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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都纪事 第10节

作者:六遇 字数:12223 更新:2022-01-12 01:35:47

    唐潆“……”再说下去该挨说了,挨说本也不怕,怕的是母后将她放下来,不抱了。唐潆噤了声,又默默地觉得,母后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不久,余笙来请平安脉。

    唐潆将手腕搁在松软的脉枕上,掌心朝上,手指微微弯曲,袖管往上卷了几道,露出白白嫩嫩的手腕。余笙扣下三指,指端平齐,搭在脉上,望闻问切诸般行过后,向皇后索取以往滋补的药方。皇后亦早有准备,使了个眼色与忍冬,忍冬自去取了来。

    余笙细细看过药方,依自己所学所想按脉象改善几处,新开了一方子。期间,耳殿洒扫的宫人不慎打碎东西,忍冬出外察看处置。这几年,因唐潆天生体弱,皇后便寻了几本医书自学,算是粗通医理,余笙递来药方,皇后看过几眼,也未将药方交与他人,只自己收着,极是小心。

    余笙又给皇后请脉。是药三分毒,滋补的药膳亦是两相权衡之举,余笙未给皇后开方,只略显忧忡地说了句“阿嫂,思虑尤甚了,不好。”

    唐潆听得懂,表姑劝母后勿要想太多,想太多……皇后平日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亦从未显露极乐极悲的神色,兴许哪日天塌了地陷了也不会皱皱眉头,母后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否和自己有关?许多疑问播种似的在唐潆的心田洒下,又仿佛有一把小铲子往“秘密”四周铲土,松动片刻,霎时又有薄雾笼罩,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唐潆正静静思索呢,忽而一根纤纤白玉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脑门,皇后在她耳畔轻笑道“听听你表姑说的,让你听话些,少惹我生气。”

    咦?表姑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唐潆揉了揉脑门,唔,母后说是那就是,但是才不要听表姑的话,表姑一句话我就孤零零一个人自己睡了,哼。唐潆心里活动颇为丰富,脸上的表情也毫不逊色,从皇后身后探出颗脑袋来,冲余笙做了个鬼脸,泄愤是泄了,不敬长辈的结果是被皇后“罚”去偏殿做功课,没做完不许出来,十足的宝宝心里苦。

    其实,是“调虎离山之计”。

    唐潆离开后,宫人也被屏退,殿内只剩皇后与余笙。

    余笙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她看着这个曾与自己两小无猜的女子,数年未见,又身处尔虞我诈的深宫,是否依然故我?余笙叹了声气,牵过皇后的手腕,她道“阿嫂,我近来听了许多谣言。”是谣言,不是传闻,纵使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她仍然选择相信她。

    宫中盛产长舌妇,未央宫有皇后管制,稍好些,太医院想必未能绝迹。皇后垂下眼眸,余笙正握着她的手腕,亲密而信任,这亲密与信任却令她受之有愧。皇后沉默片刻,余笙因她片刻的沉默而惴惴不安,手上的力度更紧了些,她急道“阿嫂,我信你,无论发生何事,我如儿时那般信你!”她只是想要一个答复,一个确凿的答复,她便可与旁人辩驳,以证阿嫂的清白,勿让污言秽语辱骂了她。

    余笙说着,便急红了眼,这一急便泪眼朦胧的模样当真与儿时差不离,可许多事,并非亘古不变的,那风在林梢鸟在叫的儿时,早已回不去了——皇后看着余笙,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渐渐于清秀的眉眼间寻到儿时的痕迹,她又想,回不去的,大概只她自己吧。

    皇后笑了一下,笑容也是无甚意味得很,她向余笙淡然说道“阿笙,人非我毒害,人命,我却责无旁贷。”若她当时能阻止,该有多好。

    文华殿讲学时的篇目相同,布置下来的课业又有难度梯度之分,认字与通晓大义是首要的任务。华夏一族,脑内自动加载简繁体切换系统,除了一些异体字,实在难不倒唐潆。她前世任职于一家奢侈品公司,人踩人的明争暗斗见得多了,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故而重生以来,她是惯于藏拙的,聪明便可,神异恐招杀生之祸。

    课业完成,搁置一旁,唐潆双手托着下巴放空。她心里乱糟糟的,前几年,她是依恋皇后也信赖皇后,却未到托付生死性命的地步,而今,她开始犹豫起来,是否该将原原本本的自己呈现给母后,不必告诉她自己是重生的,这太匪夷所思,母后兴许要以为她脑子烧坏了——只需言语行动证明,她年纪虽小,却与寻常小孩不同,可更早了解许多事,无需瞒她的。

