申时茂坐到女儿近旁的椅子上,厅中的下人早被支远了,女儿与他皆在朝中,朝中大事父女二人一向是商量着来的。
“我明说了吧,圣上要对嘉王府下手了,你和锦阳郡主最要好,但切记以后要少往来了。”申时茂今日回朝复命,在御宴之上皇上便暗示了他。
申霄很是不解,“嘉王府怎么了?我瞧着没有比嘉王爷更低调的皇亲国戚了。是不是有什么错处了?”
“嘉王爷与圣上一母所出便是最大的错处。”
申霄反问道“圣上连亲弟弟也不放过,爹爹你功高震主,不担心嘉王之后便是我们申家么?”
“这是我要同你说的第二件事。”申时茂欲言又止。
申霄还是第一次见向来杀伐决断的老爹出现这种犹豫的神情。
“您说吧,你姑娘我刀山血海里养活大的,还有什么事我会怕么?”申霄嘴上这么说,心里还忧惧着父亲说的前一件事儿。圣上要对付嘉王府?那锦阳岂不是危险了。
“霄儿,爹爹只是问问你,你若不情愿此事当爹爹没提过。”
“您今天格外啰嗦。”申霄本就被之前那事扰得心神不宁,见父亲犹犹豫豫地便没了耐xi,ng。
“入宫为妃的话,你愿意么……”申时茂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女儿,赶紧解释道“你说得没错,嘉王行事低调尚无法自保,圣上觉得申家碍眼也是迟早的事。但你若能……”
申霄若无其事地一撇嘴“想做国丈?您在族里收养个女孩送进去不就得了?让我去伺候皇上?亏您想得出来。再说了,即便我进宫,以我这暴脾气三日内就得进冷宫,十日内就会因得罪太多嫔妃被害死。哪怕我活下来了,皇帝老大爷一死,后宫的女人可都是要陪葬的,难不成您觉得我能混成皇后娘娘?”
申时茂也暗骂自己糊涂,他费尽心思要保全的不就是宝贝闺女么?“嘉王府一倒,也快轮到咱们了。我是交出兵权会死,不交更会死。唉——随它去吧!”
申霄突然抬头望着父亲“若是,扶嘉王上位呢?”
申时茂并未惊异于闺女的大胆想法,他是先帝旧臣,对他而言,圣上和嘉王谁做天子也都还是秦家的天下。“一样。做人君的都多疑,嘉王和你爹的交情,经不起多大考验的。”
申霄心内道确实。一听说可能被嘉王爷连累,老爹就恨不能割袍断义,也太没义气了。只是久战沙场之人,对生死是看得格外开的,想来老爹是为了她宁愿丢去气节吧!
“除非……”申时茂像看到出路一般双眼放光“霄儿,嘉王府世子一直对你有意。若你二人亲事定下,爹也不怕辅佐嘉王爷了。”
申霄一阵恶寒。只想问问老爹世子是不可能了,郡主行不?
连月一进房间就乖乖跪下了。
“你是不是想去世子院伺候?”锦阳问话时面无表情。一旁的连花暗暗为连月捏了把汗,这连月要真把心里的小心思说出来可就遭了。
锦阳又道“想去只管告诉本郡主,看哥哥也挺喜欢你的,我这院里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也无事,倒不如全了你的心愿。”锦阳那张童真的脸上露出笑容,看起来天真烂漫,“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想去吗?”
连月当然想去。世子在贵族子弟中难得的xi,ng格好,又是当朝圣上的亲侄儿,身分无比尊贵。偏巧世子院里伺候的丫头都姿色普通,她若去了,长久相处下来必然能虏获世子的心。
“奴婢只想服侍郡主。”连月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迟迟没有抬起。
“好个忠心的丫头。既然这么忠心,以后就在卧房伺候。”锦阳玩着珠串。
连月有些迷惘地抬起头,“郡主,奴婢一直在房中伺候的呀!”
“本郡主的意思是,你以后不许离开卧房半步。连花,取条链子来将人拴在床角。”锦阳是个谨慎的人,尤其眼看到了结束宫里那位帝王生涯的关键时期,身边的人,能少给她惹些麻烦最好,若实在不安分,杀个人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大事。
可她看着跪在地上那人的脸,那惹人怜惜的眉眼,心不自觉地软了。在霄儿接回怜月之前,先留着看看以慰相思吧!
“先这么着练半个时辰。”宋氏手执竹鞭,敲打着吴怜月“手臂抬高些,把背挺直。腿弯太多了,哪还有仪态可言?脖子别僵着,你是给人行礼,梗着脖子凶巴巴的瞧着谁呢?”
