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地上,披头散发,落魄至极。身体被玄铁锁链所困束,鲜血从凝结了寒霜的琵琶骨伤口处缓慢流淌。
粘稠猩红的鲜血,已经在身下聚了一滩。
我跪在血泊之中,低垂着眼睛。散乱的头发掩住了我的面庞。
鸿雁的面容,我已看不清了。
我正在一步一步,忘记我所曾认识的,深爱的,信任的所有人。到最后,狂性大发,自我毁灭,化作飞灰。
鸿雁神色焦急。南衣站在他的身后,他是扶音同父异母的兄长,生的比扶音要高大一些,蜂腰猿臂,戴着羽冠,神色从容。
我跪在血泊之中,深埋着头。双手被巨大的玄铁锁链所禁锢,被鲜血打湿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贴在脸上,黑白分明,看的让人触目惊心。
鸿雁走近我,半跪下来,朝我低声而难过的唤我道“姑姑。”
他不明白,为何几日不见而已,昨天那个桀骜不驯,始终将脊梁骨挺直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的我,会变成这样一个狼狈不堪可悲可怜的模样。
我微微抬起眼睛看他。
南衣始终隔得远。
见我这么一个戴罪之人,实在有违天庭礼仪规定,何况我的存在,对于天帝来说,是必须秘而不宣的祸患。
鸿雁知道我回来了,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了天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南衣这样提防我,离我站的这样远,也是提防我,若是玄铁锁链锁不住我,那我暴起发难,难免会劫持他,逃离昆仑山。
但他也对玄铁锁链有信心,这曾经禁锢着我,在此处受了一百年雷刑的绝世玄铁,锁得住世上一切妖魔鬼怪,自然也锁得住我。
他唯一失算的是,这玄铁锁链,锁的不过是我所附身的傀儡。
眉心的重华魔纹妖冶诡异,我看着他,声音低的几乎落入尘埃里“你告诉南衣,只要他能将我救出这里,我就告诉他,无尽墟的下落。”
鸿雁看着我,神色动容,他久久的没说话,半响,才平视着我的眼睛,低声问道“姑姑,你这幅模样,若是让外祖看了,不知该是有多伤心。”
他说的这般伤悲,可我却毫无一分反应。他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朝南衣低语了几句。
南衣聚精会神的听着,不时将目光扫到我的面前,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隔得远了,只听得南衣近乎惋惜的一句话“钢筋铁骨又怎样?还不是被这万顷雷霆所折。”
他们神色严肃的交流了一番,鸿雁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反倒是南衣,眼神意味不明,朝我投了过来。
我抬了血红的眸子去看。
南衣垂了袖,似乎是他们的商量终于尘埃落定,得了个最终的结果。
在我曾与扶音商议对策的时候,扶音便与我说过,鸿雁是南衣的人,他在天宫里素来都是南衣的谋士,如今我被他带回天界锁在昆仑山,那鸿雁必然会向南衣禀报这件事。
只是我不知道,南衣会对无尽墟感兴趣。
南衣负着手,缓缓走了过来。
他的面容,与天帝有三分相似,都是一样的端庄高雅,飘渺不可及,真真是天人之颜,仙气缭缭。
南衣单膝跪地,平视着我,伸手抬了一根手指,缓慢而从容的替我撩开面前一缕黑色的黏在脸上的湿发。
他恭敬却不失平和的问道“重华将军?”
我的眸子动了动,抬起头来看他。这位天界的故人,曾与我有过一面之交,却始终都是因为君臣之隔而未涉及任何来往。
南衣单膝跪下,朝我轻声道“无尽墟在哪里?”
我看着他,嘴角淌出血迹,让这副傀儡的身体显得更加脆弱易碎。
我像是流失了所有力气,故作虚弱“你要无尽墟做什么?”
南衣摇头, 看着我“这个不需要你关心, 重华将军。”
我看着他,好像一个被折断了脊骨的兰, 终于屈服在狂风疾雨之下,流露出害怕和懦弱的形容, 颤着嘴唇道“那你又要怎么保证, 你能救得了我?”
