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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都纪事 第8节

作者:六遇 字数:10762 更新:2022-01-12 01:35:45

    唐潆搂住皇后的脖颈,与适才被余笙抱着转圈不同,眼下是十分依恋十分不舍的状态,紧紧地搂着,脑袋伏在皇后的肩上,鼻间满是皇后疏冷的香气。皇后为她整理散乱的衣襟与发丝,确实未至亥时,皇帝今夜雷霆震怒,孩子心生畏意,睡不着合乎常理。皇后抱着她,向坐榻走去,与余笙道“我女儿,我不护她护谁?”

    余笙跟随在后,她也是被出云从小宠惯长大的,皇后这么一说,她虽待字闺中也能想明白几分,明白归明白,大抵她这辈子无从体会为人母的滋味,但是,她甘之若饴。小小的失落转瞬即逝,余笙心想,若是阿玉喜欢孩子,她们大可领养一个,小七于阿嫂而言也是过继女,母女俩如胶似漆,感情甚好,未必比亲母女差呢。

    皇后与余笙同是金陵人,儿时常玩在一处,算得上两小无猜。皇后出嫁前,余笙是唤她阿祎的,出嫁后,迫于辈分,不得不唤她阿嫂,其实二人年纪相差不大。江南水乡滋润温养的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皇后与余笙却又有不同。余笙,像是溽暑未去金陵穹宇上挂的火红骄阳,皇后,则是大雪纷飞金陵冬日里的和煦暖阳。

    两人坐在榻上谈事,唐潆手托下巴静静听着看着,她从余笙那儿知晓了自己为何每每于母后眼前现出弱势。无需眼神多么凛冽,无需言语多么强势,也无需长幼尊卑的托衬,再寻常不过的言行举止,也能使人乖乖服帖顺从。大抵是源于腹有诗书气自华,也大抵是与个人经历有关,唐潆之所以赖着不走,比起听表姑的感情八卦,她更想从二人的对话中得知些许母后的过往,不知为何,她尤其感兴趣,好似,她将它们当作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有所或缺,便心有不满。

    然而,美梦落空,唐潆听到的是一出离家出走的闹剧。

    余笙欲与薄玉结契,出云不允,反迫她择一郎君出嫁,余笙便逃出金陵,绕道至海州与薄玉□□。没几日,出云遣人追至,余笙又辗转入京,央帝后代自己下聘提亲不过玩笑话,再如何出格,此关卡也绕不过出云,她早晚得回去面对。好歹,能借机避过那些素未谋面的郎君,她还想,在太医院谋一官职,来日调任至海州,也好名正言顺与薄玉朝夕相对。

    大抵是出云从小娇惯她,余笙从未受过如此拘束,想不通,言语间便生了许多埋怨“阿娘糊涂,阿玉虽是女子,论起担当抱负,哪里比男子差了?”

    皇后“姑母谨慎周密,何时糊涂过?她出身高贵,你又是她独女,放眼天下,只怕无一人能入得她眼堪为女婿。”

    余笙更为不解“既如此,她何必为我择郎君?左右我嫁谁她也不满,嫁给阿玉又如何了?”

    余笙越想越恼,气得秀眉上挑,皇后好笑她出嫁之龄了还这般孩子气,牵过她的手来抚慰道“结契一事,自世宗起,百年不到,民间本来对此事颇有微词。姑母虽素来不惧自己名声好坏,到你这儿却不得不多些顾虑,为人母,心意皆在于此。且,薄玉其人,我见过几次,接触不深,但你说好,想来便是极好。然,她领海州卫,海州何地?若有倭患,必有兵灾,战场上刀剑无眼,她阵前厮杀,姑母岂放得下心?”

    “阿玉若故去,我自会随她,哪需她担心?”余笙直言。显然,此事她是考虑过的。

    余笙此言透露出生死相随永不舍弃的果决,仿佛再不是儿时那个磕碰泣泪的娇弱小娘子,皇后不由微怔,随即蹙眉沉声“鸢奴。”

    鸢奴?唐潆诧异,余笙正好向她这儿投来几寸目光,甚为不好意思,余笙轻咳几声,通明的烛火中显而易见耳垂通红。她垂下脑袋,向皇后嗔怪道“已成人了,阿嫂莫要唤我小名。”

    哦,这是小名,古代医疗条件差,儿女早夭的很多,为使儿女身体康健,父母常取卑贱小名唤之,譬如唐高宗李治便有雉奴的乳名。唐潆自己是没有小名的,“潆”字取得本不慎重,她前世的名字也非父母望女成凤精心构思,她不在乎,母后唤她“小七”就很好听,母后唤她什么都很好听。只是,唐潆好奇,母后的小名为何?

