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的时间,就让他狠心做了决定,方栖宁此刻对他倒有些刮目相看。
方栖宁晃了晃玻璃杯,液体随着灯光变幻而不断变色,耐心地等待结果。
“我不退出。”萧栩说。
老实说他怎么选择,方栖宁都不会觉得意外,正反面各五十的几率,他选择了留下,不是因为勇气可嘉,而是奚路付诸在他身上的痛楚暂时还没有累加到阈值。
“好,”方栖宁笑了笑,说,“Adam,给我也再倒一杯。”
中途有人过来搭讪,方栖宁手头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拒绝了一个又一个。他和萧栩聊念中学时候的事儿,两人年纪相仿,能够得到共鸣的事儿有很多,萧栩逐渐松弛下来,脸上的笑意增添了不少。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陆岸发来的一个几秒钟的视频,小猫爪子搭在卧室门上,宛如在试探里面有没有人,轻轻叩了两下。
方栖宁不自知地弯起眼睛,把手机揣回衣袋里,和萧栩说:“我先回去了,家里的猫还在等我。”
陆岸很会拿捏他的软肋,一个五秒钟的视频就把在外喝酒的方栖宁勾回了家。
这两天阵雨断断续续,方栖宁走到门口,外面又下起了小雨。小姑娘贴心地从抽屉里递了把雨伞给他,方栖宁撑开伞,借着灯火通明的夜色往回走。
密码门从里面打开,陆岸自然地接过方栖宁手里的伞,拿到空旷的阳台撑起来放着。小猫矜持地踮着脚尖踱过来,方栖宁蹲下去点它的鼻头,小猫皱起脸,伸出前爪挠了挠脸,毫不客气地也赠了方栖宁一爪子。
方栖宁任由它在裤脚处乱挠,逗了会猫,心满意足地去洗澡了。
即使是秋末,阴雨天也叫他觉得浑身不大舒服,方栖宁随手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往浴室走。花洒汩汩向下淌着温水,从发梢浇到足尖,将他全身淋了个畅快。睫羽沾上水珠,模糊了视线,水势渐渐变小,直到他反手关掉按钮,裹着浴巾迈出了门槛。
沉甸甸的水珠聚在发梢上,一滴一滴往下落。洗手台前是一面半身镜,水汽蒸腾,沾染上镜面,氤氲的水雾消散在夜晚的凉气中,半明半暗地映出方栖宁的脸庞。
方栖宁双手撑在大理石台上,面无表情地擦拭着头发,镜子里的人和他做了相同的动作,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冷淡。
头发吹了半干方栖宁就失去了耐心,伸手捞过衣篮里的衣物,棉布松松垮垮地搭在肩膀。
他这两年缺乏锻炼,虽然没有到萧栩那样一折就断的地步,身板看着还是偏瘦弱的。他从浴室走出来,陆岸正抱着猫坐在沙发上。陆岸穿了一身家居服,好巧不巧和方栖宁随手拿的这一套有几分相似,方栖宁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坐过去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别扭。
陆岸一边给小猫顺毛,一边侧过脸看他:“小宁,你头发没吹干。”
方栖宁不自在地说:“一会儿就干了。”
陆岸默认了他的说法,转而道:“可惜时间太短了,再多半个月,恐怕小猫就要更黏你了。”
像是在呼应他的话,小猫圆乎乎的眼睛往方栖宁身上扫了扫,从主人怀里跑出来,义无反顾地瘫在方栖宁腿上。
陆岸轻轻拽着猫耳朵,对猫弹琴道:“儿子,你说说,你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这个哥哥?”
方栖宁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脱口而出:“我怎么和猫平辈了?”
陆岸温柔地注视着他,转而道:“你喜欢它吗?”
方栖宁险些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迟疑着点点头。当然喜欢啊,不喜欢当时也不会朝陆岸腆着脸撒娇,让他从朋友家把小猫接来养。只是方栖宁和小猫到底没有太多缘分,相处不到一周就天各一方。
他恍惚了一下,这次也是一周,他和这只猫的缘分似乎只能维持七天。
陆岸稍稍往后退了一点,在两人之间拉开一个舒适的距离,试探着问他:“小宁,我把猫猫放你这里寄养一阵子,可以吗?”
