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思源仍旧回来,手里抱着起先周牧白解了扔在寝殿的大貂鼠披风。房门一开一合,寒气窜了进来,激得门边站着伺候的人一个激灵。
周牧白看到披风就弯起了眼睛,脸上的笑意一点儿都不收敛,见思源展着披风,她也不声不响的走上前,由着她给自己披好了再系上系带。
这边厢书瑶也给王妃披上了软狐绒毛的披风,前头里小丫头提着灯笼,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绘雅阁,往寝殿去了。
王府寝殿外边一溜的府灯挂在长廊下,柔和的橘黄色灯光落满阶前。周牧白与沈纤荨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见着丫头们推开房门,打起帘子,迎着王妃进屋。
外间虽也通了地龙,墙上却没铺上辅热的铜管,但比起外边萧瑟的天气,已是好了许多。
周牧白站在屋子中央,看王妃已走到镂花门前,就要走进里屋去了。
她脚步犹豫,想上前,又怕她还恼着。心里叹了口气,想自己战场厮杀,几经生死,这么多年,似乎就只怕过这一件事,这一个人。
沈纤荨已解了大披风,听到她叹气,回过头来。
牧白道“王妃早些歇着吧。近日里也受累了。”
纤荨微微一怔,牧白已侧过身,俊逸的侧脸轮廓分明。她拂了一下披风,走出了寝殿的门。
纤荨在她身后咬着牙狠狠瞪她,可惜她只徒留了一个俊朗的背影,再一错眼,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回到西暖阁,月色已中天,照得庭院疏影落寞。不远处的腊梅横枝幽香缕缕,周牧白站在窗前看了一会,也无睡意。
左右无事,她寻了一卷闲书随手翻看,还没看着两页,外头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她蹙着眉抬头。
来的是寝殿里伺候的小丫头,西暖阁外间伺候茶水的丫头放了她进来,都没来得及请安,小丫头一下子跪在地上“殿下,王妃的手伤着了。”
周牧白“嚯”的起身,一壁往外走一壁喝问“怎么伤着的?”
小丫头被她吓得要哭,牧白甩开她从廊下的扶手栏杆上跨跳过去,穿过庭院,一径往寝殿方向跑。
“伤着哪儿了?”周牧白推开镂花门进到里间,微喘着气劈头就问。
沈纤荨坐在高背椅中,左手手背上一片通红。
周牧白一见之下就咬了牙,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转头瞪着一地丫头斥道“都是怎么伺候的!来人,今夜当值的全部拖下去杖责……”话说到一半,一只柔软的小手捏住了她的手。
“不怪她们,是我自己不当心。”沈纤荨脸上红扑扑的,哪好告诉她,是想她想得出了神,才磕着了茶盏。
周牧白看着她盈盈的目光,再大的火气都被安抚了,可低头看到她手背上明显的烫伤,还是心疼得不行。她压了压心火,寒声侧目道“今夜当值的,罚一个月月饷,再不当心伺候,就全都发配出去。”
丫头们还未见王爷发过这么大的火,都惊得不得了,听到是罚一个月的月饷,立即心道侥幸,一片儿跪倒领罚。
思源已在厨房端了一碗淡盐水回来,替她家小姐净了手,书瑶拿着去火败金的薄荷烫伤膏,周牧白接过来,自己小心翼翼的往纤荨手上的伤抹去。
“疼么?”她抹了一会,抬头看她。
灯火的光亮将纤荨俏丽的脸蛋映出微微的明暗y影,她也低头望着她,长长的睫毛略垂着,眼里有柔软的波澜,如月光下的海浪一般。
丫头们都识趣的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她与她两个人。
不知哪一页窗屉的缝隙钻进来一丝风,摇晃了烛影,眼前的人和事,都带了几分不食烟火的缥缈。周牧白半跪在大绒毯子上,手里还沾着ru白色的薄荷药膏,清凉的香气在咫尺间缭绕,彷如被纤荨的秀色所获,她抬起身,虔诚的闭上双眼,轻轻的轻轻的吻在她花瓣一般的唇上。
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相处了多少时日,这个人,总是让她惊艳到骨子里。
浅尝辄止的亲吻,片刻又分开。
牧白看着纤荨嫣红的香腮,柔声道“莫再生气了。是我不好。往后,我不带政儿到海边去了。”
纤荨慢慢抬起眼睛,定定的看她一会,脸上娇艳的瑰色褪去,声音端正清丽“你当我是为着你带政儿出门感了风而生气?”