    唐潆换了另一只手托下巴,看向皇后。皇后瞥了余笙一眼,这一眼却极为严厉“你也知你成人了,说的什么混账话,姑母生你养你,你若出事,她形销骨立也是轻的。姑母是你阿娘,血脉相连,能与我说的道理为何与她说不得?撒娇也好,庄重也好,总能寻到对付的方法,你逃离金陵,事情不了了之,如此便不糊涂?”

    唐潆的目光里满满的崇拜,母后气场全开,她好喜欢!而且,母后说得极有道理,出柜这种事情,逃是逃不开的,尤其古代极重孝道,也不能说和父母断绝联系就能断绝联系。

    逃不开,唯有想办法解决了。余笙低声认错,又晃了晃皇后的手腕,语气几近哀求“阿嫂,小时阿娘总夸你聪颖,你为我想想法子可好?”男人,她是打死不嫁的,阿玉,她是打死也要娶的!

    皇后被她晃得头疼,又捱不过她甜得发腻的声音,禁不住揉了揉眉心,叹气道“待明日再说。适才我已命人收拾了一处偏殿,你且去那儿歇歇。依你之言,要在燕京久住,太医院附近合适的民居我也替你打听打听。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今夜便修书一封,遥寄金陵,说你在太医院谋职,有表哥阿嫂照料,使姑母放下心来。”皇后考虑周到,余笙的离家出走只言片语间变成赴京谋职,燕京这儿,出云不便过来,逼婚也就没了着落,拖是能拖一年半载的,长了不行,还是需深思熟虑。

    大抵也是觉得经年未见,一碰面诸多拜托甚是不妥,余笙难得客套起来,她随皇后走出殿门,揉了揉唐潆的小脑袋,笑说“小七睡哪儿我便睡哪儿,何需麻烦?”

    唐潆……求问大人为啥都爱摸小孩儿脑袋?不知道摸脑袋,以后会长不高吗?哭泣……本来就高矮难料了……

    唐潆心里正吐槽,覆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换了一只,这只手掌心轻软,又温暖,唐潆知道这是母后。她不吐槽了,七扭八歪地去蹭皇后的掌心,又希望自己长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待成人了,母后就不会这样总摸自己脑袋了。

    皇后摸着唐潆的脑袋,感受着小孩儿对自己浓浓的依恋,她向余笙浅笑道“小七是与我睡的。”唐潆自幼身体羸弱,她忧心宫人照顾不周,夜里踢被梦魇需有人陪伴,是以向来与她睡在一处,母女二人,也不觉有何不妥。

    唐潆默默点头,对对对,我是和母后在一起睡的,表姑你不要来打扰。

    “……”偌大的未央宫又不缺寝殿,何以至此。余笙矮下腰,不摸头了,捏捏她的脸蛋,“小七啊小七,表姑三岁就自己睡一屋了,你要黏你阿娘到何时?”

    反正童言无忌,唐潆腆着脸皮答说“黏我阿娘一辈子。”

    皇后轻笑一声,不置可否,眉眼却极是欢喜的。余笙轻拍她脑袋“不害臊。”这么小的年纪,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将来怎么得了?

    绕过一条游廊,忍冬将余笙引去偏殿就寝。

    宫人手提宫灯,暖黄的灯火伴随一路,映在地板的木纹上,像泛起了层层波光。皇后牵着唐潆,小小的手掌包在掌心中,让她感到温暖,感到坚定,感到侥幸。唐潆忽然问她乳名的事,皇后不以她无知而不肯答,笑了一下“有的,母后也有乳名。”

    “初生伊始,昙花一现。”皇后垂眸,看向唐潆,“昙花稍纵即逝,其意不好。你阿婆,便唤我‘花奴’。”

    皇后年幼时,也是隔三差五地生病,只是到底比唐潆好些,乳名解灾,皇后犹觉不够。报国寺的了尘大师闭关多年,不知几时出关,她是想带着唐潆过去,到佛祖灵前寄名,聊以镇厄。尚未有盼头的事,她向来喜欢藏在心里,是以并未告知唐潆。

    “花奴?”唐潆歪歪脑袋,想了想,昙花乃月下美人,花奴这个名字念起来口齿生香。她望着皇后,由衷赞道,“儿喜欢这个名字,阿婆取的?想见见阿婆。”

