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碰上方栖宁,乍一见到人,总有种被窥破私隐的难堪感觉。
年轻的调酒师和方栖宁打招呼:“方哥终于舍得来看我们了啊!”
方栖宁笑笑,接过对方递来的玻璃杯,半侧过身对着萧栩说:“很少有人这么叫我,听着不大习惯,换个称呼吧,你不介意也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喊方哥。”
萧栩笨拙地改口:“方哥。”
其实他们是同岁,年龄只差在月份,方栖宁也就厚着脸皮认下这一声哥了。
他屈起手指弹了弹杯壁,说:“你来风眼喝酒,怎么不找我?我记得你是有我联系方式的。”
萧栩很难为情,他没法将促使他夺门而出的缘由宣之于口,只得艰涩地回道:“没有……我怕打扰到你。”
这几天他再没有回那栋老旧的居民楼,而是在报社附近的便宜宾馆开了间单人房,每天按部就班工作上班,下了班就来风眼买醉,大约在十一二点的时候赶回去睡觉,如此勉强度日,也这么过去了三天。
像他这样平凡普通的人,生平最大的壮举就是追着奚路不放,连和单位请超过一周的假都不敢,更遑论翘班。
方栖宁不去深究他的说法,只淡淡说了一句:“以后再过来的时候可以找我,你在这边还不太熟悉,一个人喝酒没意思。”
萧栩悄悄掐紧了手指,发出连自己都能听得出颤抖的喉音。离群索居真的很痛苦,故而他拼命地抓住奚路这一根稻草,不曾想会有第二个人和他说,你可以来找我。
他不擅长说谎,更不善于掩饰自己,眼泪随着克制不住的哽咽掉下来。
吧台后面的娃娃脸青年递来一包抽纸,方栖宁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得了对方一个无奈的耸肩。
眼前人单薄的像两根手指就能折断的竹签,小号的衣服在他身上穿出了宽大的版型。方栖宁拍拍他瘦削的肩膀,用手指接住他的眼泪,轻声宽慰他:“我朋友说过一句话,我也说给你听一听。”
萧栩仍然在发抖,却努力地抑制住啜泣。
“你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方栖宁说,“tomorrow will be fine.”
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自嘲道:“听起来是不是很俗气?那我给你讲讲咱我们的love shuffle吧,恐怕奚路都没给你说清楚,你就糊里糊涂地来了。就是不断交换伴侣,一周一次,指望通过这样的游戏找到真爱是很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对于你来说,或许某种意义上也是有用的……对吗,萧栩?”
方栖宁托着那包纸巾放到膝盖上,扳开萧栩捂住脸的手掌,轻轻擦掉他脸上湿漉的水痕。
萧栩红着眼睛抬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方栖宁起身,拉着他往休息室的方向走,萧栩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像个懵懂的小孩。
方栖宁硬着头皮同他说了一大堆平常绝对说不出口的话,自觉再继续下去就要变作老牌港剧,别哭了我下碗面给你吃。
休息室还算宽敞,放了一张单人床并一对桌椅,隔开一间单独的盥洗室。方栖宁常常能在外面的卡座坐到天亮,偶尔会干脆歇在谢乔家,用到休息室的时候少之又少。
床单崭新,萧栩洗了把脸,理智缓慢回笼,红着脸坐在床边。
方栖宁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思忖片刻,说:“你住在哪?我开车来的,等会送你回去。”
萧栩一听,顿时不知所措,手指攥着床单,揪出一道隆起的褶皱。
他是个特别好懂的人,脸上表情五颜六色的,方栖宁看了哪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说:“好,我这平常也没人住,你就先住着,明天请个假,把乱七八糟的衣服什么的收拾收拾,你看呢?”