    唐潆想着,心里的天平有所倾斜。忽而,她瞥见殿内的滴漏,不早了,照常理,她的课业该交与母后查看了,明日,再早一些交,后日,更早一些交……日复一日,令母后知晓她的不同。

    唐潆手捧课业,过去,正殿紧闭的门恰好打开,先踏出来的一只鞋履是余笙的,她低着头,情绪似乎很是低落,手里擎着一个青瓷瓶——那模样与影视剧里的药瓶很像,也许是丹药,也许……是毒药。

    唐潆顿时吃了一惊,她为何会认为是毒药?唔,一定是被玉石杂糅的国产剧给坑害的,未央宫里怎会有毒药。她平复下心情,走上前,吸取了“挨罚”的教训,不敢再对表姑不礼貌,站稳了才乖巧地唤道“表姑。”

    余笙像没听见,她木然地走出殿来,皇后随她在后,看见了立于眼前的唐潆,于是轻拍余笙的肩“小七唤你呢。”她嘴角蕴笑,与余笙的情绪截然不同地轻松,而不知为何,唐潆觉得皇后这句话更像是提醒,这气氛实在诡异。

    余笙惊了一下,瞳孔倏地睁大,她颇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皇后一眼,又顺着皇后的视线看向唐潆,随即她做了一个猫腻的动作——她将手里拿着的青瓷瓶往后藏了藏,显得十分地惊慌失措,生怕被人瞧见,又或许,是生怕被唐潆瞧见。唐潆心里疑惑,但她相信母后,大人之间互有秘密也是有的,她将疑惑压下,仰着头,又甜糯糯地唤道“表姑,你要走了?”

    余笙僵硬的面容稍舒缓了些,手仍然往后背着,她点头,又弯下腰身,伸出另一只手来,摸了摸唐潆的脑袋“嗯,表姑明日带你去春日花圃瞧瞧。”余笙是想笑的,唐潆看出来了,她兼职演员那会儿,不少同行拿捏不当面部表情,轻笑极易变为强颜欢笑,即如余笙眼下这般。余笙的眼圈红得厉害,她看着唐潆,忽然有了些长辈模样地叮嘱道,“要孝顺你阿娘,晓得么?无论何时。”

    唐潆总是能发现话里行间的末微细节,疑惑再压不住,她脱口而出,纳闷道“无论何时?”

    “阿笙,你话多得很了,唠叨得我头疼。”皇后以手扶额,撵她走。皇后遣忍冬送她,只当适才尚未解决的疑问从未发生过,自唐潆手里接过功课,“走,入殿去说。”

    唐潆跟在后面,拽了拽皇后的衣襟“阿娘,表姑好像哭了,眼睛,是红的。”

    皇后止步,回头看她,漫不经心道“她挨了我几句骂,便哭了,没担当得很,你莫学她。”

    唐潆默然,好吧,就当母后与表姑之间有个不能说的秘密好了,她不追问就是,横竖,母后不会害她,她自然也会孝顺母后的。

    翌日,皇帝果然下诏,竟晋封临川郡王为燕王!

    ☆、第23章 三更合一

    众所周知,一字王比两字王尊贵,郡王虚封而亲王实封,皇帝晋封临川郡王本无可厚非,儿子成家立业,为父以礼馈赠,合情合理,坏就坏在“燕”之封号。燕,意指燕地,京畿重镇,四方辐辏群英荟萃,非鄙远蛮服可类比——倘若说得再明白点,即是政治文化中心的直辖市长与某省长的区别。皇帝厌恶此子,便打发得越远越好,朝贺上表山水迢递累死在半路也说不准,皇帝喜爱此子,便视若珍宝地留在眼前,闲来话话家常捋捋犬毛。

    偏偏,临川郡王其实素来不招皇帝的喜欢,不喜欢却委以重任,怕是突变之兆。

    因是休沐日,百官皆闲居于宅,诏令未经礼部,由中书舍人起草,请玺盖印,径自颁发,诸人听闻,都是一个大写的黑人问号——颜党除外。金口玉言,无可更改,劝谏已晚。昨日扳回一局,风水轮流转,今日又落於下风,萧慎心中何等气恼,气恼归气恼,面子工程不能不做,他即命府中幕僚拟写贺表、家令置备贺礼,择日送往燕王府上。

