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殿殿门忽敞,规行矩步的内侍宫娥鱼贯而出,近前行礼。
唐潆缓缓收回低沉的目光,她看向为首的宫人,问道“都收拾妥当了?”殿宇虽只一座,且格局不大,但其中又按用途细分了几处。太后喜静爱书,唐潆便吩咐下去,务必将书房拾掇妥帖细致,万不可有丝毫疏漏。
宫人俯首在地,恭谨道“陛下叮嘱,奴等没胆子懒怠,已是收拾妥当。”
唐潆点头,示意宫人起身,一面向殿中走去,一面向宫人垂询“近日事忙,池再虽是传令迟了些,但想来与你们的时日当是足够。长乐殿中本无书房,此番辟出书房,又有书橱,该如何放置书册卷帙,先去未央宫看看,如若有缺,不妨去文渊阁取来。”
宫人紧随她身后半步,唯唯诺诺地听着,恭声称是。
时近夏日,虽未供冰,殿中却是不热不冷,恰适于人。
步入殿内,精巧的格局与内敛的饰色将殿中窗明几净,暖香袅袅的恬淡气氛烘托到眼前。窗牖支开,便有日辉投入,落在木色地板上铺作薄金般的地衣,光束中细小的灰尘飞舞,殿外庭间西府海棠的微弱花香极缓极慢地飘散在鼻间。
殿中宫人均是垂首敛目,默不敢言。
四周本该静谧,但银铃叮呤作响,随着主人的脚步,从外间一直传到里间的书房。看似破坏了安静的氛围,其实不然,长乐殿的宫人十之五六出于未央宫,不仅知悉皇帝与太后母女感情深厚,资历老些的更是知悉这银铃的由来。皇帝在小,便系着这银铃,当初是保平安,而今,却仿佛是告平安。
纵太后来日双目渺渺,但闻铃声,便知人在。
走到书房,案几、桌椅、书橱与小憩的床榻已好生安放,陈设中亦是不缺或是古朴或是工致的清玩古物。书橱新置,犹有自然清新的木香,走近前看,雕饰与未央宫书房的书橱别无二致,看着十分亲切。
盆景的种类、花瓶瓷器的种类乃至香炉中的宁神香饼,每走近一步,愈感温馨一分,纵是环境陌生,颇有不适,慢慢地,又会融入其中。
区区时日,能布置得如此妥帖,十分不易。
唐潆弯下腰身,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案几四角,圆润而毫无棱角的手感令她感到满意,称赞道“颇费功夫,的确不曾懒怠。”不仅案几,亦不仅书房中的陈设,整个长乐殿的家具物什俱都磨圆了四角,即便有人不慎撞上,轻易不会受伤。
此事,是她所嘱咐。她已思虑得如此周密,犹觉不够,生怕自己略有粗心,便会使太后遭受损伤。
宫人闻此夸赞,心中紧绷的弦暂且松懈下来,忙欲邀功“工匠之劳,奴等粗人,只干些跑腿的活儿罢了。”他指了指墙上所挂的画筒,笑道,“不知殿下喜好,书橱才空置着。这幅画,殿下却常翻出来赏玩,当是珍视之物,奴便小心翼翼地取了来。”
唐潆顺着他所指望去,虽只是画筒,但她已知画筒中的画卷为何。无需宫人告知,这数年来,她常看见太后将它翻出来细看,却不将它挂在墙上,仿佛在刻意压抑自己的心事。
金陵。
这个地方,在唐潆心中早早地埋下了根,却迟迟不破土发芽。她知太后心中所想,知她十数年来如何隐忍游子思乡之情,从前她无能迁都,如今,她亲政在即,迁都又是否该提上日程了?
忽而,殿外急急跑来内侍,扑倒在地,道“陛下,楚王爷薨逝!”