    唐潆被皇后牵着,这一瞬,她清楚地感觉到皇后的指尖凉了几分,连声音也低沉下去“你阿婆……故去多时。”

    ☆、第18章 歹意

    顺天府府衙前车马川流不息,黔首络绎不绝,几乎要将大门挤破,堂鼓砸破,讼状堆叠如山。冲云子所在道观前亦沦为断壁倾圮,门可罗雀,景况凄凉。

    顺天府尹刘兆和御前执笏奏对“冲云子,宵小也,善弄鬼神之术,百姓多有受其蛊惑而不自知者。一卦一符水一法事,竞价百金而不得,牟暴利乱法治,当诛。”

    颜逊上前一步,跪下,沉痛道“臣附议。冲云子欺上瞒下,奸佞狡诈,臣察人不清,险酿大祸,望陛下降罪!”

    百姓既受蛊惑,何以近日纷纷醒悟,哑巴亏也不吃了,非要打官司?唐潆在屏风后听政,实在叹服颜逊雇佣水军的能力,听听这略带哽咽的腔调,演技信手拈来。若搁在前世,活脱脱一个表演系科班毕业投身商海的影视公司网宣部主管。

    刘兆和是颜氏的门生,估计学业未成便出了师,说话不甚圆滑。“百姓多有受其蛊惑而不自知者”,此话一出,将天子拉低至与平民同样闭目塞听学识浅陋的层面。颜逊则三言两语揽下罪过——非陛下错也,臣之过!

    皇帝自称圣人,既是人,孰能无过?皇帝能,后世史书如何评说是后世的事,皇帝一日当政便一日无过无错,大圣人矣。是以,皇帝眼里,颜逊侪类,有时极是讨喜。

    借律法之刀诛杀冲云子是颜逊之意,废子必弃。皇帝对冲举之术半信半疑,冲云子祥瑞之兆口说无凭,赤色玉石“死无对证”,所谓丹药更是故弄玄虚。与其来日为人检举,东窗事发,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颜逊与刘兆和叠罗汉为皇帝搭的台阶,皇帝定然愿下。他自黼座上起身,走下御阶,虚扶颜逊“其人五官不正,非善即恶。然邪术玄法登堂入室,借此蛊惑天下人,安能就此责难于颜相?”言下之意,朕看面相就知道冲云子不是好人,朕是天子,此乃朕的特技,汝等凡人,领悟不了是应该的,不怪你。

    谨身殿内,除却屏风后听政的三人与宫娥内侍,仅皇帝、颜逊与刘兆和三人而已——掌起居注的中书舍人暂且不提。三个男人,无剧本台词,同场飙戏,分外娴熟。被迫熏染了数年厚黑学的唐潆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人生在世,果然全靠演技。

    演技么,唐潆前世兼职演员,可谓与生俱来。只是,她小,无实践机会。将来,也未可知。想到这儿,唐潆不由看向唐琰,他已入朝涉政。唐琰素来正襟危坐,一丝不苟,沉稳庄重。也是这沉稳庄重,在他与弟弟妹妹之间划下一条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朝臣频频交口称赞,弟妹却愈加疏离生分。

    唐琰年逾十四,半年前已出宫建府,生母寿王妃再伺机久留于礼不合,建府之时便奉诏还家。是以纳娶一事是由帝后张罗——说是如此说,皇帝孱弱如斯,政务繁忙,他无暇分身,实则皇后一人细心比对适龄丽人的出身、品性、容貌,务要为其实与自己情分甚浅的过继子唐琰择一佳妇。

    天子无家事,儿女的婚姻亦是深涉政治利益的大事,非一朝一夕可理清。唐潆看着唐琰,心中哀叹,只盼这婚事尽早定下来,她不愿见母后日夜操劳伤身。唐潆惦念皇后,皇后一人于未央宫亦是如此。

    孩子一日日大了,儿时许多玩具陈设大大咧咧摆出来,不合适。扔是不扔的,宫殿宽敞,何愁寻不到地方放置。需分类挑拣,好生贮藏,日后,也是难得的回忆。

    东西杂且细,皇后以为不多,拾掇出来两个大木箱,内侍合力抬走,木箱渐渐消失在眼前。皇后的目光仍停留在殿外的拐角,不知为何,心里生出许多不舍与萧索,好似这几年的回忆也随木箱尘封而去。皇后回头,望了眼焕然一新的寝殿,安静,阒然,宫娥内侍碎步轻盈。她不由失声一笑,是了,小七不在,她若是在,闹闹腾腾的,怎会觉得落寞?

