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走了过去。
路上行人渐稀,天空中,已经有几颗隐隐的星辰。
一云站在她旁边,错掠影坐在那里,手背肌肤苍白,在灯火的映照下,几乎可以看到她青色的纤细的血管。
她手里捏了个糖人,用力之猛烈的程度,站在赤炎的位置都可以清晰的看到她凸起的青筋。那小商贩看到旁边来了个人,先是吓一跳,继而又退到一边,一脸纠结。
就算得了一两金子,但是这糖人摊子上的诸多东西都是他吃饭的手艺物件,丢不得。错掠影说要用这个东西捏个糖人,也没说要捏一整天,他现在想催,又有些不敢催。
毕竟一枚金子,别说租一天,租一个月也都够了,可错掠影又不像是要租一个月的意思,她就这么坐在这里不发话,这小商贩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可错掠影也不发话,就埋着头,细致专注的捏着那个糖人。她似乎就跟手里那个糖人过不去了,衣裳添上去,又觉得发饰不对,拆了来,加了去,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显出形,慢慢走到赤炎的旁边,一同看着错掠影。
一云抬起头来,她明显是看到了我们,但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她往后缩了一缩,朝赤炎轻轻的嗫嚅的说道“白珏”
错掠影终于抬起头来。
她的眼眶通红,漆黑的瞳孔里血丝密布。我这才发现,她这一下午,根本没有捏出任何一个缙云一样的泥人。她的脸色惨白,笑一笑,朝赤炎慢慢摇头,一字一句道“怎么会怎么会”
她手里那个糖人,因为没有定型的糖汁出锅时间太久,糖浆已经发硬,稍微一用力,便化作了粉碎的各色糖块粉末。她惶惶然的看着自己手里碎了一手的糖浆粉末,茫然道“我怎么会忘了我怎么会忘了缙云是什么样子的呢?”
赤炎面露不忍。
一云在她旁边,没有说话。她看着错掠影,爱恨在她的脸上交织,最后,她还是没有说话,沉默着扮演着她的角色,继续轻轻道“惊鸿,你在说什么呀?”
错掠影茫然的回头看她,在目光触及她眉眼的那一刻,瑟缩了一下,像是瞬间苍老了十万年,轻轻的问道“缙云,我”
她欲言又止,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几个字眼已经在她喉咙里有了隐隐的形状,几乎要在她的舌尖吞吐了一番,却还是终于沉寂了下去。
她终于还是沉默了下来,将那几个字吞进了肚子里,让它们在心里烂掉。
她起身,伸了一只手去拉坐在原地一脸天真的一云,朝她温柔笑道“我带你去河边放花灯吧。”
这不是七夕,也并非中秋,它只是注定了离别的日子。
一云朝她不解其意的说道“放花灯?”
错掠影朝她笑意盈盈,温柔道“是的,只要把心愿写在花灯上,在花灯里放上蜡烛,只要花灯一路顺水流下,流到看不见的地方,掌管河流的女神必定能听到花灯里的心愿,帮助她愿望成真。人间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她朝一云笑意盈盈“我们去放花灯,带你看看凡人是怎么祈愿。”
错掠影拉着一云从我们身侧过去,那小商贩松了口气,见我们俩直愣愣的杵在他的摊子前,简单的收拾了下摊子上吃饭的重要活计,朝我们点头道“两位客官?可是要买糖人?”
我摇了摇头。
眼看着月上梢头,四周灯火渐亮。
那小商贩收拾完了东西,突然又从那货架子里拿下一最大最精致的糖人,朝赤炎说道“姑娘,送你一个。”
赤炎当即受宠若惊的摆手道“我没钱。”
那小商贩脸色有些发红,明明是夜色渐凉,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将那糖人往赤炎那里一送,低着头说道“姑娘,就当我送你的。”
本尊倒是明白了。
敢情长得漂亮还有这好处,糖人还能免费送。不过是借着夜色,这小商贩都心猿意马的大着胆子给赤炎送糖人。
赤炎回头看我,看我没什么表示,先是道了谢,再是小心翼翼的接了。
我冷淡的看着她,看那小商贩脸色欢喜,挑着担子要走,顿时伸了手,拦住他冷冷道“你为什么要给她送糖人?”
小商贩吓了一跳。
兴许是本尊帝王之气震慑住了他,小商贩吓得脸色苍白,半响之后,他害怕的发抖,但还是装着胆子说道“她好看。”
哈?看人好看就能送她东西吗?长得好看就能乱收人东西吗?