    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萧慎非妄自托大之人,吩咐好,欲往外寻人合计,嫌官轿脚程慢,命人牵马来。话音刚落,前门便通报礼部右侍郎明彦之至,明彦之与萧慎乃科举同科好友,又有一表兄于太医院任职,医官诊治达官贵人,前朝后廷皆沾边,宫闱密事倒比权臣知之甚详。

    萧慎忙将他迎来,二人向内边走边说,奴仆见状,只好将马匹重牵回马厩。

    明彦之长相斯文,谈吐清雅,便是急事也不紧不慢地道来“陛下连日辍朝,无人不忧虑龙体,脉案密之,不可查。表兄昨日下值,与某聚谈,告知一事——”两人步入正堂,明彦之止步,望了望四下,萧慎出言屏退。既而,明彦之附耳悄声道,“药方一改再改,性甚烈。”皇帝的脉案素来由太医院医正保管,机密也,药方却经由医正主持、经验老道的医官协作商榷,药方性愈烈,皇帝病愈重。

    萧慎脸色微变,明彦之此言证实了他的猜想。皇帝病症加重,已有安排后事的打算,幼帝登基受权臣挟持的滋味,皇帝受够了,不愿后世子孙再遭此罪,六殿下唐玳年方九岁,未能独当一面,需顾命大臣辅之。若能再撑几年,应不是眼下此种局面。

    猜对了,萧慎半分洋洋自得也无,反倒深深地担忧起来。

    明彦之见他眉头紧锁,出言宽慰“燕王,非储君,尚有回寰余地。”皇帝此举,进一步又退一步,说是安排后事,又不彻底而行,想必颜党闻讯,笑得也不甚踏实。数年前,皇帝的心思还好猜些,而今,犹如老病之人,君心难测。

    萧慎面色稍缓,抚须叹道“眼下,只望莫要有人奏请出镇。”燕王,出镇即是之藩,之藩燕地与太子何异?身患痼疾,最经不住旁人撺掇,若以言语相激,逼迫皇帝早下决定——立储或是封王,只怕适得其反。

    明彦之微愣,随即笑道“岂会。诸公皆是明白人,便是颜党,因拿捏不稳君心,未必肯放手一搏。”万一奏请了,皇帝起了悔意,便是弄巧成拙。

    萧慎沉默不语,只摇摇头,入内,邀明彦之落座,又望了眼墙角的漏壶,忽问道“侍郎自乌纱巷来,途经不二斋不曾?”

    话题跳跃得太快,明彦之颇有些不明所以,半晌方笑道“七殿下出游,不二斋附近戒严,某绕道而来。”皇帝亲自拨了数队亲卫军合围不二斋四下,滴水不漏,萧相不该不知,何以有此疑问?明彦之觉得更奇怪了,问出来,有辱人智商之嫌,只好憋着。

    仍在戒严,尚未生乱,萧慎心中默道,一切必要顺利才好。

    明彦之实乃理想主义者,人有三六九等之分,智商亦有三六九等之分,诸公中糊涂者不少。此时此刻,谨身殿内,正有一不知死活之人,慷慨陈词,言辞激烈,奏请燕王出镇——要燕王另择他地之藩,或是要立燕王为储君,陛下给个准话吧!

    这人,即是四年前凭借讨伐颜氏的檄文而扬名一时的张显昭,已有三年翰林院编修的资历,去年入都察院任御史之职,因刚正泥古,几无朋党。他的来意,自是逼迫皇帝收回成命,寻个借口,改为他封,即便皇帝不允,怒而降罪,他一头撞死也可千古流芳,了无憾事。

    皇帝半卧榻上,咳嗽不止,饮过一盏西洋参茶,方好些。他面色苍白,干裂的嘴唇经茶水滋润,颜色初显,徐德海服侍他起榻。眼见皇帝行动不便的模样,着实令张显昭吃了一惊,吃惊后便更为迫切,他上前跪行一步,叩头道“陛下,封王之藩乃金科玉律,成祖时即有定例可循,万不可违背祖宗礼法!”