宋氏走到怜月身后时,忍不住露出了笑。孟氏既然把女儿送过来了,她保管把这些年被孟氏威胁提心吊胆的帐都清算了。
吴怜月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早已被半跪的姿势折磨得满头大汗。宋氏一竹鞭狠狠抽在吴怜月腿上“疼也得忍着,学规矩哪有不吃苦头的?”
只一个行礼的姿势便练了两个时辰。
宋氏是个懒怠惯了的人,折腾吴怜月的心并未兴奋多久就倦了。
“红儿绿儿,把月姑娘带回归雨院。既然站不住了,便练练跪礼吧!你娘身子不好,以后灵前守孝的时候还有得跪呢!”宋氏笑着吩咐下去。
吴怜月已没了回嘴的力气。双腿和腰疼得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红儿绿儿上前架起了她,幸灾乐祸地说“月姑娘,随咱们回院里练吧,夫人可没功夫一直陪您耗着。”
归雨院位置很偏,红儿绿儿也不顾她鞋子掉了,只顾拖行着她往前走,袜子被粗砺的石板路磨破了,脚指尖也磨得全是血。
吴怜月与母亲的生活虽然清贫,也从未吃过这样的苦。隐隐地觉得,自己的承受极限快要到了。
好不容易忍疼到了归雨院,红儿手里拿着宋氏交与她的竹鞭,指着灰蒙蒙的地面道“月姑娘,夫人吩咐您再练两个时辰的跪礼。这就开始吧!”
匆匆出去了一趟的绿儿此时回来了,手里端着个小果盘。“红儿,我找三姑娘院里的姐姐要了些瓜子儿,你过来尝尝,这次炒得格外好。”
两个丫头坐在椅子上,咔咔咔地磕着瓜子,瓜子皮扔了一地。
吴怜月跪在连个垫子也没有的石板地上,ji,ng神和体魄都被拷打着,神志渐渐地有些迷糊。但只要她走神片刻,红儿就会起身抽她一竹鞭,将她生生疼醒。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只见红儿绿儿突然起身,偷偷地把瓜子藏到身后“乔儿姐姐。”
宋氏房里的大丫头突然来了。
吴怜月心灰意冷。也不知特地过来是又想出了什么新招。
“别藏了,吃点零嘴又没什么,记得把地收拾干净就好。”乔儿笑着进来,对红绿二人道“眼看是饭点了。怕你俩得了夫人的令不敢擅离用饭,我过来替会儿你俩。”
“乔儿姐姐用过饭了?”红儿殷勤地问。
“用过了。你俩也快去吧!”
红儿绿儿欢欢喜喜地去了,乔儿立马上前扶起吴怜月“月姑娘,别跪坏了。”
扶吴怜月在椅子上坐下后,乔儿从怀里掏出几块点心“姑娘就着茶水吃些吧,不然熬不住。”
“这点心……”吴怜月虚弱地说“有毒吧!”宋氏房中的丫头怎么可能对她好,肯定居心叵测。
“不瞒姑娘,我娘以前在孟夫人房里伺候过,夫人心善,我家光景最差的几年若没夫人也是过不下去的。”乔儿知吴怜月不放心,掰了一小口点心自己吃下,又端起桌案上的茶水喝了“您安心,等那俩小丫头回来就来不及了。”
吴怜月又乏又饿,见乔儿吃了无事,又问道“你……吃过解药了吧?”
乔儿快急死了。怎么好心劝这位小姐吃点东西那么费劲呢?“难道以后府上的吃食您都不沾了?那岂不是成神仙了。您听句劝,好歹吃点垫垫肚子,夫人不会轻易罢休的。如今孟夫人没了,以后您在府上,我会尽量照顾您的。”
吴怜月扶着椅子扶手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什么叫我母亲没了?”
