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的,你直接跟我一起去就行。”
她笑着戳戳我的后颈,“嘿,我说你莫不是不敢一个人去吧?这叫什么,社交恐惧症?”
“我有什么不敢?”我下巴一抬,“我只是想向大家介绍一下你罢了。”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似乎迟疑了一阵,但最终还是说道“我今天确实还有事。下次吧,下次有机会我好好陪你。”
我无奈地点点头,说“那你就早点休息。如果我回家的时候你还没躺在床上,我一定饶不了你。”
“好。”她竟爽快地答应了。“对啦,记得带上礼物。”
我跟她磨磨蹭蹭,差一点就迟到了。等我来到局长那位于城西一幢高楼顶层的豪宅时,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除了我的同事、下属,还有不少市政委员会的成员。她们看到我,脸上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好像在大街上看见了招摇过市的男人。
Σ陆笑着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欢迎欢迎,都是自己人,今天一定要玩个痛快。”
她又向众人说道“看看,我们δ柔打扮起来多漂亮。我要是年轻十岁,一定不放过她!”
众人都笑了起来。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着,一面跟着Σ陆向里面走。
“怎么?”她悄声问我,“你就一个人来?”
“我……”我最怕别人打探我的私人问题,不由得紧张起来。这时候我突然想到我手里还拿着α晗为我备下的救命法宝。
我赶紧把手上的礼盒往Σ陆手上一送“局长,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哟,越来越通人xi,ng了嘛。”她斜眼打量着我,笑着拆开了包装。
里面是一个陈旧的纸盒。她愣了一下,打开盒子,目光顿时亮了起来。
“难为你费心了。”她笑道,“这东西从哪里找到的?真是难得。”
我顿时暗叹,α晗真是神人。之前我一直愁送什么礼物合适,她就问我Σ陆平时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我说她没事老喜欢在身上揣几张纸质照片,α晗想了一想,就有了主意。
“这种人往往有偏向复古的审美。你就送她一件上个世纪的老古董吧,她一定喜欢。”
我的脑海里瞬间想到各种名画、家具、机械钟表,以及旧式电脑、飞机、汽车。不禁皱眉“你说的倒是有道理,但我总不能去洗劫历史博物馆吧?”
“你看你,思维比蚂蚁还要局限。”她瞪我一眼,“说到21世纪的遗物,你是不是满脑子都是博物馆里的文物?21世纪留下来的东西多了去了,我又没让你送一艘航空母舰。”
“啊,我懂了,要不就送她一袋汽水瓶盖?”
α晗无言地看我一阵,感叹道“你的社群评价分居然不是负数,真是奇迹。”
“喂喂,别嘲笑我啊,快用你百分之一的智商帮我再想想!”
她冷笑着,不再理我,而是转头又去琢磨她那些天书一样的公式了。但第二天早上,我一到办公室,就看见桌上除了有一束新的鲜花,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纸盒。
这就是她为我准备的礼物了——上个世纪留下来的一盒世界地图拼图。
我虽然还是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好,但我选择相信α晗用于人情世故的那百分之一智商。没想到,Σ陆真的如此喜欢这份礼物,她那兴奋的神情,竟然像一个收到圣诞礼物的小女孩。
她正一个劲地跟我道谢,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看什么好玩的呢?”
我一回头,见市长ikuro手持酒杯,面带微笑,看着我们。
她身穿银色晚礼服,戴一串珍珠项链,配着银白的头发,更显得气质高华。她那种不怒自威的力量让我不禁挺直了腰,恭敬地叫了一声“市长。”
“这里不是市政委员会。”她摇摇手,“叫我ikuro就好。”
“你看看,”Σ陆将纸盒捧到她面前,“这是这孩子送我的呢,真是有心。”
ikuro瞥了一眼,说道“这是世界地图的拼图。”
Σ陆笑道“对对。还是你知识渊博,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东西我小时候还玩过。”ikuro用指尖拈出一块拼图,有些怀念地把玩着,“现在已经很难找了啊。”
我突然想到,我们从来不知ikuro到底多大年龄了。难道她是在某个地下堡垒里出生长大的吗?完全有这种可能。
她锐利的目光突然看向我,然后向Σ陆说道“借你的小朋友说说话,你不介意吧?”