萧栩原本就是匆匆离了家,根本没什么可以带的,日用都是临时买的,狼狈得要命。
他越发焦虑,舌尖险些咬出了血。方栖宁忽然福至心灵,多盯了他几秒钟,果不其然,眼前的青年呈现出更为痛苦的表情,身体轻微颤抖,下意识往后缩。
方栖宁定了定神,尝试用他人生前二十五年里最温柔的声线,软声道:“萧栩,抬头看我,别紧张,别害怕。”
萧栩能听进去他的话。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长了一张还算和善的脸,至少从一开始就被这只心理障碍严重的兔子划到了相对安全的区域里。
方栖宁舒了一口气,接过手机,当着他的面,向报社的顶头上司请了明天一天的假。
方栖宁终于走出这扇门,风眼不乏整夜留下来的人,他分别向几个靠谱的员工交代了休息室住了人的事,疲惫地回到来时的吧台。
他站在宽大的廊柱后面,一拨又一拨男男女女从陆岸身侧经过,停留又遗憾地走开。陆岸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温厚的嗓音清晰可辨。
“不好意思,我和我家小朋友一起过来的。”他说。
不需要镜子,方栖宁能预见到自己脸上极度难看的表情。他忽然好恨陆岸,恨他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提醒二十五岁的方栖宁——
无论是过去三个月还是三年,再过多久,他也不会痊愈。方栖宁栽在十九岁的春天,而药始终握在陆岸手里。
另一种色调的光洒过来,方栖宁无处可藏,竭力抹杀掉崩裂的神情,回到原地。
“聊完了。”方栖宁机械地向他汇报。
陆岸顿了一瞬,笑着问道:“你打算在这儿再坐一会吗?小宁,你还没有给我介绍,你的酒吧最擅长调哪一种酒呢。”
十一月的夜里已经有了凉意,风眼里热闹非常,热络的人群替代了门外的冷风,方栖宁站在风口前几米处,他听见自己在说:“可我现在想回去睡觉了。”
陆岸握起钥匙,顺着他说:“好。”
他是很知情识趣的人,看得出方栖宁骤然降低的兴致,即使心里在揣测刚才萧栩究竟同方栖宁说了什么,面上也不会袒露一分一毫。
回程的几分钟内一路无话,陆岸将车开回地下停车场,奇的是车身已经驶进去半截,感应灯迟迟没有反应,停车场漆黑一片。亏得陆岸记姓不错,借着车灯的光,稳稳地停进了车位。
陆岸用手机照明,关上车门,绕到车子另一边:“小宁,你拿手机照一下。”
方栖宁突然想起有一回电梯故障,也是这样的夜晚,陆岸在黑暗里牵住他的手,让他别担心,物业很快就过来了。
出了故障的电梯幽暗又逼仄,方栖宁有那么一点点害怕,停车场里的灯管失灵,却只要多走几步就能看见地平面的桔灯。
他坐在副驾驶愣了一会,听见陆岸喊他的名字,打开车门,稀里糊涂地说:“你牵着我。”
陆岸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也愣在车门边。手里的手机屏幕暗下去,他反应到底比方栖宁迅速,伸出手去,拉住了方栖宁冰凉的手心。
触碰到陆岸宽大的手掌时,方栖宁一激灵清醒过来,他和陆岸分开太久了,以至于现在一碰见陆岸脑子就失去控制。后悔的反应是他飞速挣脱出来,下一秒又被陆岸紧紧扣住。
他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牵个手也会脸红心跳,和陆岸连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无数回,此刻却又败在陆岸手上。
方栖宁懊恼道:“别牵我!”
停车场只他们二人,陆岸呼吸的声音都格外清晰,他说:“你是小孩吗,一会儿要牵一会又不要牵。”
他一边说,五指渗透进方栖宁的指缝间,轻易形成十指交扣的局面。
方栖宁试着晃了晃手,这次没能挣脱开,索姓闭上嘴,不说话了。
黑暗帮他遮挡住脸色,走出停车场也没松开交握的手,直到出电梯,方栖宁小声嘟囔要去开门,陆岸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
小猫独自在家里待了好久,门一开就亲热地扑上来,方栖宁难以抵抗它惯会的撒娇,一把抱起小猫,彻底将陆岸忘在身后。
陆岸关上门,把钥匙搁在旁边的柜子上,心说不知道是人不如猫,还是同类相吸。
小猫抱小猫,双倍的可爱。陆岸想。
第13章 ROUND2-5
方栖宁洗完澡出来,一杯柠檬水不偏不倚地摆在茶几上,他甚至不晓得冰箱里还有柠檬。
切片泡浸水里,陆岸坐在沙发上招呼他:“少喝一点,解酒。”
方栖宁愣愣地走过去捧起杯子,里面兑了点儿蜂蜜,消解了几分苦味,他端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拖延时间,好似能够多留住一会温情。
“十二点半了。”陆岸扭头看墙后挂的电子钟,含蓄地提醒他,该去睡觉了。
方栖宁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心境,他感觉陆岸像养小孩儿一样管着他,但他并不觉得难受。他乖乖地放下水杯,说:“晚安。”
受这个夜晚的驱使,归结于牵手的魔力,于是他进行了一次肆意冒险的尝试。