本尊顿时怒上心头,从赤炎手里拽过那根糖人,使劲把它扔到地上,狠狠的踩了两脚。
赤炎目瞪口呆,面前的小商贩傻了眼,哆嗦着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我从他的货架子上抽出一根糖人,扔给他几枚铜钱,冷冷道“不必找了。”
我拿着糖人,郑重的递给旁边显然石化到现在都说不出一句话的赤炎“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万一藏了暗器还是毒,遭了暗道,得不偿失。”
赤炎拿着糖人,面前小商贩早就捏着这几枚铜板连滚带爬的跑没影了。她反应过来,立刻笑的花枝乱颤,笑弯了腰,拽着我的袖子揉着肚子道“哈哈哈哈重华你真可爱!”
本尊活了十几万年,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可爱。
我立刻给了她一个白眼,给了她一个后脑勺,转了身,大步的朝着错掠影和缙云去的方向去了。赤炎拿着糖人追上来,一只手去拽我的袖子,欢天喜地美滋滋的说道“重华你吃醋了!”
本尊立刻黑脸道“什么叫吃醋?我又不是你的良人,再说,我们可都是女子,我对你并没有情意,吃什么醋?”
赤炎认认真真的想了一想,立刻扬起脸恬不知耻道“我不管,重华,你就是喜欢我,快点承认吧,我也喜欢你啊,重华。”
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可那失去一魂四魄的痛楚在这躯体里放大无数倍。我冷淡的看着她,蹙起眉,一只手去捉住她的手,慢慢的,仔仔细细的,将她进攥住我的手指掰开“赤炎,仙魔不两立。你与我,不是一路人。”
我本以为这番话会把她吓退,没想到赤炎眼睛亮了一亮,立刻欢喜的问道“你这是变相的承认喜欢我了吗?”
我一时语塞,赤炎松了抓住我袖子的手,突然钻进我的怀里,紧紧的缠着我的腰,抬着头看着我的脸,看我一副要皱眉的模样,顿时大喊道“不许皱眉!”
那即将聚集拧成川字的眉头,挺直了动作,慢慢的又舒展开去。
我低头看着她。
小巧的,巴掌大的脸上,一双春水一般剪瞳的眸,杏眼圆溜溜的,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黑溜溜的明亮的眼睛老是眨巴,如同蝴蝶羽翼的长睫扑闪着,痒痒的,像是从心底拂过。
我早该死去的躯体里,这破碎的,本已枯萎的心,像是满目疮痍的荒山,在这黄沙漫天的沙漠中,死去的枯藤上,竟然慢慢的抽出一缕新绿。
赤炎紧紧的抱着我,抬着头看我,她的脸上飞上两团红霞,慢慢道“虽然我只是一只没什么道行的小狐狸,你看我,什么都没有,娘家也没啥权势,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可能活也活不长了。唉,说起来前途真是渺茫,活也活不长,本事也没有,但是,但是我喜欢你,重华。不是那种羡慕的喜欢,而是那种只想你看着我一个人的喜欢,就是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喜欢,想和你永远在一起的喜欢。重华,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要是不喜欢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不会偷看我了。”
她紧紧的缩在我怀里,又肯定性的加上了一句“要是你不喜欢我,你的心也不会跳这么快了。”
偷看?