☆、第65章 乍见
楚王是唐潆的叔爷,于是年作古,寿元已然不短,只是他薨逝得毫无预兆,莫说王公权臣吃了一惊,即便料理丧葬殡仪的王府中人亦因事发突然而颇有些手忙脚乱。楚王生性潇洒淡泊,所好唯酒而已,又甚少与人交恶,加之他所掌的宗人令既非肥缺又非要缺,惹不来他人红眼,故而他的逝世未在朝野中生出波澜,只平平静静地循礼下葬、追封,青史中亦是平庸无常。
这般碌碌无为,心怀鸿鹄之志之人定然瞧它不上,但细细想来,倘若当真能如楚王解衣盘礴、诗酒自娱、无病无灾地走完一生,又是何其的幸福?
暮春虽至,春雨霏霏却未歇。
雨雾迷蒙,远处的天际模糊不清,犹如手艺欠佳的匠人疏忽之下描摹失误的灰釉。唐潆端坐在案后,搁笔于笔山上,再透过窗牖往外望去,看着看着,仿佛耳畔滴滴答答的落雨声亦随之模糊起来。
漏壶声催,浮于眼前的景物渐渐变作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勾栏看戏,楼阁听曲,船舫游灯……正是这时节,恰落一场雨,九衢三市人来人往,桃叶渡水波菡萏,蘸些墨色,铺开纸张,两三笔便成了画。
这是金陵,文人墨客从不吝惜赞语,狂狷之士亦免不了流连缱绻的富贵温柔乡。
却也是——史家视为龙脉被截不宜定都之地。
“陛下。”侍奉在案旁的池再近前一步,轻声询问。
乍然被打断思绪,唐潆愣神了片刻,将视线收回,见是池再,微微拧起的秀美微舒,方缓缓问道“如何?”
楚王去得实在突然,这位长辈在世时对她与太后亦十分亲近友善,于情于理,她免不了对其后事的料理与后人的安排多加照拂。王世子袭爵袭官是外人无可置喙之事,前阵她亲赴楚王府吊唁,世孙恰及幼学之龄,其父其母虽未语托,她见世孙颇合眼缘,又欲示恩宠于外,以便王世子袭官后驭人处事,便出言为世孙延请西席。
皇室宗亲的西席本是好寻,偏生商赞放着不二书斋的春日花圃不去看管照顾,反倒主动请缨。商赞曾是帝师,这般身份,如何再好启蒙世孙?再者他年纪老迈,倘若感怀老友不愿怠慢学生,却哪堪教书树人的重负?
因是老师,又是长辈,唐潆不好回绝他,思来想去,总算明白了他意欲何为——商赞并非执拗古板之人,如此行径只怕是担心自己择师敷衍,耽误了世孙。
想通这层,唐潆又觉得好笑,商赞这老头,几时变得如此弯弯绕绕。她将此事与太后说过,太后只淡淡笑道“因你所处之位与以往不同,商先生只得这般行事”。经一席话,唐潆的思绪愈加开阔,心中却平添阴霾。
朝野心中,伴君如伴虎,果真如此么?
池再此前便是奉旨出宫下诏聘请西席去了,先生是位隐逸多年的耆老,在朝时享有盛名,亦曾与商赞共事,受过商赞青眼提携。商赞知悉其人,才放下心来,松了口,退居不二书斋料理花草颐养天年。
今日落雨,池再出外披了油衣,回宫面圣前已褪下油衣,又稍加拾掇,此刻面庞上却难掩水汽。他微微弯身,答道“先生领了旨,与世孙行了师生礼,虽是忘年,世孙灵秀,先生慈爱,两人说说笑笑十分投契。想来先生定会倾囊相授,世孙亦有所成不负厚望。”
池再察言观色,熟稔唐潆喜好,回话时极少如此油嘴滑舌,尽往讨喜之处说去。唐潆听他语气轻松,又瞧他咧着嘴挤出笑容十分不易,不由展颜笑道“此事了结,喜上眉梢的反是你了?”
池再一怔,觑了觑唐潆的脸色,却是真情流露地苦笑出来“此事了结,陛下肩上的担子卸了一挑,奴才如何不高兴?”
自太后病症初显,唐潆便再不似从前那般,伪装得再好,如池再这般伴她多年之人怎会看不出来。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提心吊胆是真,心疼担忧亦假不了。
笑意僵在唇畔,乌黑的眼眸霎时失了光彩。只是须臾,唐潆又看向池再,端详了他半晌,将他盯得几近腿软发毛,才微笑着问道“你是金陵人?”