牧白听她这般说,倒有些疑惑了,微侧过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眨着眼睛看她。
纤荨伤着的手还握在她掌心里,火辣辣的一片红痕上覆了清凉的药膏,她知道她心疼她,一点儿小伤都着急得不得了。这般想着,心里更柔软了些。
“小孩儿家有个头疼脑热,最是寻常不过,何况政儿是个男孩儿,淘气些无碍的。”她望着她道“我不是为着这个生气。”
牧白跪得久了,索xi,ng跽坐在金丝芙蓉毯子上,依旧仰着脸。
纤荨道“你可还记得,那r,i你们从海边回来,夜里政儿发起热,你让管家请裴小太医,当时,你说了句什么话?”
牧白皱眉想了片刻,不确定的道“我说,让裴越快些过来?”
纤荨没答话。
牧白又想了想,恍然道“我说,幸亏现在不在京里。”
纤荨才道“你说的幸亏,是什么意思?”
“自是因为若在京里请了裴越过府,难免惊动到旁人,若是宫里知道了,陛下问起是谁病了,可怎么好回答。”她说着蹙起眉,不解的问“你是为的这个生气?”
纤荨将手从她手中抽回,眉间是不加掩饰的微微恼火,“是,我是为的这个生气。儿子感了风寒,还不知病到什么程度,大夫未到,你开口便说,幸亏不是在京里。牧白,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的儿子?”
牧白愣愣的坐在那儿,有些回不过弯。
纤荨直望进她眼睛里,这事儿已经好几天了,周远政的烧已退,她心里平缓了些,方才的恼火怒气也随了她,雅致绚丽,开到极致便是傲然枝头的冷霜花。
她将未受伤的右手叠在牧白扶在茶几边的手背上,声音缓和下来“牧白,我听小团子说,那一r,i你带政儿去海边玩耍,他躺在潮shi的海滩上不肯起来。你可知他为何不起?”
牧白摇头,忽又弯起嘴角“我想是他从未见过大海,未见过这满目苍茫无际的蔚蓝,他喜欢玩儿,我便纵着些……嗯,以后不这么纵着了。”
纤荨握着她的手,温热的体温在掌心中层叠,略偏着头续道“大约不是为此。政儿还未满四岁,已生得聪慧灵敏。前些时日,我教他背书,给他说二十四孝的故事,他忽然问我,他也像书中说的那些孝子一般做事,父王是不是会更喜欢他一些。”
牧白神色一怔,回望着她。
纤荨望进她眼中,眼里有着深深眷恋和温柔,“那一日我虽未与你们同去,可是我猜,政儿躺在海滩上,是想效仿古人,卧冰求鲤,为的是博得父王的欢喜。牧白,不管从前的事情如何,在远政和婳晚心里,你是他们唯一的爹爹,我是他们唯一的娘亲。”她抬手抚上牧白的脸,声音柔柔的“所以你也应当明白,政儿是你的儿子,他与婳儿一样,是我和你的亲生骨rou。”
作者有话要说 预祝大家新年快乐,小长假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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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五彩缤纷
过得两日, 章敏之、许攸辞结伴来王府, 请睿王到城中临远楼小酌。
这日是沧浪郡郡守王守臻做的东, 在年节前宴请就番的王爷, 是以将云州州牧和州上郡上几位高职僚属一并请了来。
周牧白心知这样的场合不便推辞,早早带了人去赴宴。
临远楼并不只是一座楼, 而是一整片繁华的山庄所在,掌柜的老板十余年经营, 把几座小楼布置得各有特色, 有的清香秀雅, 有的婀娜绚丽,客人到了不同房间里, 当真如进了温柔富贵乡一般。
王郡守宴请睿王的凭栏小筑楼高三层, 坐在楼阁里可望见四面街景,楼下的人却看不到楼里的情境。
酒过三巡,席面上的菜肴有些残了, 伙计们换了一轮热菜。王郡守看着王爷和几位上官都饮了些酒,便招呼专司伺候这一席的机灵伙计, 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话。
伙计欢叫一声“得嘞~”快步跑下了楼。
过不多时, 木楼梯上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随即五六个曼妙的少女鱼贯而来,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执着玉箫,再有两个小厮抬上来一张矮几,在矮几上摆了一张瑶琴。
女孩儿们对着席上诸君款款一拜, 各自举了乐器弹奏起来,正是一曲《潇湘水云》。
众人听了一会,云州州牧见睿王眼中含笑,便对邻座的王郡守附耳几句,王郡守朝睿王顾了一眼,点着头下去安排。
不一会,木楼梯上又上来七八个女孩子,看身姿不过十四五岁,容颜出众,各有不同。女孩子们上前请了安,嘻嘻一笑,都坐到了宾客丛中,最漂亮的两个,一左一右坐在了睿王的席上。
周牧白至此方才一愣,见身边的女孩挨着她斟了酒,她回过神来笑一笑,也不推辞,举起酒杯言道酒宴甚好,用得尽兴,只是需得回府去了,让与坐各位不必拘着,慢用就好。
一杯酒饮过,她站起身往外就走。
王郡守吓了一跳,忙过来叠着声问可是伺候得不好。
睿王笑道“今日得与诸位大人把酒言欢,自是难得之雅兴。只是家中犬子微恙,王妃担心得不行,母子两个都等着孤王回府,实在不便久留,异日再聚罢。”她说着甩甩衣袖下楼去了。
满座官僚面面相觑,待到想起来应当起身相送,睿王早已走得没影了。
章敏之和许攸辞跟得她久,知道她不耐烦这些,也没放在心上。
却听不知谁说了一句“都道睿王惧内,原来是真的啊……”
座上几个官儿一惊,都往王府幕僚看去,章敏之哈哈大笑,举着小酒盏道“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是睿境之福,诸君与我共饮一杯,以为庆贺罢!”