南衣松开他指尖的一缕发, 站起身来,悲天悯人的看着我“重华将军,事到如今, 你已逃不过父君的手掌心, 那无尽墟留着对你也没多大作用——你知道的, 昆仑力神才能打开着玄铁锁链, 他们一族,只听从天帝的意思, 你这般低声下气求我, 也是无济于事,我至多,不过能帮你做成一两件事,你在这世上,总归是有放不下的东西,不然你又怎么会在沉睡了近乎四万年之后出现呢?”
我掀了掀眼皮,颓败的身体艰难的仰起头,黑发淋漓里, 朝他笑。
扶音说得对。
天帝没想到他有那个胆子,为了谋夺天帝之位,可以冒着诛九族的危险,伙同我一起密谋,将一个傀儡代替我锁在昆仑山之上。
只要玄铁锁链上了身,锁住了我的琵琶骨,我就再也不会任何可以逃脱的机会。
但天帝唯一算错了的是,扶音的野心。
南衣看着我虚弱的奄奄一息的笑容,俯视着我,慢声道“你说吧,你还有什么遗愿没有完成,我会尽力替你做到,只要别是忤逆天族的便是。”
我稍稍低下头,示意他凑过来听。
南衣往前走了一步,他凝神看了看我被玄铁锁链反锁在后上方的手腕,上面肌肤被玄铁锁链磨得血迹斑斑,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他将耳朵附于我的唇边。
我轻轻的笑起来,俯身的躯壳,整个手臂应声而断,鲜血和白骨化作灰烬。
丹青火映得南衣表情刹那扭曲。
冲天戟的龙吟声响彻天际。
刹那间,猩红的重华魔纹爬满了我半张面庞。
在那龙吟声里,南衣表情铁青,我在血泊中单膝跪地,慢慢站起,将冲天戟从被击碎龟裂的巨石之中□□,在那猩红的视野里,朝着惊恐愤怒的南衣笑的风轻云淡“我的遗愿?只是麻烦大皇子拿这条命给我开路罢了。你说,可好?”
丹青火映的南衣神情极度扭曲,他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惊疑不定的鸿雁,回过头来,脸上已经是咬牙切齿极度厌恶的表情“果然是老二搞的鬼!我就知道,这个杂种迟早会坏了我们天族的命数!”
冲天戟朝前轻轻一挥,我出手快若疾风,抓住了他的咽喉,轻轻笑道“大皇子还有心思担心天族的命数,还不如先想想自己等会儿的下场。”
他被我掖制住咽喉,却依然是桀骜不驯恨意十足的盯着我,慢声道“重华将军,你想要什么?他能给你的,我照样能给你!你要做一方魔尊也好,你要回归天庭也罢,我都能助你一臂之力。”
顿了顿,他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爬上了半边脸庞猩红诡异的魔纹,徐徐善诱道“重华将军,只要你帮我,日后我做了天帝,必然会善待你,荣华富贵,万里疆土,都可以给你一半。”
我没有说话,只是讥诮的抬了抬嘴角。
南衣想必是知道这番话扶音对我也曾说过,他的神色稍微激动了一分,不屑而厌恶的说道“重华将军,你何必帮那个杂种?扶音是永远做不了天帝的货色,只要父君还在一天,扶音就别想在天庭里有出头之日,永远都与帝位无缘,重华将军,你信我,我才是那个”
我冷淡的哦了一声,冲天戟划过了他的脖子,割开了他的声带。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前方的一片土地。南衣还未说完的话被截断,在胸腔里发出了半截奇异的闷声,他握住自己的脖子,睁大了不敢置信的眼睛,双膝一软,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冲天戟只要再深一分,只要一分,他就彻底死了。
鲜血如泉水喷涌,顺着他的衣衫往下流淌。他捂住脖子上鲜血潺潺涌出的伤口,怒极反笑,因为割断了声带,声音从他的腹腔中发出来,断断续续“重华将军,是要下定决心与整个天庭作对吗?”
我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用冲天戟的刀锋抬着他的下巴,逼着他看着我的眼睛“那不然呢?”