池再迟疑地点了点头“奴才曾是颜家家奴,儿时便待在金陵。”
“金陵好么?”
唐潆话语间满是平和,犹如在话家常,池再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大方笑道“自是好极!金陵的茶天下闻名,金陵落雨下雪都裹着茶香。”答复得快而急,显得失礼,说完了话,池再方觉赧然。他看向唐潆,见她面带笑意,于是憨态地挠了挠头,内敛笑说,“奴才是金陵人,游子思乡,家乡如何看都是极好极美,赞美之言兴许当不得真——但它确是不差。”
窗外鸟鸣,唐潆望过去,庭院中的一簇簇海棠映入眼帘,她静静看着雨中氤氲的景色,手指轻轻敲打案几,口中喃喃道“游子思乡……”
池再见她看得出神,本不欲打扰,却按捺不住,顺着话头失笑道“客居他地,过得再如何春风得意,终究不是自己的根,哪有不想念家乡之人?”
殿中良久无话,只余风声雨声。
蓦地,唐潆轻轻说道“想家便好。”
她仍是望着窗外,黑如点漆的眼眸中映满了水红的海棠,素净白皙的面容无波无澜。声音轻如一阵风,听得不真切,几乎要使人怀疑适才是否听岔了——其实,并未有人说话。
未央宫已于前日动工修缮,从宣室殿中另辟出来的长乐殿拾掇完善后,太后便迁居至此。她本是喜静清冷的性子,因皇帝未行亲政大典,她如今尚可理政,但莫说理政,倘若她为此操心,唐潆已是不悦。久而久之,她只得从了女儿,每日只服药养病,与人说笑而已,过得十分清闲。
午后,雨霁初晴。
这时候,太后当是睡醒起榻了。
唐潆手中擎一花瓶,走出正殿,径直往长乐殿而来。
两殿相去甚近,约莫一射她便到了殿门前。长乐殿的宫人纷纷弯身行礼,又欲进去通报,唐潆却示意她们噤声,命池再青黛在外恭候,自己抬脚迈过了门槛,向殿内走去。
她已及笄,再非从前的稚子幼主,身处高位涉世不可谓不深,举手投足间已是气势初显,光华照人。褪下庄重的冕服,换上轻盈的私服,体态婀娜,微露少女姿态。
人已走远,一股海棠花极淡的清香缓缓拂过鼻间,宫人俱都屏息凝神,不敢侧目,头更低下去几分。
殿中静谧,脚铃叮铃之声回荡其中显得愈加空灵。
问过司寝的宫人,得知太后确已起榻,唐潆这才步入里间。
兴许因里间是太后平日起居之所,今日又无宫人在此,唐潆愈近前一分心中便愈忐忑一分,擎着花瓶的手掌心亦渐渐布满薄汗,耳闻衣物窸窣之声,她脚步一滞,做贼似的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定了定神,她又朝前走去……已十分近了——隔着纱幔,隐隐约约地透出来一个人影。
近在喉间的“阿娘”二字蓦地被咽回去,唐潆止步在原地,她明知脚铃声如此清晰,纱幔内的人定有耳闻,自己已然暴露行迹,却不愿再近前一步,坦坦荡荡地掀开纱幔。
纱幔轻而薄,却层层叠叠,风吹过,便泛起水纹一般的波澜,人影在其间若隐若现。
她仅穿中衣,长长的衣带垂落在前,衣料轻薄,腰身弧线盈手一握,水色的纱幔,雪白的中衣,仿佛能一眼看见中衣覆盖之下的细腻肌肤。微微弯着腰,手里仿佛执着香匙在往香炉内添香——她的手微微顿了顿,看向纱幔处,又可能是错觉——但仅为这错觉,唐潆咽了口唾沫,已欲近前开口唤人。
香炉里的香料犹有余烬,新添的香丸置于云母片上,经温火烘焙,缓缓散发出芳香。这香味来得极慢,却似乎来得极烈,怕是比云母片底下尚在燃烧的灰墼还滚烫几分,烧过唐潆的耳垂,立时飞出两朵绯色的云。
纱幔外驻足,目视着纱幔内的动静,已分不出心思去想自己究竟是否在偷看,唐潆的目光更不知该停留在何处。她其实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曾与她共枕曾与她同眠,亦曾与她肌肤相亲,但那时她只是她的“女儿”,身体再如何贴近,都不曾有非分之想。
如今,已大不相同了。