王郡守和云州州牧看到他并不排斥凑到他怀里的美人儿,才放下了心,一道笑着举杯共饮。
自此睿王惧内……啊,不是,是睿王与王妃伉俪情深……的话儿,不多久便传遍了属地官派,官儿们再宴请睿王时也不再叫来小妞儿,倒是各府里的夫人太太们听说了此事,一个两个都羡慕得不得了。
一时间风气日盛,官员们皆以早些回家陪着媳妇孩子为荣,睿王属地官风蔚然,都成了瑞国的美谈。
年节里周牧白带着妻儿逛了庙会,赏了花灯,小远政发觉父王到了封地后忽然多出许多陪着他和妹妹的时间,高兴得不得了,只是父王督促也严格,还不到四岁呢,他已在耳濡目染之下学了千字在胸。
元宵之后,周牧白令郡守王守臻在城西辟了块地,修建“沧浪学社”,一应支出从官中拨银子,并逐月配给资材,做为学社的日常用度。
在学社将要建成之时,周牧白请人勘了吉日,领着周远政,带了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rou干,共“六礼束脩”并金帛若干,拿着拜贴亲自登门到彭家,让远政跪在彭邕面前,端端正正的行了拜师礼。
彭邕捋着长须扶起王府小公子,将他抱在膝上,手把手的带他执笔写了“上、大、人”三个大字,再将他放到堂前,说了些勉力进取的话语。
周远政复又跪下,恭恭敬敬的再磕三个响头。
拜师礼成。
做为“沧浪学社”的主理人,修建馆设时,彭邕和女儿彭蕴自是时常到场地中勘视。彭邕做了十余年的太史令,学社里何处当修书屋,何处当建明室,他心中都有数。
彭家跟着睿王在沧浪郡落地生根,离得朝堂远了,心里更清净些。周牧白和沈纤荨帮着他们置办了宅子,采买了丫头,可是彭蕴的女儿自出生时便跟着外祖父母和母亲,罪臣之家,常受冷眼,又是一路颠簸至此,一离了娘亲就要哭,总也不肯跟着ru娘呆在家里。
彭蕴无法,只得带了她和ru娘一道去学社。小家伙ru名翩翩,取“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意。幸而学社先修了先生们的休憩之地,时常里翩翩跟着ru娘待在屋里玩耍,看到娘亲转回来了就要抱抱。
这日天气晴好,沈岚骑着马来到学社,将马缰扔给小厮,一溜烟就往休憩的屋舍跑。
“翩翩。”他跑到屋舍门前,见着小家伙安安静静的坐在大软垫子中,心中就有些酸酸的疼惜。
这般小,却已过早懂得了人间冷暖,乖巧到让人心疼。
翩翩早已和这几乎天天往学社跑的俊俏叔叔混熟了,听到叫声眼中一亮,呀呀叫着要爬下软垫子。
ru娘隔着好几步,忙要跑过来,沈岚已腿长脚长的跑快两步,一把将她接在怀里,举了个高高。
小家伙叽叽咯咯的笑,还不会叫叔叔,只是欢喜得咿咿呀呀的。
沈岚抱她放在腿上,将ru娘递过来的热茶饮了一口,笑问道“彭老爷可是在书屋那头?”
“是。”ru娘也笑着“今日王郡守过来了,几位大人都在那边。小姐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