Σ陆一怔,随即笑道“请随意。”
“还要借借你的拼图。”ikuro不由分说地拿过了盒子,向窗边的一张小圆桌走去。
我手足无措地看向Σ陆,她急忙眼神示意我跟过去。我一头雾水,不知市长怎么突然就盯上了我,只得硬着头皮跟她走了。
ikuro在落地窗前坐下。这里视野极佳,能够俯瞰整个城市。纵横交错的超导磁悬浮轨道,和川流不息的车辆飞艇,在夜色中流光溢彩,宛如一条壮丽的灯火之河。
我坐在ikuro对面,看着她把一盒拼图碎片都倒在了桌面上。
“我家里也有几盒拼图。”她说,“还有一种是纯白的,靠形状来区分每一片。上个世纪的人花样真多。”
我强行接话“你喜欢收藏文物?”
“不。其实我只对纸质书感兴趣。拼图之类的小玩意,只是附带着玩玩。”
我想,市长突然把我单独叫过来,肯定不是来跟我讨论古老的益智游戏的。但她到底要干什么,我心里实在没底,愈发疑惑了起来。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ikuro笑了一下,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拼图其实是一种很有哲理的游戏?我们的社会就像一幅巨大而繁琐的拼图,每个人终其一生,也只能找到其中的一部分碎片,永远拼不出它的全貌。”
我点头附和“是的。所有人对社会的认识都是片面的。”
“在文明的早期,倒也还好。”ikuro一边说着,一边拣出一些碎片,拼在一起。“地位高的人,博学的人,还能大概猜测一下这幅图形的轮廓。而后来,这幅拼图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而人类处理信息的智力却没有太大进步。体现在政治上,就像约翰·亚当斯所说,‘尽管人类在所有其他科学领域都取得了进展,政府却踟蹰不前,在管理方式上与三四千年前相比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即使是社会最顶层的统治者,充其量也不过是手中多拿了几片碎片,其无知程度和普通人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我看着澳洲大陆在她手下渐渐拼凑成形,陷入了沉思。
她继续说着“所以,他们自以为做着有利的事,却往往适得其反。他们有的拼命积累资本,最终却被资本的怪兽所吞噬;有的以为消灭敌人就能让自己得到更多资源,不料最后却和敌人同归于尽;有的愚化人民,以为这样就能高枕无忧,却不知愚民的破坏力如洪水猛兽,连他们自己也控制不了。自然万物,连草履虫都可以做到趋利避害,人类中最优秀的ji,ng英却做不到了。如果不是出现了像系统这样的社会管理工具,仅凭少数人类的智慧,注定无法再有效管理几十亿人的集体,社会崩溃只是迟早的事。”
我茫然地抬起头,还是不知她跟我讲这些有什么意图。
她灰色的眼睛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孩子,不要怪我唠叨。我只是希望你记住一个道理,没有任何一个人——哪怕她是不世出的天才——可以认为自己绝对正确。个人的意志都是碎片,其差别只是大小不一而已。只有集体的意志,才能看到拼图的全貌。”
我又点点头,说道“我记住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大学的专业是历史学?”
“是的。”
“那你对人类的历史有什么看法呢?”
这个问题太宏大了,我觉得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那些早已尘封的专业知识,好歹还是勉强回忆起一些。
“我觉得人类其实早就在渴望我们现在的社会,只是从前因为技术落后而无法实现。”
“哦?”ikuro淡淡一笑,“这个观点倒是有几分新意。很多人都认为我们现在的社会是近代才有的创新。”
“其实它早就在我们的传统中孕育着了。”我说,“古时候的宗教,很多都有一本隐形的账本,上面记载着人一生的善行恶行,以此作为死后受到审判的凭据。这就是最原始的积分系统。货币也是一种积分系统,只不过还是太片面,太简陋。人的天xi,ng就是希望得到最详细的记录,制定最完美的计划。但因为算力的不足,记录往往不公平,计划常常适得其反。可这并非记录和计划本身的错,只是人们能力不足的缘故。”
我没有想到自己竟能流畅地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有些紧张地看着市长的表情。
她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说“如果从你的观点出发,那么反对现有制度的人,其实是在反对全人类自古以来的追求。这就不仅是反制度,还是反人类。对吗?”
如果是一个月以前,我一定会肯定地回答“是”。可现在,我只觉得大脑里有什么东西搅拌成了混乱的一团,我竟无法再坚定地确信我自己说出来的话。
我不禁悚然。我天天揣摩着别人的思想,却忘了看一看自己。我的思想是在什么时候渐渐出现了变化呢?
我回过神来,发现ikuro正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赶紧说道“是的。”
“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有想法的孩子。”ikuro笑笑,拿起酒杯。“好了,你去找朋友们玩吧。跟Σ陆说,我再玩玩她的拼图,待会儿会完好无损地还给她的。”
我扭头一看,局长还站在不远处,有意无意地向我们这边张望着。我起身向ikuro致谢告辞,回到了局长身边。
我一走到Σ陆面前,她就一把拉住了我,低声问道“市长跟你说什么了?”