    皇帝双手置于膝上,正襟危坐,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区区七品的年轻御史,嘴角噙着一抹隐不可察的冷笑,虽是病重,积威犹在,这一抹冷笑很是瘆人,乃至暗藏杀机,幸而张显昭未曾抬头,否则定然吓出一片冷汗。

    徐德海伺候在旁,觑了觑皇帝的脸色,颇为担忧地看了眼张显昭,皇帝幼年登基,先太后拘着,众辅臣管着,前前后后不知多少人拿诸如“成祖定例祖宗礼法”的话压制皇帝。凡事有度,过则反,偏偏朝臣明知故犯,只为成全自己忠心谏主的好名声。

    张显昭脑袋抵在地砖上,久未闻皇帝示意,殿内又尤为阒然,额上不自觉便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君心似海,轻易不可勘破,片刻后,皇帝淡笑道“卿之棋艺甚好,不如趁兴行一两局。”闻言,徐德海亲去取了棋盘棋瓮来。

    能……能不能按常理出牌?我是来直言敢谏的啊陛下,下个鬼的棋!再说……张显昭仍未抬头,咬了咬下唇,实在是羞愧,他以往坐井观天便自诩棋艺过人,燕京藏龙卧虎,几年来他已知自己几斤几两,三脚猫的功夫,不值一提得很。

    皇帝之话,即是圣旨,不敢违,张显昭恭声应是,起身。两人对桌而坐,分执黑白棋子,欲落子开局时,忽闻殿外嘈嘈杂杂,人声喧哗。徐德海出外查看,不久,急步赶回,忧心忡忡地禀道“陛下,七殿下于不二斋遇刺!”

    皇帝手中棋子应声而落,墨黑的眉峰间自成帝王威严,他看向徐德海,沉声问道“当真?何人所为?”皇帝极力保持镇定,言语间却隐隐发颤,俨然怒上心头。他拨过去的亲卫军皆是骁勇之士,不二斋又地处闹市,四周常有顺天府差役持刀巡逻,便是只苍蝇也不见得可飞进去,怎会遇刺?

    徐德海脸上也是一片惊慌,他指指殿外,急道“那兵士支支吾吾,一句整话都无,言辞极为含糊,只知七殿下已由刘将军护送回宫,陛下……”皇帝倏地起身,将徐德海推开,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走去,没几步,力不从心的步履又缓下来,手扶桌缘掩嘴咳嗽一阵,声音很是沙哑。徐德海忙上前搀扶,传唤龙辇,移驾未央宫。

    落单的棋友张显昭呆若木鸡地望着皇帝颤颤巍巍的背影,心里赫然生出疑问七殿下?那养在未央宫的“辟邪宝剑”?年纪弱小,又是女儿,更非亲女,陛下何以牵挂至此,起榻都费劲得很,遣个心腹过去探望一番即可。奇也怪哉……

    皇帝到了未央宫,早有老宫人候在那处,领着皇帝向寝殿而去。一路走着,宫娥内侍低眉顺目,与往常无异,井然有序。气氛如此,皇帝的心境随之平和下来,脚步也放缓了些,徐德海搀扶皇帝,暗暗称道皇后治下有方。徐德海是两朝老臣,元皇后那会儿,他亦是在的,其实两位皇后既是姐妹,定有相似之处的,否则,当年皇帝也未必首肯皇后入主中宫。

    徐德海低头默默念叨,忽地,皇帝疾步向前,他忙加快步伐跟上,抬眼去看,陡然一惊——寝殿内走出宫人,宫人手捧铜盆,内有绢帕,绢帕浸染鲜血,入了水,汨汨渗出一圈圈絮状的血色。那宫人亲见圣驾,忙跪下请安,皇帝顿时猛咳不止,又急急擦她而过,直入殿内,奔向床榻旁。

    皇后坐在床沿,握着温热的手巾,细细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唐潆擦汗。她素来清冷淡然,喜怒不形于色,眼下,眉眼间却埋着深深的担忧,更隐隐有些许内疚,她的视线紧紧落于唐潆的右臂,那处有道剑伤,约莫一指长,不深,也无皮肉翻卷,其实算是小伤。医官处理伤口时,她瞧着,清洗、止血、抹药、缠纱布……一一看进眼里,心中揪疼不已,好像这孩子,当真如她的亲生骨肉一般,她疼了,她随之也疼得很。