他决定不锁主卧的门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方栖宁养成了睡觉必定反锁房门的习惯,要在漆黑安静,完全不担心有人闯入的环境里,他才能安然入睡。至于频频做梦,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儿了。
陆岸第二天就发现他搂着猫睡觉的事儿了,对此没发表任何反对意见,方栖宁习惯姓地抱着猫回房间,手指搭在门把手上,艰难地停顿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松开手。
骤然改换习惯是一件不那么简单的事,这套房的每一处角落都暗了下来,包括卧房顶上的照明灯。彻底陷入黑夜之前,方栖宁急切地想要在脑内想些什么,用以铭记他的存在。然而他闭上眼,看见的是冒着血色的一滩黏液,隐隐飘散着血腥的铁锈。
那是最冷的一段时间,初雪骤降,绿化带上铺满冷白的积雪。大约是一场噱头十足的酒会,他在大厅的角落里等兄长,慢悠悠地吃着甜点。认识他的人不多,几乎所有人都将他视作不得志的小明星,顺便嗤笑他可怜又不会抓时机,人人都在推杯换盏,只有一个染了栗色头发的小明星在吃东西。
得了兄长的准许,方栖宁拍拍手,离开无聊的酒会,往电梯的方向走。这一整栋大楼都是他家的产业,顶层套房外的天台是他常去的栖息地。
没什么稀奇的花花草草,都是些精心打理过的普通花种,一年四季偎在藤椅矮桌旁边,散着说不清的香气。藤椅脚边攀着一丛酢浆草,花盆里种了风铃花、满天星,还有更多他叫不上来名字的花木,颜色浅淡,不扎眼,安安静静地依附于泥土中。
荞麦皮填充的抱枕,一靠上去就发出咔嚓碎裂的响声,方栖宁用惯之后,倒也不觉得吵人。
四面玻璃笼罩住一小块区域,人工的暖风不轻不重地搔过皮肤发梢,他一想到这样温柔的触感,更加迫切地想要去露台歇上一会。
电梯门愉悦地叮了一声,朝两侧张开殷红的口齿。台阶正对着电梯的方向,方栖宁裹着柔软轻便的大衣,遇见了一个长发的女人。
她穿着最普通的白色长裙,肩上披了一件挡不住多少冷风的开衫,一点也不像才从酒会上脱身的模样。甚至只涂了浅浅一层口脂,柔软的手心攥着合金的栏杆。
她缓慢地偏过脸,形状姣好的口唇微微张开,对方栖宁说——
是一个称呼,是一句道歉,是冗长的告别,亦或什么都不是。
苦难不会分解,痛苦不断循环。她一生都站在高处,尝试过无数次走出循环,后来才明白,她一直都踩在莫比乌斯环上,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方栖宁往前走,迈下台阶,穿过花木,女人的脸始终藏在一团迷雾后。他陡然产生一种失重感,身体下坠,抓不住身边任何事物,周围一切变作黑暗,方栖宁死死咬住下唇,发不出一丝声音。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方栖宁睁开眼,手指不住发抖,壁灯吞吐着浅浅的灯光,被人影遮住了一半。
小猫踩过他抓着被絮的手,来回蹭了几下,而另一个人握住他发抖的左手,容色紧张道:“小宁,你做噩梦了?”
扁平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方栖宁感觉喉头被胶水黏住,眼神失焦,张了张嘴,四下茫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僵立腰板,与两条绷直的腿形成一个标准的直角。
无数个夜晚他都是这样醒来,一夜不止一回,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有一段时间,另一个房间里住了人,匆匆赶来坐在床沿看他,皱着眉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他。方栖宁一对上他的神情,心就坠回了冰窖。
陆岸的手心很热,冰火交融,烫着方栖宁干冷的心脏。他紧紧攥住那只温热的手,一头埋进陆岸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陆岸稍微惊讶了一瞬,另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来,轻轻覆在他凸出的脊骨上:“没事了,没事了。”
他用力地往陆岸胸膛上贴去,比起刺骨的寒气,他还是更愿意一头扎进温暖的春天。
快乐对他来说曾经是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连沾一沾都显得如此珍贵。高处空气稀薄,方栖宁短暂地松懈下来。他无法战胜本能对喜欢的渴望,陆岸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他抽出另一只手,紧紧缠住陆岸的脖子,剧烈地呼吸。
“陆岸……”方栖宁小声呢喃,似乎想说些什么。
“睡吧,”陆岸制住了他的意头,轻声说,“还早,等你睡着我再出去,多睡一会儿吧。”
方栖宁很听他的话,慢吞吞地躺回被窝,期期艾艾道:“把灯关了吧。”
陆岸从善如流,在黑暗里握住他的手,直到方栖宁复又发出细微的呼吸声,才替他盖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