“老爷派去伺候的丫头方才跑回来回的话,您走后不久孟夫人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怜月入皇城。
因为上榜前不敢更新太多,两女主只能先在作者的存稿箱里见面了。追文辛苦,以后固定早上十点更新~
第12章 012
吴怜月第一次体会到了天塌是什么感觉。
脑海中“轰”地一声,有片刻的耳鸣,然后只看到乔儿的嘴唇在翕动,却听不到任何声响。感觉屋宇在缓慢地变形坍塌着,青灰色的天陡地落下来,化成浓雾。整个世界消失在浓雾之中,她渐渐地喘不过气来。
“你说什么?”不愿相信的吴怜月又问了一遍。
乔儿神色悲伤地说“请姑娘节哀。”
“能不能烦您扶我去见夫人?”吴怜月脸上不住地淌着泪,艰难挪动着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被乔儿扶着慢慢走向宋氏的院子。
宋氏今日心情不错。孟如礼一死,某些另她担忧的往事也就跟着一并尘封了。用了饭正哄着六岁的小女儿玩,只见乔儿扶着吴怜月来了,看吴怜月红肿的眼应是从乔儿那里知道了孟如礼没了的事。
宋氏藏不住眉间眼角的笑意,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当着女儿和下人的面她倒想遮掩一下,不要表现得太冷血无情。可心中的欣喜实在是掩饰不住,都盼了整整十年了,终于如愿的她已经很用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了。
让房中丫头把女儿带出去后宋氏终于忍不住掩嘴轻笑了出来。
吴怜月此刻恨不能上前杀了宋氏,可惜寄人篱下一时之间不得不服软。“请夫人准许怜月回家安葬母亲。”她被乔儿扶着给宋氏跪下了,低头紧咬着唇,因双腿不支,撑着地面的两只小手牢牢攥成拳头。
“放心,我已差人把你母亲葬了。”河葬也算葬嘛,莲叶为篷鱼虾为伴,想想还挺诗意。这么一想宋氏又有些后悔了,后悔对孟如礼太好。
“母亲刚过世,未停灵,未请僧道诵经送灵你便把她葬了?”甚至未让她赶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吴怜月暗发着狠,她没想到宋氏能y毒到这种地步,她甚至怀疑,自己刚离开母亲便过世与宋氏不无干系。
“寒门小户出殡哪有那么多规矩。”宋氏不耐烦地打断吴怜月。
乔儿上前要扶。宋氏怒斥道“她自己没手没脚吗?用得着你扶?”见吴怜月挣扎半天实在起不来,只得道“行了行了。送她回去吧!在这儿碍眼得很。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胆敢晦里晦气地在归雨院偷摸烧钱纸,就等着领罚吧!”
归雨院里,红儿绿儿去用饭还未回来。乔儿扶怜月去床上躺着后安慰了几句,见她膝间竟有淡淡的血迹便道“姑娘先歇着,我去取药给您敷上。”
“我母亲当真对您家有恩?”
乔儿点头。
“夫人不许我出去。烦姐姐帮我给故人带个信,让他去孟家老宅给母亲烧些钱纸,送送行。”
乔儿依怜月所嘱,拿来笔墨。怜月写了几句嘱托之言,最后在信尾画了只从笼中展翅飞出的黑色鸽子。这是母亲告诉她的,让故人将护身符公开的讯号。她现在无心用护身符自保,只想拉着吴宋两家给母亲陪葬!
十几年前,先帝还在位时。吴天明曾勾结过宋阁老试图废太子,立先帝第五子忠王为储君,二人的往来书信都是阅后即焚,只有一封无意间落入了孟如礼手里。孟如礼和离后将信存在了孟老爷子的一位故友家中,正因为宋氏差人来白槐胡同无数次,一直未能寻到信件,才不敢惹急孟如礼。
当今圣上对于前朝旧臣本就心存芥蒂,若知道有人暗中反过他,宁肯错杀也不会放过,况且书信可是铁证。
母亲去了。父亲又是那么个人。继续在吴家呆下去也是死路一条,吴怜月什么也不怕了!
乔儿接了信立马差人送了出去,顺道找府里的郎中取了药,回归雨院给吴怜月敷药时,怜月低声问道“乔儿姐姐,你是吴家的家生子么?”
乔儿笑道“不是。不过谋份差事贴补家里。”
“那姐姐便早些辞了这工吧!”
若非她腿脚不便,也会趁早离开这即将倾颓的吴家大院。
“我让你教她规矩,不是给你机会泄私愤。孟氏既去了,你还不肯善待月儿么?”吴天明因公事出门一趟,回来后便得知孟氏病故了,女儿怜月被宋氏折磨得半死不活。
宋氏这些年在吴天明面前颐指气使惯了,哪里受得住这顿吼,跳起来指着吴天明道“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有什么不敢的?你以为你背后的宋家还是以前的宋家?况这些年你爹有提携过我半分?银子倒是从我这儿捞去不少。”吴天明也豁了出去,娶了宋氏本是指着借宋阁老升到京里去,谁知半点好处不曾有,家中反倒多了个恶妇。他的亲闺女他可以打骂,宋氏却没那个资格。他把女儿接回家是待嫁的,不是等死的。
他执意接回长女是有私心的。这怜月酷肖她的母亲孟如礼,孟如礼年轻时也是艳绝兴州府的美人一个,而怜月比她娘又更胜几分。他攀附宋家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便想着借女儿的亲事再搏一把。
可这宋氏倒好,竟趁他不在把女儿折磨成那样。宋氏不止是在伤害他的亲生女儿,更是在毁他的仕途。
“好啊吴天明,好一个过河拆桥。”宋氏冷笑。嫁入吴家前她娘亲宋夫人曾经劝过她,说吴天明与发妻和离的时机太巧合,这种为了攀升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男人是靠不住的。当时她年纪轻,看中吴天明生得俊朗又有几分才学,甚至连“休妻”那事,也看作是吴天明对她的诚意与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