    皇后入了迷,竟未听闻皇帝的到来,直至皇帝那双男人的大手覆在唐潆的额上探了探温度,她方回神,忙起身行礼。唐潆出宫游玩,也是皇帝应允的,他无意怪罪皇后,他也知皇后性情冷淡,见她眼睛周圈竟布着一圈红色,心便更软和了,只照着方才垂询医官的说法略作宽慰“皮肉伤罢了,低烧是因她体弱,并无性命之虞。”

    父亲与母亲总是不同,孩子的一丁点磕碰,母亲紧张得要死,到了父亲那儿,轻描淡写一句成长的伤疤。此刻,亦是如此,皇帝看过孩子了,知她无碍,便回身向战战兢兢已久的刘铎怒喝道“你随朕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燕京,皇城根下,皇女出行竟有人敢行刺!朕居禁宫,由你护卫,岂得安稳?”

    话语模模糊糊地传入耳畔,唐潆昏睡着,右臂稍稍动弹便如钻心,脑海中反复闪现不二斋里的画面,画面交织错杂,越来越乱,却又越来越清晰,前前后后所有细节组织在一起,分明告知她一个事实——不可能是遇刺……

    不可能是遇刺。

    短暂的清醒,身体各处叫嚣的疼痛将脑海中闪现的画面生生切断。

    右臂处的剑伤许是上了药的缘故,渐渐火烧般灼痛起来。头颅内也像被人架了火堆,柴火一根接着一根往里抛,火势愈加迅猛,自上而下一路窜烧过去。唐潆只觉自己犹如置身火炉,身体烫得几乎要冒出烟来,嗓子也难受得很,她想喝水,喝一大缸子水,便下意识地嘴唇上下启合,那话语艰难地从干涩的嗓子里挣扎逃出,虚弱且不成声。

    梦呓一般,口中不断地重复含糊不清的索求。又隐约听见碗盏相触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又凌乱,显得有些急切和担忧,下一瞬,有只汤匙抵在她的唇齿处,又有只手轻轻扳着她的下颌,随之缓缓倾入温热的液体。

    久旱逢甘霖,她眼下,便是这般状态。渴极了,喂什么便喝什么,待饥渴缓下些来,鼻子也似乎通气了些,她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疏冷又清淡。无需睁眼,她也知是谁在照顾她,故而,她在伤病中惶惶不安的情绪得到纾解,紊乱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舒缓。

    矛盾的是,当那汤匙再次凑过来时,她却下意识地咬紧牙关,不肯再喝。

    这是本能,几乎所有生物都具备的趋利避害本能。脑海中仍旧一片混沌,许多细节忽而模糊不清了,这一刻,唐潆记得的唯有她昏迷前饮下的浆汁。

    几年间,皇后对她饮食起居上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且常常叮嘱她勿要在外乱食,今日去不二斋,饮食亦是未央宫庖厨所备。照理说,最是安全,问题却偏偏出现在此处,她喝了浆汁,便昏迷不醒,那时,尚未有刺客出没,她亦不知右臂处的剑伤从何而来。

    调香师,是一份吃天赋的职业,从业者往往嗅觉最为灵敏,虽然唐潆重生后换了具躯体,嗅觉不比前世,却有寻常人不具备的识别花草本木的能力。浆汁中掺了几味异香,可致人陷入沉睡。饮下后,她便察觉不对,然而已于事无补。她为何会饮下浆汁?因浆汁是未央宫所备,未央宫是皇后治下,她信任皇后,毫无防范之心地饮下,然而这份信任却险些令她陷入险境么?

    母后,竟是想害她?唐潆昏睡着,意识是不清楚的,几乎所有的举止都出乎本能。疑问来不及在心中发酵,便被伤口处愈演愈烈的疼痛猛烈地压制过去,整个人彻彻底底地置身于一片黑暗中,人事不省。

    另一头,心怀忐忑的刘铎正与皇帝奏对。身任亲卫军统领,他虽未亲去,差事办砸,也少不得领下“治下不严”、“渎职疏忽”两项罪名。如何治罪,由皇帝定夺,皇帝的态度又取决于七殿下的伤势与刘铎自己的陈述。

    七殿下的伤势既然不重,关键的突破口便落于如何进行一个“是臣之错然主责不在臣”的完美陈述。刘铎既得颜氏青眼堪为女婿,必有其过人之处,并非酒囊饭袋。加之皇帝龙体不济,眼下不过强撑片刻,未必能与他耐心周旋,只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回禀清楚,言辞谦卑得当即可。