    忍冬急急自她眼前走过,去唤内侍“你们且停停,这个也需收了!”忍冬晃了晃手里的泥人,那泥人漆色褪落,十分破旧了。

    内侍放下木箱,回身来寻,皇后却道“将它留着。”皇后看着泥人,眼中无限温柔慈爱。内侍见状,告退离去。

    皇后自忍冬手中拿过泥人,向床榻走去,忍冬随侍她身后半步,不解道“殿下,小殿下若是喜欢,再寻个新的便是。”

    泥人置于枕边,只余小半张脸苟延残喘,甚是滑稽。皇后将泥人放好,才向忍冬笑道“你不知,小七入睡前总抱着它。有一回,我悄悄取走,她分明睡着,也自眼角滑出几行泪来,将我的手当作泥人紧紧攥住不放,才渐渐安稳。”皇后想着,越发觉得好笑,唇角弯弯摇头道,“浑身傻气。”

    皇后知,唐潆不舍泥人,只因它是自己赠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意义非凡。孩子念旧,重情,是好处,却又是致命的坏处,思及此,皇后的眼底,显露出几分担忧。

    忍冬明了,点头,又禀道“殿下,民居已命人盘下,雇几个奴仆婢子将院落收拾妥当,便可入住。”

    皇后颔首。未央宫,余笙自是不能久留的,她这几日已搬入太医院暂住,姑父本是太医院的医官,虽辞官多年,人脉交情尚在,姑母又是出云大长公主,自会有人照拂。余笙与薄玉结契之事,并非无转机之法,只是需耐候时机。

    春欲尽,日迟迟,牡丹时。

    温馨美好的氛围却因一人而打破,颜逊自远处昂首阔步而来,春光满面,皇后出殿,看见他,唇角的浅笑消弭殆尽,眼神也变得异常冰冷,向忍冬淡声吩咐“退下吧。”忍冬的目光闪闪烁烁,欲言又止,终是恭声告退。

    二人相继步入耳殿,屏退左右,紧闭门窗。

    颜逊虽是国舅,也从无随意出入中宫之理。元皇后颜祁尚在时,颜逊是颜祁的胞兄,兄妹情深厚谊,皇帝独宠颜祁一人,许了她不少特权,颜逊借机蹭利,不时以家中二老思念独女之名代为探望。元皇后薨逝,中宫移至未央宫,除此外,几乎再无变动,特权因此遗留。

    书案上置有纸册,页脚起了褶皱,应是有人经常翻阅所致。每一页,官宦小姐、世家仕女的生辰、家世、嫡庶、品性、容貌,寥寥数笔概过。礼部新录的适龄待嫁丽人名册,颜逊捧起来,径直翻到褶皱最深的几页,其上,被人划过几条朱砂笔迹,颜逊仔细细致地看着。

    皇后坐在榻上,只静静品茶,不发一言。

    皇后属意的人,皆是出身并不十分高贵醒目,但又非独门独户,与颜氏或多或少有着些许挂碍。譬如工部郎中颜选之女,颜选姓颜,上溯祖宗辈与金陵颜家到底有几分瓜葛无人可知。颜选的父亲家境贫寒,久试不第,又无颜还乡,便想走举荐之路,他曾书数首干谒诗,欲拜于颜氏门下,勉强在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支族谱上挂了个名,得以入仕。儿子颜选,官拜五品工部郎中,官阶不高也不低,仍需投靠颜氏。

    算是政治联姻,然而,远远不够。

    颜逊翻过那几页,寻到一页,摆在皇后眼前,指了指“殿下是颜氏女,莫是不知颜氏缺甚?”颜逊为右相,颜逊之弟颜伶为户部尚书,六部中颜氏亦占据要职,区区一个工部郎中,半点外力也借不得,要它作甚?颜氏既要扶持临川郡王争储,未雨绸缪,逼宫兵变亦在计划之中。

    燕京中一万亲卫军,够了吗?不够,京畿附近五万上直卫,仅御令可调遣,又无颜氏安插其中。两位伯父颜宗任与颜宗回分掌十万定州卫、十万凉州卫,凉州与海州毗邻,受薄玉统辖的十万海州卫掣肘,剩下一个定州卫,若定位于急援,长驱北上,需经雍州。上直卫,颜逊无意动它,昭然若揭惹人生疑,颜逊的心思,在雍州卫。

