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发现,少数“钓饵”之所以能在输入数据不完善的条件下,依然顽强地演化为“正常人”,是因为它们自己会将不完善的数据合理化。在它们的意识里,虽然自己生活的世界时常出现一些古怪的情景、前后不一致的记忆、荒诞的事件,但它们总能自动给这些现象编出自圆其说的理由。
这一点可以说真是很像人类了。人类最擅长的就是不停地把自己身边的一切合理化。历史上有很多人,即使生活在最荒诞的时代,做着最丧心病狂的事情,也能自动找到理由,告诉自己世界亘古如此。
我绕了一大圈回到办公室,摸了摸桌上满口尖牙的“饺子”,戴上虚拟现实帽子,登录了“虚拟501城”,直接跃迁到行为矫正所的坐标。那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用户。
“虚拟501城”是真实501城的模型。它存在的作用是让市民查阅信息,供一些科研机构研究,以及让学生和游客参观。几乎没人来这娱乐,所以它特别的冷清。
α晗突然提出要来这里,是因为她说她从没去过行为矫正所,对之很好奇。我很奇怪,这个地方在现实中虽然戒备森严,但在虚拟城市中始终是向14岁以上的所有公民开放的,她为何没有来过?
她解释道“我不敢一个人去,所以一直没去。”
我能理解她。任何人去了那里,心理都会有些不适——这也就是为何系统设定了14岁的年龄界限的原因。从人类本能的情绪来看,矫正所当然是残忍的。但我们都知道,人不能只凭自己的情绪来评价一件事的利弊。
虽然我也不太想去那里,但既然是她主动提出让我陪她去,我又怎能拒绝?
我等了许久,她还没登录上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呼唤她,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
“我来晚了吗?”她问我。
“没有,是我提前来了。”我不由自主地微笑,“我们走吧。”
我们向前走去,这座巨型长方体白色建筑的大门自动为我们打开了。
在现实中,我因为工作原因,经常会来这里。所以对它的结构颇为熟悉。
我们穿过一条走廊,两边都是整齐划一的玻璃小隔间,老老少少的人穿着同样的白色衣服,带着同样麻木的表情,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同样的床上。
我只扫视一眼,就知道系统是用一年前的记录来做的这些虚拟图像。因为这里的“病人”都是熟面孔,而且有好几个据我所知已经“康复”,回归社会了。
“这是a区,是异常程度最低的。”系统的声音介绍道,“多半是一些发表有害言论的人。这是最容易矫正的,只需要用电击,让她们对自己相信的有害言论产生条件反s,he的恐惧就行。”
α晗的脸贴在一面玻璃上,向里面的人招了招手。那人却如同掉线的伴侣机器人,茫然直视前方,毫无反应。
“现实中她们也是这种状态吗?”她问我。
我答道“是,这模拟得挺真实的。”
她惊道“那她们以后岂不是和傻子一样,还怎么回归社会?”
“不会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我说,“这里都是专业人士,不会出这种漏洞的。我就认识几个矫正成功的人,回归社会以后一切正常,只是不会再向任何人传播那些有害思想而已——虽然它们还存在于记忆之中,无法消除。”
她默不作声,看上去似乎依然在震撼中。说来奇怪,她总是用幻想来给我震撼,可是她自己竟如此轻易地就被现实所震撼了。
“这是有点让人难受。”我说,“可是也没有办法。毕竟,养大一个人需要消耗很多宝贵的资源,全球管理会不想让她们直接去死,浪费生命,而是希望尽可能把她们改造成可以为社会做贡献的良好公民。”
“我没有难受。”她摇摇头,“我们继续看吧。”
我带着她“跃迁”到了下一个空间。
系统继续介绍“这是b区。是更异常程度严重一些的病人。其异常表现在对社会进行有害的行为。这些人的病更加复杂,每个人的行为不同,需要采取不同的治疗方式,不能像a区那样只用电击解决。”
它在一个隔间上打出箭头,示意我们近看。
“这是2104号。她的问题在于生了孩子以后却不爱她们,一直对她们十分冷漠。后来两个孩子都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等她们长大,可能就会对社会造成较大危害。对2104号不能采用恐惧疗法。因为无论如何惩罚,也不能让她产生对孩子的爱。所以我们采用了催产素疗法,希望能够帮助她产生母爱。”
α晗冷冷地说“何必这么费事?把她孩子送给别人养,禁止她以后再生孩子不就好了吗?”