    皇帝高坐于上,因适才疾走一阵,又怒火中烧,脸色极差。他以拳抵唇,猛咳片刻,徐德海欲为他抚背,他摆手制止,只居高临下地盯着刘铎的头顶,听他细细道来“闹市中与不二斋相通关卡皆遣了兵士把守,无一遗漏。然市井中能人异士颇多,或有可掩人耳目者潜入也不得而知。当务之急,乃顺藤摸瓜,将其捉拿归案并使之伏诛。”

    刘铎一揖到地,沉痛道“臣疏忽失察,使七殿下陷入阽危之域,万死不能抵过!臣愿担责,将功赎罪,望陛下首肯。”

    即便将刺客捉拿归案,只是弥补过失罢了,何来的功劳?朝臣使惯了的把戏,皇帝见怪不怪,只轻笑一声,辨不清息怒“卿有此意,甚好。与你三日,失机,则提头来见。”

    刘铎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连皇帝几时移驾而去都不知。待他醒过神来,已是汗透浃背,双腿发软只得瘫坐,脑中一片空白,下一瞬,惊慌失措地摸了摸自己颈上的头颅,知其安好,总算放下心来。不敢懈怠片刻,急急出宫去寻颜氏诸人,他已隐约有些头绪——兵士把守在外,不二斋内只唐潆、余笙、商赞三人,事发后,三人皆受轻伤,财物无损,刺客逃逸,既不谋财也不害命,有此上天入地的功夫,若想名扬天下,不如行刺皇帝来得快些。

    刘铎觉得,此番作为,只怕是嫁祸之计,背后之人必是萧党,若入了圈套,只待几封弹劾的奏折呈上御案,兴许亲卫军不日便将易主!查案什么的,自然先撂开,京郊破庙里无户籍的流民多得是,寻一个来,顶上去即可。

    商赞以隐士自居,受官职所困不得入山林梅妻鹤子,折中之法便是于闹市中辟一小院,解衣盘礴,把酒临风,花草自娱。隐于林,隐于市,隐于朝,虽只处所不同,其中差距甚远。好比眼下,燕京七景之一的不二斋门庭若市,同僚、好友纷纷携礼问候,看望遇刺受惊的老人家是否安好。商赞脾性古怪,不喜雇佣奴仆,偌大的不二斋却需人照料打理,年轻时他尚可躬身亲为,日渐老迈后颇有些力不从心,才雇了一老仆,充作家令。

    此刻,老仆门前代主迎礼,只领问候,赠礼一概不受,即便帝后之礼亦是如此。商赞这老头,散漫惯了,别人赠礼,日后也需他回礼,一应馈赠更需记录在案,待回礼时有物可查,此事本是主持中馈的妇人操持,奈何他是一单身狗,术业有专攻,他做不来又嫌麻烦,索性弃之。

    直到日落,人情才缓缓走了一遭,逼仄的小巷内也渐渐归于沉寂,老仆累觉不爱,关上门,插了门闩。他自慢慢悠悠地踱步至厨下,置备晚饭,拾柴薪时忽往外望了一眼,心道,今儿个萧相逗留久了些,是否要留下用饭?

    屋内,商赞与萧慎对桌而坐,他向萧慎晃了晃包缠纱布的手背,苦笑道“萧相啊萧相,我借一信鸽,竟招来血光之灾,若事倍功半,我气也气死了。”商赞揶揄罢了,他常年捣鼓花草,与伤根贼叶之虫害恶斗,皮糙肉厚。萧慎显然不当真,只抚须大笑“说起那信鸽,我忘了与你说——袁康收了信,见那鸽子肥美,截留下来炖了汤。后又听闻那信鸽出自不二斋,悔痛万分,收其肋骨、翎毛,葬于院内,立一木牌,美其名曰‘不二鸽’。亟待日后,石泉兄游历雍州,前去凭吊!哈哈哈哈——”

    商赞闻言,不怒反喜,竟与这素未谋面却行事古怪之人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心,暗暗将雍州不二鸽墓列入旅游心愿单,又欲给豢养的信鸽换食减肥餐。他左思右想,也没遗忘正事,正色道“颜党此刻应已筹划自保反击,萧相作何打算?”皇后铤而走险,以七殿下遇刺为饵,所钓必是大鱼。

    萧慎眯眼微笑,神秘道“他自筹划便是,弹劾的奏折明日便积案数尺,使他笃定我方只欲将刘铎拉下马来。”当他萧慎傻么?以颜氏的能耐,踢走一个刘铎,还有千千万万个刘铎,皇后与他的目的,却在别处,区区一个亲卫军算甚?