哪怕隔着纱幔,隔着中衣,她身体上的分寸之地都仿佛是一簇火苗,轻而易举便能将唐潆埋藏在心底的情欲焚烧、催发得干净彻底。唐潆更紧了紧擎着花瓶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她咽了咽唾沫,喉间的那声“阿娘”却无论如何都唤不出声,她已忍耐多时,克制良久,自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内心后,再未有一刻如此直接明了地接近自己的梦。
唐潆盯着纱幔里的人影,盯着她执着香匙的手,修长而素净,却像一把利刃,剜入唐潆的心口,将内里的羞耻心、厌弃感烂肉一般一寸一寸地剜出来,战利品似的晒在她的眼前。
心间一痛,唐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视线恍惚中往下移了几分,落在垂落的衣带上。
香料已然添好,纱幔中的人影仿若不闻任何动静,盖好香炉。
随即,她不及拭手,先将中衣的衣带规规整整地系好,十分严实,再一抬首,却是当真看向了纱幔处,淡笑着问道“小七么?怎地来了也不说话。”
整个过程,举止、语气俱都从容而淡定,仿似确实不知纱幔外的人究竟盯着自己看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忘得差不多了,再拾起来手生,手速慢,新鲜出炉。
久等了,谢谢大家,鞠躬。
☆、第66章 决心
日色已斜,微风从布满淡黄色春晖的窗牖漫入,轻缓地拂过层层叠叠的纱幔,须臾间水色如波,涟漪皱起,恰似唐潆此刻激荡不安的心境。这蓦然唤她的声音虽是将她偷窥的行径似有心又似无心地戳破了,令她颇有些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但很快,她又镇定下来。
唐潆定了定神,抬首看向纱幔内的人影,即使她站在哪儿不发一言,便已是自己最心安的存在。
她曾说过,无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都会原谅自己。
她会陪我改过自新。
可是,有错才有得改。
扪心自问,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没有错。
爱一个人最大的错,于她而言只怕是不曾好好护佑心上人周全。
仅此而已。
涣散的目光重又聚拢,唐潆近前一步掀起纱幔,仿佛在与自己的内心做甚挣扎,以致脚步微顿了顿,才开口唤道“阿娘。”
两人之间已无纱幔的遮挡,倘若适才隔纱看人是几近欲火焚身的放纵与冲动,待现下面对面,且看得清楚了,却只剩下心疼与内疚。
病痛,向来折磨人。
太后已消瘦太多。她未上妆,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脸色是极苍白的,平素往上微挑勾着些妩媚的眼角亦是失了些许光彩。倒是日色斜斜投过的一面侧脸,因布上了淡光,能使人观之心生暖意——
一些些罢了,她身上仍是冷的,好似服下去滋补温养的药材俱都投入了无底洞。
怎么都不见好?
这病,当真治不好了么?
心底涌出一股酸涩,唐潆面上却是笑了笑,手脚十分麻利地将手中的花瓶放下,又取来了春衫给太后披上“春将尽了,再过几日只怕海棠凋敝无花可赏了。我处理好事务过来陪你说会儿话,看苑中几株海棠开得极好,但已是盛景,约莫一夜风雨便该花落,索性摘了下来,插花给你瞧瞧。”
她说着,朝桌上的花瓶努努嘴,笑得很是孩子气。
但眼角分明有些泛红。
太后蓦然想到从前,总黏在她怀里撒娇耍赖还爱哭的孩子,此后怕是再难见到了罢。清冷平淡如她,罕有的生出些许难过。世上没有一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迫地学会克制和隐忍,这是长大是坚强,同时亦是牺牲与取舍。
她的目光轻轻掠过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停留在花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