方栖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消化掉他说的话,在这种节骨眼上说这样的话,很难不叫人多想。他脑袋里飘过无数个念头,混乱又旖旎,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伸出手也抓不到轮廓。
“你……你是有事要忙吗?”方栖宁没什么力度地反问。
陆岸望向他,说:“也没有,你知道,我不跟组的时候都很闲。猫猫放在你这里是应该的,它喜欢你,你也喜欢它。”
这话一说出口,房间里陷入了奇异的沉默。方栖宁脑袋里轰轰作响,这像是比暗示更明显的试探,空气里弥漫着无数带电粒子,他开口打破现在这种让人心慌的氛围:“那好吧。”
两人目光相接,小猫不满地喵了一声,将两道目光齐齐聚到自己身上,然后一纵跃下沙发,往它的猫窝走去,再不管身后的两个人。
陆岸笑了,他挑起这场小风波,自然也负责平息。
“你能养好猫猫吗?”
方栖宁回神,略微不服气地看向他:“肯定不会让它挨饿受冻,我在猫在,我不在猫也要在。”
陆岸好气又好笑,开始细细叮嘱他一些关于小猫的琐碎事,譬如爱吃什么,前段时间才洗过澡之类。方栖宁听得认真,恨不得拿小本子一一记上。
这是一次迟来的叮嘱,虽然是交由方栖宁独自来照顾小猫,但他仍旧表现出了珍惜的态度。
陆岸定定地看着他,忽而垂下眼睫,舒展眉宇,带有托付的意味:“小宁,你要照顾好我的小猫。”
“……知道了!”方栖宁耳廓慢慢变红,磕磕绊绊反驳回去,“你要是不放心,没事也可以过来看它。”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讲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几乎只剩气音,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
手机在沙发上振了一下,方栖宁为了转移注意,迅速拾起手机,看也没看就接通电话。
“喂……陆老师,是我,钟遥。”
方栖宁的大脑忽然卡壳,手里仿佛握着一个烫手的铜焐子,被人拆掉裹在表面的隔热层,滋啦滋啦地冒着火星,烫得他脑袋空白。
他立马放下手机,僵着脸递给陆岸:“不好意思……我看错了,以为是我的手机,是找你的。”
陆岸和他的手机是同一个型号,甚至连保护套都是一样的透明材质,方栖宁直接拿起了手机,接通之后才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多么简单可笑的错误。
电话那头的钟遥显然也听见了他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在陆岸接过手机之后,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两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听筒贴在陆岸耳边,事实上即便是方栖宁有心去听,也未必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更何况他根本不会去做,也完全不想知道钟遥和陆岸私底下的联系。
陆岸这潭温水将他烹煮得失去了理智,完全凭借情感来与陆岸相处,甚至还沾沾自喜,在言语中找寻慰藉。
世上的旖旎情思都经不起揣摩,方栖宁真心钦佩眼前人,他做好了万全准备,要将自己一寸一寸掰碎,到头来一遇着陆岸,还是下不去手,扔掉手中刀子,拼凑一副完整的肉身,无论他要不要,随时都在待命。
而陆岸捡起了他丢掉的刀子,将这视作他犯罪的证据,人赃并获,理所应当地鄙弃他。
陆岸是编剧,最擅长剖析人物,切割开来,善与恶都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他见过太多,于是不再苛求完整,今天可以在方栖宁身上找回旧日情怀,明天同样也可以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探索新的秘密。
方栖宁终于摸到自己的手机,半干的头发在冷空气中渐渐吸收掉多余的水分,他低头一看,十一点半。
不算太早,也不算太迟,是个能让他和陆岸说晚安的时间。于是他笑着开口:“头发干了,我去睡觉了,晚安。”
陆岸手指微动,像是要伸出来牵住他,架不住方栖宁的动作更快,他像一阵风,迅速离开沙发,只留了个背影给陆岸。
小猫不明白两个主人之间的暗氵朝涌动,又娇又嗲地叫了一声,使唤陆岸过来看他,陆岸腾出一只手,在柔软的脊骨上摸了一把。小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示意他可以走了,陆岸却迟迟没有离开,神情晦暗难辨。
第16章 ROUND2-8
方栖宁倦怠地埋在枕头里,枕芯柔软,他很久没有再用过荞麦枕,闭上眼睛却还是能想起荞麦皮噼啪碎裂的声音。
他大约能预知睡着后会发生的景象,无非是重复陷入梦境,一次又一次惊醒。入睡于他而言并非难事,比失眠更痛苦的是每隔几十分钟就会醒来的既定结局。