    夜已三更,唐潆所居的寝殿中烛火通明。

    皇帝患病,恐相互侵染,不便久留,回去后便遣人送来滋补养身的药材并消褪疤痕的雪肌膏。忠王太妃与唐玳亦亲自过来探望,稍晚些,燕王府上也备下固本培元的药材,聊表兄长心意。余下的,宗亲命妇皆有问候。

    诸人来一趟,送份人情,尽了礼节便走了,唯有皇后不寝不休地候在床榻旁。唐潆仍是昏迷,昏迷时极为执拗,咬紧了牙,汤药与粥食都不能喂入,偶尔又有片刻的苏醒。趁这片刻的苏醒,人便松懈下来,能喂入几勺汤药与粥食,她梦呓着,说些糊里糊涂的话,一会儿喊“阿娘”,一会儿喊“母后”,无论怎地,梦中都是皇后,只是梦境怕是不好的。

    更深露重,天有些寒。汤药剩了半盏,皇后舀了一勺,轻抿一口,便交由忍冬“拿去热热。”

    忍冬接过瓷碗,却是不动,犹豫片刻,低声劝道“殿下,奴婢守着,您且去歇歇。”皇后不语,只看着睡梦中眉头紧锁的孩子,又起身,自铜盆中取来温热的手巾,擦拭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力度轻柔得几乎要从指缝间流泻出水来。

    忍冬见此,便知劝不下,只得依言告退。她走到门边,皇后忽将她叫住“商先生与余大人那儿,遣人看过不曾?”余笙任职于太医院,是一医官,只私下,皇后才称她阿笙。

    皇后为中宫主,从未有人情礼节上的疏忽遗落,今日这般却是破天荒。忍冬止步,回身恭谨答道“两处各遣了宫人前去探望,礼数亦是周全,殿下尽可安心。”

    皇后点头,忍冬便退下,不多时,又奉上温热的汤药。皇后拿在手中,命她自去歇息,熄灭数盏铜灯,余下一盏恰置于床畔,光源近,将皇后眼下一片青黑映得彻底。忍冬见她精致的面容之下难掩疲倦,却还硬撑,禁不住,再劝道“殿下,奴婢在这儿守着,小殿下若醒来,要喝水要吃食都使得。您熬一夜,次日憔悴了,小殿下孝顺,见了定然内疚。”

    忍冬也算熟稔皇后的脾性,知她不在意自己身体,便将唐潆搬出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皇后淡笑一声,手指抚过孩子柔软的鬓发“她醒来,既不寻喝的也不找吃的,她嚷着要娘亲,你该如何?你下去便是,我无碍的。”

    嚷着要娘亲,十个忍冬都抵不过皇后一人,忍冬无奈,只得告退。

    唐潆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恍惚间似乎曾醒过几次,意识却仍是模模糊糊,甚至分不清眼前的皇后是虚幻或是现实。旭日与陇月交替升降,时间的流逝使梦与真之间的界限愈加混沌。

    她困在内,四肢负重如铁,寸步难行,每一步皆如跋山涉水。忽而,她行至一处,十步之外,颜逊与皇后似在密谈,又似在争执,颜逊咄咄逼人,目露凶光,皇后分毫不让,气势凌厉,杀伐果决。僵持不下时,颜逊愤而怒指一处,应是欲以物要挟,他指的那处,恰与唐潆所站之地契合。

    唐潆四下看了看,的确只她一人。皇后也望过来,她看向唐潆,眼眸中的冷厉被温柔压下去几分,气势既而落于下风。下一刻,颜逊奸诈地大笑几声,将匕首递与皇后,皇后接过,匕首抵于腰腹,冰冷的刀刃一寸寸没入,殷红的鲜血一滴滴渗出,地上渐渐积了一滩血泊。

    唐潆心急如焚,眼睛红得充血,她挣扎向前迈步,却每每徒劳无功,像是被谁紧缚四肢,定于原地。她眼睁睁地看着皇后倒下,倒在那片血泊中,望着她,随即轻阖双目,元凶颜逊挥袖而去,天地间回荡着他奸计得逞的笑声。笑声锐利又刺耳,引得唐潆心中几头困兽以头抢地,奋力相撞,将她带出几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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