    皇后淡淡瞥了一眼纸册,雍州卫副指挥使袁康之女,她抬头,看向颜逊“此女庶出,恐入不了陛下眼。”

    颜逊大笑,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后,咄咄逼人“过继与正室即可,殿下莫不是最熟稔此路?”颜怀信膝下只二女,一个颜祁,一个颜祎,颜祁体弱,中宫位恐不长久,遂将颜祎过继为嫡女,才嫁入皇家。

    颜逊的言语中充满了鄙夷,目露凶光,眼角也高高向上吊起“成败皆系于你,若事败,我绝不留你性命!四年前,你与我密谋,择一宗室子扶持,视其为傀儡,待陛下大去,暗中操控新帝,进而蚕食皇位。你独居深宫,宫人几经更迭,以为可瞒我耳目,暗度陈仓?”玉石一事,余笙不受责罚,反入太医院任职,那夜宫中究竟发生何事,颜逊无从得知,猜测下来,也与皇后脱不开干系!

    颜逊欺上前,与皇后仅一拳之隔,二人虽非同父同母,长相上却犹有相似之处。皇后看着他的眉眼,一寸一寸地看过去,心里的厌恶一层一层地翻涌,几欲作呕。她不怀疑话中真伪,颜逊此人早已利欲熏心丧心病狂,连亲妹妹也不惜荼毒残害,况乎她?

    对皇后以生死性命要挟,颜逊已然熟能生巧,“卑鄙”二字,颜逊由身到心都坦然接受,即便如此,他在面对皇后时,仍是心虚。他深知,女肖其母,皇后与她的生母是一脉相承的心性坚贞,金钱权利都抵不过心中秉承的所谓道义,因其母,阿爹退隐归田不涉朝政,那女人是阿爹的软肋。颜逊不屑,他没有软肋,他欲登九五,君临天下,无人可阻挡他的脚步!

    皇后挣扎,犹豫,思索,不安……种种复杂的情绪针扎般在心中隐疼,听见响彻皇城的暮鼓声时,又化为一片柔软,一涓溪流。她望向窗外,金乌西沉,红霞满天,不久后,还未长到她腰间的小七,会笑意盈盈地朝她跑来,搂住她,拿脑袋蹭她,甜糯糯地唤她“母后”,桃花眼弯作两道亮晶晶的月牙。

    皇后忍下所有情绪,拢在曲裾中的手曲握成拳,指尖死死地掐着掌心,她平静道“我自尽力而为。”

    ☆、第19章 盟友

    设醺炼丹之事以冲云子之死告终,受此影响,颜党近来偃旗息鼓,收敛许多气焰。忠王子嗣承爵,亦寻到折中方法——睿王嫡次子过继,承爵,之藩并州。唯一美中不足又意料之中,是那与颜逊御前廷争的火牛居士王子元被寻一事由,贬谪地方任一小县官,仕途无望。

    春末,各地春旱消息上报,拨款赈灾,其余,无大事耳。

    燕京七景——钟山狮子峰、报国寺雁回塔、蒹葭汀、将军冢、长亭雪中雪、洛水河堤与不二斋春日花圃。此七景素来为天下人神驰,燕京人闲暇时的大好去处。然,其中二景属“心向往之而身不能至”长亭,皇家御苑中,等闲人不得辄入;不二斋,翰林大学士商赞闹中取静之地,唯高流名仕可赏玩。

    巷弄狭窄,车马不能进,萧慎令奴仆外候,自去。入内,闻潺潺流水之声,竹桥下引溪灌溉,太湖石数峰,嶙峋怪哉。溪畔草木数株,森森冷绿,蓊蓊郁郁,呈蔽日之势。沿曲径,穿游廊,隔窗见梨树,风来欲雪,虫鸣阵阵,如在山林。既出,君子兰、芍药、绣球花、虞美人等,蜿蜒四壁,姹紫嫣红。田舍翁居之,卧其间,招蜂引蝶,怀抱酒壶,双颊酡红,蜂尝入之,近辄醉。

    萧慎摇扇大笑“好花,烈酒,怪人矣!”

    商赞摘下遮阳的斗笠,掸走瘫在酒坛上醉生梦死的蜜蜂,向萧慎招手道“来,过来浅酌一杯,楚王昨日遣人送来,才拍了封泥,候着你呢!”