南衣跪在地上,眼里嗖嗖的射着怨毒如蛇口的冷刀子,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以我为圆心,丹青火燃遍四周,画出了一大个圆,将我和南衣围在其中,在地上肆意的燃烧着。
隔着一层丹青火,鸿雁神色悲哀,他并不敢轻易的越过那一圈燃尽一切的火焰,只能在那青色的被火焰扭曲的邢台外,静静的看着我。
我抬眼看他。
鸿雁轻声唤我“姑姑。”
南衣回头去看他,目光殷切,似乎是希望鸿雁能出面求情,或是逃回去禀报天界。
他知道我和鸿雁的关系,也知道我曾是重情重义的一代战神。
可那都是曾经。
如果鸿雁真的想要逃回天界去禀报,那下一秒,丹青火便会将他吞噬殆尽,化作飞灰。
我从来不需要会背叛我的朋友,亲人,爱人。
葬身丹青火,我都怕脏了自己的手。
隔得远了,丹青火跳跃的青色火焰似乎是在欢呼,它们沐浴着阳光,从天空中刺破穹苍的第一缕光线,明媚宛若初生。
鸿雁定定的看了我许久,他的目光挪到南衣身上,继而又挪到我的脸上,终于惨白着脸,朝我笑一笑“姑姑,你是世间锁链拷不住的朱雀,没人能拦得住你。纵使你今日决心赴死,鸿雁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他颓然跪下,从虚鼎中摸出一把方方正正犹如古钱币圆环状的钥匙,捧在手上,看着我,笑的极为痛苦“姑姑,鸿雁会将你永远视作亲人,上至九霄云端,下至碧落黄泉,都愿意为你开路。”
我拧着南衣的胳膊,将他按倒,踩在他的脊背上,用玄铁锁链将他的手死死地锁住,继而走到鸿雁面前,俯身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钥匙。
“不必了。”
我俯下身,用尽最后一丝温情,抚了抚他的头顶,仿佛以前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也是这般,穿着鹅黄色的对襟衣裳,装作一个小大人一般,老气横秋故作镇定的对他说,你还有姑姑,你还有亲人。
但现在,我即将一去不返。
“你已经,没有我这个姑姑,没有我这个亲人了。”
第70章 磐石无转移(三)
十万浮霞, 千军万马, 在我面前,都不过是一片即将倒在冲天戟下被丹青火吞噬的草芥而已。
四万年前, 当我入魔之时,面对着天庭所有围剿我的兵甲, 我想, 他们是无辜的, 面对青尢里所有跪在我面前的长老,我想,冤有头债有主。
所以我虽然入了魔, 却从未下过杀手, 只有在面对白珏的时候, 我才握着冲天戟, 将它的戟尾与刀锋掉了个头。
我不知道所有人都是对我虎视眈眈想要我死,只有白珏, 她悄无声息的扑进我怀里, 正对着刀锋,是想要救我而不得,所以下定决心含笑与我共赴黄泉。
今时今日,已不同。
是天要与我作对,那我便灭了这一方天,这寄存于天之下的苍生百家,都不过是我眼里的飞灰。
我杀进天宫,浑身鲜血淋漓, 持着冲天戟,一步一步踏进凝霄殿。
我已几万年没有回过凝霄殿,如今,浑身流淌着鲜血,被我当做靶子的南衣被我拉的趔趄,恨意十足的盯着我。
谁都没有想到,早在四万年前,天帝便发了讣告,我这北陵神府之上,最后一位朱雀战神走火入魔,在斩杀青尢白狐白珏仙子之后,因为体力不支而被天界围剿而死,魂飞魄散,永无来日。
但现在我出现了。
这仙界诸位,反应各不相同,但是都有一样的惊惧,深藏眼底。
我从南天门一路杀过来。
这几天,仙界与魔界的战事吃紧,不知道是不是樊篱得了那莲魂,法力越发高强,竟然将天兵打的节节败退,昆嵛山的兵将几乎全被填补到了战场之上,天庭兵力空缺,再加上我有南衣这个人质,躲在暗处放箭的兵甲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就这样阴差阳错,真的就直直的杀入了九霄凝霄殿。
扶音对我说,要有计划,要有耐心,要有谋略。
我说,嗯。
我知道他依旧想要那个帝位,可我不一样,我只想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