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有一天晚上,燃起的丹青火下,我偷偷的看了她一下。可那一晚,我是准备取了她的性命。
怀里的人在瑟瑟发抖,她也在害怕。
我说不出话来。
那尖锐的,魂魄被撕扯破碎的痛楚将我吞噬,可那痛苦之中,又有一丝奇异的暖意,从灵魂深处传来。
是,是的,我想要的,我想要和她在
“重华,”见我迟迟没有说话,赤炎的头抬起来,松开抱住我腰际的手,慢慢的离开我的怀抱。她看着我,眼里有些酸楚,脸上却故意笑的没心没肺天真无邪,“我知道我不怎么配得上你,你是魔尊,有滔天的本事,而我什么都没有。但我会努力的,你相信我,我以后一定会努力”
说着说着,她似乎想到自己时日不多,若是没有轮回珠,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变成了青尢紫藤树下的一抔黄土,笑容也渐渐褪去了。
站在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赤炎神色复杂的看着我。在灯火的映照下,她美的如同一场稍触即碎的梦,低低的叹道“我还想说一句来日方长,谁知道却是造化弄人。”
我看着她。
灯火温柔,夜风缠绵,带来不知名的花香。
她站在那灯火中,暖意的黄色灯笼下,她的身影被拉长,投影在地下,纤细脆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失去了一魂四魄的人,又该如何与人相爱?终有一天我会因为那溃散的魂魄而走火入魔变成六亲不认的魔物,而赤炎不一样,她有一片光明的前途,还有一步登天享尽世间繁华的希望。
赤炎往前走了一步。
她的眼眶红红的,扑进我怀里,生气的环住我的脖子,赌气似的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也是第一次跟人剖白心意,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话,我就忘了你,离开你,再也不想你,不念你,不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表白啦刺激不刺激惊喜不惊喜~
第50章 玉阶生白露(一)
赤炎的眼眶红红的, 扑进我怀里, 生气的环住我的脖子,赌气似的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也是第一次跟人剖白心意, 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话,我就忘了你,离开你,再也不想你,不念你, 不喜欢你。”
我顿时哑然。
拿不想我,不念我,不喜欢我做威胁,真是傻的可以。
若是我是一个心如钢铁生性无情的人, 那她今日岂不是注定心碎欲死。
赤炎把自己的脑袋埋在我的怀里,闷声道“我知道我也没什么配得上你的, 但我喜欢你, 想和你天长地久, 只想和你在一起, 别的什么都不想。”
她的声音闷闷的“天长地久也好, 区区半年也罢,重华,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只要和你在一起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我还记得。
在那樊天的狞笑声和我手下兵将们的悲泣声里,五湖四海修罗战场, 血染了半边天。白珏拥着我,抬起头,温柔的看着我,看着我低垂着的眼睛,替我擦去淌出的血泪,纤细温柔的手握住我紧攥住冲天戟的手,甜蜜而温柔的说道“重华,我想和你在一起,只要和你在一起,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代价是千军万马在我面前战死,代价是二哥的一声叹息,代价是我溃散在虚无中的一魂四魄。
她最终还是没有如偿所愿。
旁边店铺亮起的灯火将这相拥的影子拉长成一条缠绵的阴影。赤炎在我怀里抬起头来,娇艳的红唇一张一合,我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话。
血染红的视线里,赤炎的眼神惊恐万分,她拼了命的伸手,将我摇摇欲坠即将坠落的身躯扶住,惊慌的问我道“重华!重华!你怎么了?我不说了,你要是生气了,我不说了!”
她吓得抱住我即将坠下的身体,泪水像是开了闸门的洪水,在那脸上肆意的流淌。她去摸我的眼睛,一边惶惶害怕的喊道“重华,重华你怎么了?!你要是不想听,我再也不说了,你不要这样吓我!”
我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摔落了下去,四肢百骸里,似乎有无数的银色丝线要将我的血肉搅碎,那道银链从天灵盖而下,几乎将我的魂魄撕碎。
受尽业火煎熬,这世上最难以忍受的魂魄破碎之痛。连大罗神仙都可以为之动容为之腐朽的巨大痛楚,这副满是疮痍的身体,仅存的两魂三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承受着这无法言喻的痛楚。
一旦动情,便是千万倍的痛。
赤炎也跪在了地上,扶着我,她哭的梨花带雨,又是害怕又是心痛,坐在地上抱着我不停的问我到底如何了。周围路过的路人们有些诧异,有些人停下来驻足旁观议论纷纷,却最终不过是袖手旁观。
我头痛欲裂,身体像是沉入水中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赤炎跪在我的面前,泪流满面。她替我擦干了从眼眶中流出来的血泪,吃力的将我搀扶起来,对我温柔而小声的说道“重华,我不知道说了这些你会这样,我不会再这样了。我带你回九岭,我带你回九岭找傅山看病。”
她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吃力的将我背起来。旁边有路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这么个瘦弱的姑娘怎么背的动”
我生的比赤炎高了近乎半个头。
我是一代力能扛山的战神,我是北陵人见人怕的小霸王。
我从来没有被人当做需要呵护的宝物,被人小心翼翼的背起来,往那高耸入云九百九十九步的九岭神山去。
我刚刚已经伤了赤炎的心,她大可以抛下我一走了之。
可是没有。
她的脊背纤细单薄,被我压得几乎深深的佝偻下去。她一只手拉着我的手,从脖子前十指交扣握住我的手,朝我回头,脸上的泪痕在风中风干,在那夜晚的凉风里,她回头看我,朝我艰难的笑一笑,安慰的说道“重华,你别担心,我马上带你回九岭,我再也不说那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