有一段时间尤为可怖,方栖宁常常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来,身旁无人在侧,他睁开眼是煞白的墙壁,闭上眼仍旧是一片牢牢包裹住他的死白。
除了荞麦皮的碎裂声,伴随而来的还有近似于骨头断裂时惨烈的声音,咔嚓咔嚓,他被黑暗堵住双目双耳,感官失灵,脑海中却被凭空开辟了一块场地,不断重演剧目。
方栖宁粗暴地将参与游戏的人都定义为NPC,而他是凌驾于所有数据之上的玩家,陆岸之所以能牵动他的心绪,缘于他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应该一视同仁,陆岸只是顶替了范至清的位置,换了一组无伤大雅的数据,机器照样运行。
但他做不到。
他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数据,却不能由玩家摇身一变化作上帝。上帝不需要做什么,一根手指无形之中拨动按钮,就能教他五脏六腑同时痛上一回。
夜晚的时间流走没有规律可循,方栖宁一直一直睁着眼,分辨不了时针究竟走了几圈。他慢吞吞地从被子里起身,半蹲在地毯上,从最下边的抽屉里拿了一瓶药。一起身撞到了床板,痛得他抿紧唇缝,真真是运交华盖。
桌上的水杯空空荡荡,方栖宁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喝光了杯里的水,只好端着杯子摸黑打开房门。
明明是在自己的房子里,方栖宁却如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茶壶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他握着壶柄,发现茶壶和他房里的水杯一样干净。今天同他作对的事挺多,也不差这一件,方栖宁麻木地转向厨房,冰箱里总会有他买来备用的纯净水。
他拉开冰箱门,手指刚触到塑料瓶的一角,余光忽然瞥见地下的黑影,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氟利昂在管道里流动,门轴摩擦声只一瞬间,下一秒就被制冷剂的细微声响取代。冰箱内部闪着莹莹幽光,身后的黑影低声道:“小宁,你还没睡吗?”
夜半时分见到清醒的方栖宁是再常见不过的事,这么晚了陆岸从房间里跑出来才让人费解。
方栖宁并未急着答复,他先拿了一瓶纯净水,重重关上冰箱门,才勉强回答他一个字:“嗯。”
陆岸似乎没有回房的意思,高大的身影挡在方栖宁面前。
客厅里唯一的光源在方栖宁合上冰箱门之际消失殆尽,贴着墙再往右走几步就能摸到壁灯的小小按钮,然而方栖宁并不打算开灯,他也不愿和陆岸多言。
他要是一声不吭绕过去,那就坐实了自己对于那个电话的在意。现在比的是耐心,方栖宁不愿在陆岸面前跌份儿,卯着劲儿和他对垒。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厨房门口,每多过去一秒钟,气氛愈发古怪,仿佛这里不是厨房,而是一个走不通的死胡同。
方栖宁一直就不是陆岸的对手,趁着夜里看不清脸色,他自嘲地翘起了嘴角,说:“在这傻站着干什么?几点了都。”
陆岸声音很低,在静谧的环境里听起来更温厚了几分,他说:“我还以为你又做噩梦了,你去睡吧,等会儿我再回房。”
方栖宁一听他这种满是关心的口吻就来气,既恨陆岸处变不惊的持重,更恨自己犹犹豫豫,迟迟做不到将前尘和今时分开。
“陆岸,”方栖宁极力遏制住心头的酸涩,小声说,“你能不能别这样。”
中间这几年其实说长也不长,但给了方栖宁一种永远跨不过去的感觉,他在黑暗里看陆岸,恍惚觉得眼前人十分陌生,下一刻又发觉陌生的不止是陆岸,更是他自己。
陆岸半晌没答话,这很不公平,但方栖宁清楚的意识到,如果有一个人要认输,那么一定是他。
“方栖宁,”陆岸难得喊他的全名,“你告诉我,你在别扭什么。”
这回换方栖宁沉默,他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阔别三年,前任情人完全不计较他的突然离开,春风化雨地待他,他一面承情,一面撇开脸,做人哪能这样不知好歹。
都是成年人了,纠结于一点小事毫无意义,陆岸的喜欢一直是包容的代名词,他尝到了滋味,却又吹毛求疵,质疑来质疑去。
方栖宁艰涩地开口:“对不起。”
他在替今天的方栖宁道歉,而不是二十二岁的方栖宁。
冷空气缓慢地流动,方栖宁穿着单薄的家居服,吸了吸鼻子,向前走了两步,伸长胳膊揽上陆岸的后腰。他终于意识到也许他与陆岸之间的情感是不对等的,现在的陆岸想要的并不是那么多。
陆岸胸前的纽扣解开了一颗,方栖宁凑过去亲他胸口的一块皮肉,他很长时间没有经验了,凭着本能去啄吻,笨拙又缓慢。陆岸一动不动,一点儿反应也不给他,方栖宁困惑地抬头,短暂地停下了动作。
陆岸忽然把他往后一推,力道不重,却更让方栖宁无所适从。
他还在发怔,身体倏地一轻,双腿离地,下意识勾住最近的东西,两条胳膊挂在陆岸的脖颈上。
“干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