我答道“从拼图讲起,跟我讲了一番社会管理的道理。”
Σ陆笑了“这就好。”
“什么?”
“来,先过来吃点东西。”她拉着我走到长桌前,给我拿了一块糕点,然后才说道“系统的推荐名单里有你。说不定你真的有机会继任。”
“我?”我觉得有些好笑,“我应该没什么优势吧。”
“对,你年轻了点,组织能力也不够强,这些都是劣势。”她说,“但是如果这次你真的能成功抓住那只虫,一定是一个巨大的贡献,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们现在不在保密区域,所以她没有直说出chaos这个词,但我俩对此心照不宣。
“可是我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我说。
到12月30日还剩三天,无论chaos最终是否露面,我们也必须在109号的聚会之前进行一次收网。
因为109号没有实体,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和“虫”们会合的。当然,我们可以让系统为109号设计一个以假乱真的机械躯体,让它从“梦”中完全参与到现实中来,但这样做风险太大,所以我们并没有考虑这个方案。
目前,109号已经在全球吸引到了149个隐藏的“虫”。只要能将她们全部抓捕,也算是一个巨大的收获了。而chaos,如果这次不露面,有可能是看穿了我们的骗局,有可能是真的对同类们的命运漠不关心,甚至也有可能是确实已经死了。
不知为何,说出“不抱期望”这句话时,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舒坦。局长看着我,似乎有点难以置信“δ柔,你什么时候这么悲观了?现在还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可能。”
“局长,我也有点累了。”我感叹道。
Σ陆愣了一下,正色道“你说什么傻话?你才三十岁,要走的路还长着,怎能现在就喊累?”
“局长也还很年轻啊。”
“唉。”Σ陆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抱臂而立,良久才说,“我在漏洞管理局工作了三十年。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年轻,现在女儿都上大学了。”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欢笑着的宾客,眼中浮现一种温情。“你看看这些人,她们多么快乐。但这快乐也很脆弱,一旦社会失去秩序,她们又将怎么样呢?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渐渐感到,维护秩序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工作。你至少得等到新的一代长大成人,有了合格的年轻继任者,才有资格喊累,把重任交给你的孩子们。”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能放心离去,是因为有你。你看看你的背后,现在又有谁呢?”
我默然。我以前从未意识到,局长对我的器重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可是,如果我将来让她失望了怎么办?
耳边突然传来系统的提示声“不要恐慌,不要恐慌,不要恐慌。”
这条信号是我和系统之间的暗语,来自于《银河系漫游指南》。它意味着检测到了重大异常。我一怔,看向局长“我得回局里一趟了。”
“你看,我就说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可能吧。”她笑了,“快去吧,你的机遇来了。”
我却不像她这样振奋。那“不要恐慌”的暗语,却莫名地在我的心中激起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恐慌。
我来不及换衣服,穿着礼服裙,踏着高跟鞋,离开Σ陆的家,坐上了前来迎接我的飞艇。路边的人们向我投来欣赏的目光,她们一定以为我是要去参加一个盛宴,却不知我踏上的是一条可能通向地狱的未知旅途。
在飞艇上,我看着城市绚烂的夜景,重新回顾着“钓饵计划”的整个脉络。
所有的决策都是我和局长作出的,再以一个个独立的小任务的形式,让系统来处理一些工作。在这个过程中,关键的数据一旦汇报给我们,系统还会将其清空。只有它才有足够的权限来删除数据。而任何人类,哪怕是数据中心的首席工程师,也不能不经审核就动用大量算力,来窃取、清除系统的保密数据。这也就是为什么历来的“虫”都只致力于寻找逃避系统记录的方法,而一旦发现记录已经生成,多半就会直接自杀了事。
所以说,我的计划要泄密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系统背叛我们,或者我和局长中的一人泄密。但是,“几乎”不等于“完全”。没有完美的计划,也没有绝对的安全。只要人类还存在一天,就会有办法制造漏洞。
今天,我是第一次隐隐希望,真有这样的漏洞存在。希望那个化名为chaos的人已经看穿一切,不会真的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铤而走险,拯救那些已经入瓮的同类。
我冲进空无一人的保密实验室,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系统的新报告。
看了一眼,我就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给系统的任务,是严密监视那149个将109号当成chaos的“虫”,如果发现她们收到的各种信息中出现任意相似内容,就判定为异常,并追踪该信息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