我解释道“唉,社会的漏洞没这么简单的,稍不留神就会出现‘按下葫芦浮起瓢’的问题。如果人们看到,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不用接受任何治疗,就可以直接把孩子扔给别人了事,她们就有可能纷纷仿效。”
“嗯。”她若有所思,“我只知道系统总体的算法,对这些现实的具体问题确实不太了解。”
“这些问题还是不要了解比较好。”我想起了局长的感叹,心中五味陈杂。
我们继续走下去。看到了更多千奇百怪的病人。这些人有的娱乐过度;有的花费太多ji,ng力在无意义的爱好上;有的则是人际关系极差,比如总是制造噪音、乱扔垃圾、出口伤人、搬弄是非,给所在的社群造成了极大困扰。这时,我又看见了熟面孔——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极度抵触学习的中学生。
未成年人对社会的直接贡献通常不大,但她们是社会的未来。她们的积分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未来预期分”,即系统根据她们目前的状态,判断她们未来对社会可能的价值。要想让这个分数高,其实也很简单,做好未成年人的本职工作——学习成长——就好了。
而这个小孩,成长得倒是不错,却坚决不肯学习。系统尝试过用种种方法鼓励她,给她换了五个学校,更改了十版课程搭配,推荐了100门有趣的虚拟互动课程,甚至为她量身定做了一款学习游戏,最终都徒劳无功。
她的未来预期分一降再降,直到总分跌破了1000,被预测为将来只能成为社会的废人,于是便只能来这里接受矫正了。
我之所以对她如此难忘,是因为她这种情况太罕见了。现在不爱学习的孩子几乎没有。系统总能为孩子找到最适合她们的学习方式、最受她们欢迎的教师(如果对人类不满意,也总有一位虚拟教师可以胜任),寓教于乐,让她们学习自己最感兴趣的知识领域。
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无论如何都不愿学习的人。
系统简单介绍了她的情况,说道“这是一个棘手的案例,矫正所花了三天时间才找到她不爱学习的原因——不是因为沉迷于其他事物,事实上,她对游戏、娱乐也不感兴趣。她的问题很少见,是因为大脑的奖励机制失效,不能从学习、游戏和其他任何活动中获得成就感与满足感。所以,矫正所尝试激活她大脑的奖励机制,建立学习和快感之间的联系。让她一学习就得到快感。”
α晗认真地注视着那头上cha满电极,露出诡异微笑的孩子,良久才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很好。现在已经回学校上学了,据说一学习就高兴得不得了,停都停不下来。”
“人类也是一架逻辑很简单的机器啊。”她显得有些y郁,“把有害行为与恐惧相连,把有利行为与快乐相连,就可以完全c,ao纵人类了。erei想得太复杂,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神经工程学。”
我说“历来不都是这样的吗,连原始部落的酋长都懂得这种统治术。”
“可是随着技术的进步,统治术越发ji,ng确而严密了。”
我说“我们和酋长不一样。我们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
她没有回答,低头继续向前走去。
再度“跃迁”以后,我们面前依然是一个个玻璃小隔间。但与a、b区不同的是,这里的人多半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系统介绍道“这是c区,这里都是最难矫正的病人。”
α晗问“这些人又怎么啦?”
系统说“这些人就是俗称的‘社会的废物’。她们既不做有害的事情,却也不做任何有用的事情。”
“要达到这种状态不是很难的么?”α晗想了想,“因为每个人的任何一个行为,哪怕是拒绝系统的建议,也总会产生一定的效应啊。”
“她们没有行为。每天躺在床上,对系统的建议既不同意,也不拒绝。”
“这是抑郁症?”
“不是。她们虽然清醒,却类似于植物人。其原因往往很难解释。”
α晗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跃迁到了矫正所之外。
我赶紧跟上她,只见她站在矫正所门口的树林中,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你怎么啦?”我问她,“你别多想,任何一个社会,总是要为了多数人的利益牺牲少数人,这是不得已的事情。”
她突然抬头看向我,暧昧地笑了。
“如果是我在里面,你还会这么想吗?”