    商赞自然不是睡在花丛中,一矮榻,一藤桌,被花圃遮掩,远处看不见。

    萧慎过去,商赞让位给他,也不绕弯,单刀直入“只你我二人,可从实招来乎?”

    萧慎屁股还没坐热,闻言笑答“石泉兄太是心急,容我歇会儿。”说罢,手扣酒壶,倒了一杯,饮尽,慢慢悠悠地回味余香。啧,楚王的酒,人间极品,玉液琼浆!

    商赞在旁瞧着,真是恨不得抄俩铲土的铁锹撬开他这张铁嘴,泛舟游湖回来,他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寐,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暗度陈仓之计是谁主谋,竟可得萧相躬身辅佐?且,若有此计,只怕数年前已在筹划,朝野中几无一人知悉,非心思缜密行事果敢之人可胜任之。

    天下才,商赞首推萧慎颜逊,萧慎既非主谋,颜逊也排除其中,必有第三人,被自己看轻。

    萧慎并非故意吊人胃口,实在是此事凶险艰难,多一人知便多一分险,即便商赞,也需仔细考量。幸而,商赞其人,好魏晋风流,最恶汲汲营营之事,告诉他,与告诉一花一草一木一石无异。瞒,瞒不过,骗,骗不得,招吧!

    萧慎在商赞好奇心爆棚的目光中缓缓道“此计,乃皇后谋,某从中斡旋暗助。”

    商赞真是懵逼了,整个人当场石化,如果往他脑子里灌入现代网络词汇,估计还能拍案而起,怒指萧慎“妈的智障!当我傻啊,你咋不说是颜逊自导自演呢?滚犊子!”

    信息量有点大,商赞年过六旬,需慢慢消化。萧慎自斟自饮,跟吃了炫迈似的停不下来,一面夸赞楚王新招的酿酒师手艺好,一面拔冗用扇柄抬了抬商赞的下巴,免它脱臼。

    许久,商赞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颤声道“小……小颜后?她……她为何如此,你怎可轻信?”商赞觉得此乃天方夜谭,颜氏人人狼子野心,皇后为颜氏女,竟不替颜氏谋,好比狼窝里平白无故冒出乖巧可爱的小白兔,这不逗么?

    萧慎显然对他的诧异有所准备,淡然搬出说辞“石泉兄,可还记得乙丑年那场科举大比?”

    乙丑年?唔……商赞扳手指头算,哦,二十三年前,二十三年前怎么了?商赞无辜地看向萧慎,嘴角往下一撇,很委屈,人家年纪老迈,记忆衰退,还能记得自己是谁已经不错了。

    一大把年纪还卖萌!萧慎无奈,又给了他一个提示“裴之遥。”

    如雷贯耳!商赞拍膝道“女科状元裴之遥!连中三元,先帝对其不吝溢美之词,锦心绣口才思敏捷的才女裴之遥?”

    商赞很激动,然而萧慎快要给这老而无妻无子清心寡欲的老头给跪了,重点不在这儿啊大爷!知道你只爱花花草草不追八卦奇闻,可也不该连乙丑年那桩牵连甚广夷三族的风月案都不知晓。萧慎本想长话短说,眼下也唯有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

    乙丑年科举会试,裴之遥以漕运抵京,报国寺借住。先帝体恤寒门子弟,遣科举主事探望。是日,主事巡报国寺,入诸娘子共住禅房,裴之遥貌美,素衣青衫不足以遮其姝丽。主事见色心起,诱之,然裴之遥性冷高洁,拒之。又几日,主事酒醉,趁夜潜入,欲迫之,诸娘子惊起,愤而驱赶,受主事以革除功名利挟,屈之,遂瞒。

    裴之遥不从,整衣出,击登闻鼓上报天听,官官相护,笞责,弗允。裴之遥不馁,禁宫前挥墨泼毫,痛陈朝政十弊,手书一纸,争相传阅誊抄,其文采斐然冠绝京华。得帝召,乃告之主事不轨,帝怒,辄令彻查。左相颜怀信主审,行贿、狎妓、奸淫、欺君,数罪并罚,主事夷三族,余下者数十,皆不得善终。

    乙丑年风月案,商赞不但耳闻,更是亲历,之所以忘记,是因无关己事,未放在心上。商赞捻须沉吟“唔,萧相提及颜怀信,我已想起,裴之遥入翰林院未满一年,委身于颜怀信,辞官退居金陵——小颜后,是她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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