我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也有很多危险的思想。”
“可是你只是自己想想而已。”
“我也有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当个废人的时候。”
“可是你是对社会大有用处的人。”
她微微点头,一脸自嘲“是啊,我的社会价值积分是67908191分,在整个501城排名第二,仅次于市长。”
虽然我知道她的积分必然很高,但万万没想到这么高。她和我同龄,还很年轻,怎么会这么厉害?
她没有理会我的震惊叹服,而是继续说道“但是好像没有任何逻辑可以证明,一个对社会有用处的人就永远不会危害社会吧?”
“你不会的……”
她又露出了那戏谑的眼神“你对我这么有信心?万一哪天我不高兴了,向全市公民人人发送一份有害演讲,或者躺在床上不思进取,专注地思考人生的意义,这又有什么不可能?”
我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流出,向我的浑身蔓延。
她笑得更加开心了“如果真有这天,拜托你一枪打死我吧。我可不愿意来这个鬼地方接受什么矫正——”
“你住口!”我突然怒道,声音之大,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收起了笑容,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我。
“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我冷冷地说。
气氛一瞬间凝固了。她张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扭过头,不再看她。“今天……要不就先这样吧。”
“好。”她抬起下巴,目光也冷冽了起来。
我们没再说话,都退出了登录。我摘下虚拟现实帽,才察觉到背上一片冰凉,竟是冷汗沾shi了脊背。
“这个混蛋……”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猛烈,觉得一阵眩晕。“真是口无遮拦。这种玩笑也是开得的?”
“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来回踱步,在心中自言自语,“是了。她一贯就是这么恶劣,喜欢看别人震惊、尴尬、着急的样子。不知道她怎么养成了这种xi,ng格。都三十岁了,还像个顽劣不堪的小孩。不,她在外面都是装出一副优雅稳重的样子,只是喜欢捉弄我!”
我心乱如麻地绕了一圈又一圈。脑海中却止不住地浮现出可怕的想象她穿着白衣服,坐在玻璃墙后,眼睛失去了那种活泼的野xi,ng,变成了一个呆滞的木偶。
“拜托你一枪打死我吧。”回想起这句话,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拼命地将这种想象赶出脑海,一面嘲笑自己的敏感。
“不,她大概是不知道我反应会这么过激。”我开始反省自己,“也许是我有点过分吧?我居然那样呵斥她。可是,这只是因为……”
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多年以前那个y沉的下午。
我烦躁地踢了旁边的椅子一脚,它“嗷呜”地叫了一声,提醒我不要破坏公物。
系统的提示在耳边响起“检测到你情绪不稳定,建议休息十分钟,欣赏音乐……”
“好吧。”
耳边传来柔和的钢琴曲。真的很有效果,我渐渐静下了心。
我决定先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抛在脑后,处理几件工作上的琐事。过了一会儿,我的注意力就转移了,彻底沉浸在了工作里。
直到接近零点,我才准备回家。同事们已经差不多走光了,四处空荡荡的,墙上的五花八门的新闻资讯也自动停止了播放,换成了节奏舒缓、光线温和的海洋风景片。
我木然地走到楼下大厅。那里24小时都保持明亮,一面6米高的墙上显示着火星基地的近况。
火星上刮着尘暴。铺天盖地的红色席卷而来,像要把整个大厅吞没。而在这一片红色的海洋中,我看见了一抹突兀的墨绿。
那是一个身穿墨绿色长裙的人。她靠墙而立,看见我来了,微笑着向我扬扬手中的花束。
那微笑我再熟悉不过了灵动而狡黠,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我的呼吸窒住了,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来?”α晗说,“我的权限这么高,难道还进不来你们漏洞管理局的大门?”
听到这刻薄的语气,我却莫名地快乐。之前的不快、纠结都烟消云散,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我靠近了她。只见她头发整齐地拢在耳后,耳垂上戴着小巧的银色耳钉,化着淡妆,显得甚是素雅清秀。
“惊不惊喜?开不开心?还生不生气?”她把花束往我怀里一塞,“我可是百忙之中在楼下等了你四个小时啊。”
“惊喜惊喜。”我连连点头,“你怎么不发条消息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