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素荷此刻唯一的念头。
手轻轻的抚上蒙筝的脸颊,白素荷流露出难得的温柔。蒙筝的神智早就涣散了,此刻能继续攀在石壁上纯粹是因为人类求生的本能和残存在脑海里的坚持。
如果跳下去,蒙筝能不能多支持一会?从进到这个兰妃陵中,她和蒙筝之间,似乎一反在地面上的常态,一直都是蒙筝在付出保护她。
在最后的一刻,她们之间的位置也许该换一换了。
“不……要……”
模糊的呢喃,出自已经昏迷的蒙筝口中。
白素荷倨傲冰冷的眼中,难以自已的泌出一层薄薄的雾气。
果然是个……傻瓜……
半昏迷中很难清楚的察觉时间流逝的程度,当白素荷再次睁开眼,发现原本漫在蒙筝脖颈附近的水,已经降至蒙筝的胸部,露出紧贴在身上的颜色鲜艳的冲锋衣。
水变少了?水下……有出口?
僵硬的脑袋看了半晌,才接收眼睛看到的信息并得出这么个结论。屏息宁气,生怕是濒死前的幻象,但水线缓慢却坚决,一点点的向下蔓延,露出白素荷的弯曲僵硬的膝盖,蒙筝纤细扭曲的腰身。
“小……丫头,醒醒!”
吐出话因为冷已经含糊不清,白素荷的精神却一举恢复到伤后的最好状态。轻轻拍打着蒙筝的脸,白素荷用手搓揉着她露出水面触目可及的任何肌肤。
肌肤发热发红,但蒙筝并没有就此清醒。水线已经落到蒙筝脚腕的位置,露出她陷入石板空隙被割裂得惨不忍睹的脚趾。白素荷皱着眉跳入水中,轻柔的把蒙筝的脚趾拉出来,蒙筝整个人也像一个石像一般,保持着扭腰攀附在石墙上的姿势,咕咚摔入水里。
重新浸入水里并不舒服,但白素荷只能这样。失去了水的浮力,一则蒙筝攀附在石板上的重力过大,二则她不清楚这个密闭的狭小墓室究竟有多高——或是多深。离水面太远再坠下,有可能直接碰触到墓室底部,撞得头破血流。这种结果,白素荷不想看到。
人一旦有了希望,再艰苦的环境都变得不再难熬。
分明已经枯竭疲软的身体里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借着背包微弱的浮力,白素荷拉着蒙筝挣扎在水中,每一秒都变得异常漫长,望到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墓室顶部,白素荷灰白的唇角勾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长久没有接触到实物的脚底,终于碰到坚硬冰冷的石板。白素荷从来没有对脚踏实地有过这么大的期盼,没有检查,没有警戒,白素荷拉着蒙筝,重重坐在水里,背部靠在石壁上,肺部针扎刀割的疼,喉咙口一直在反复吞咽腥咸的液体,但白素荷现在只想笑,大声的、放肆的笑出来。
她还活着!她们,还活着!
蒙筝依偎在白素荷的身边,圆圆的眼眸半睁,视线却全无焦点。白素荷兴奋的笑在看到蒙筝时,转为深思、苦笑、怜惜、迷茫。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抗拒蒙筝,表现在外就是赤裸裸的厌恶和尖刻,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层刀刃隔在两人之间,白素荷本能的远离,因为接近后的结果就是被刀刃划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但是现在,不管是从道义上还是感情上,白素荷都不可能再远离,再躲避。隐藏在体内无声的警告和疏离,被理智压下,白素荷的是非观很明确——以命换命,以心换心。
水还保持在膝弯的高度,不过白素荷已经发现了水流流出的地方,青石板和地面的东面交界处不时涌起一个个小小的圆形漩涡,那意味着出口的位置不会超过拳头大小,不可能容许人类的体积。不能马上离开,而且现在比离开更重要的事,是保持她们两人的体温,恢复体力,以便应对之后可能出现的变故和危险。背包里的无烟炉在水完全流尽头前还不能使用,蓝醉来时并没有考虑到落水的情况,因此背包里也没有用来更换的衣服。湿透冰冷的衣服不能一直穿在身上,白素荷幽幽盯着蒙筝思考了半分钟,无奈的吐了口气,伸手摸到蒙筝脖颈下的冲锋衣拉链,缓慢的往下拉开。
☆、第104章
山里妹子爱动爱跳,蒙筝的身体也发育得异常好。随着一件件浸透了水的衣服抛在地上,少女柔滑的肌肤也渐渐显露出来。身上残余的巴掌大小的薄薄布料根本遮掩不了太过丰满的部位,胸前的丰满莹润被内衣裹住分外圆滑。白素荷瞪着面前那具白生生的皮肉,明明她有的她也有,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跳加快呼吸灼热。
咽了口口水,白素荷尽量摒除了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杂念,哆嗦着手褪下自己贴身的保暖长裤,伸手把因为寒冷蜷成一团的蒙筝拉到面前。
感受到与周遭截然不同的温热,不用白素荷拉拽,蒙筝就主动扑了上去,两手两脚宛如藤蔓紧紧缠住白素荷的腰腿,跟只树袋熊一样死死不撒手。白素荷心底泛起一片柔软,哭笑不得的把手放到蒙筝背后搂紧,两人用一种近乎于暧昧的纠缠方式坐到了地上。
剩下的积水基本上都流得差不多了,露出平坦湿润的地面和地面与墙壁接缝处最多不过手掌宽的黑乎乎深不见底的缝隙。白素荷随手拉了几件衣服把缝隙堵死,又把无烟炉点燃放到身边。感受到无烟炉中冉冉升起的热度以及蒙筝身体上传来的柔软温热,白素荷坚持到现在的精神彻底崩塌,胡乱从包里掏了两口吃的塞进自己和蒙筝嘴里,也顾不上去嚼碎咽下了,含在嘴里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贵嫔,夜深了,早点歇着吧。晚上风凉,别吹坏了身子。”贴身侍女挽容低声劝告坐在窗畔发怔的静贵嫔,又看了看大敞通透的窗。同样的话她今夜已经劝过四次了,却压根不敢伸手去碰触那扇席卷了室内大半温度的窗户。旁人不知道,她作为贴身的侍婢却是清楚得很,她们的娘娘内子里实际上并不如外间传的那般好说话温柔和气。劝归劝,至多不过口头说说,她却是万万不敢私自做主的。
“嗯。”夏若卿漫声应了下,却没听进去的意思。挽容惴惴立在旁侧,看着那张柔美的面容,心中又是嘘叹又觉可怜。
“二更了吧?”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敲更声,夏若卿默然半晌,突然问道。
“啊,是,已然二更了。”
“嗯。”又是一声虚应,夏若卿再度沉默。
“挽容,去沏碗茶来。”
“贵嫔,马上就该睡了,您近来夜里也睡不沉,临睡再喝茶,那……”
“去吧,我不想睡。”夏若卿不耐的挥挥手,眼神沉沉的盯着窗外被灯笼照出的一方光影里,忽地又道“今夜陛下翻的谁的牌子?”
“这……”刚要转身沏茶的挽容更为惶恐,垂首用更为低微的声音回道“是苏良媛。”
“从更衣一跃恢复贵人名份,短短数日又从贵人晋升良媛,苏灵雨的手段倒是高得很。”夏若卿冷冷一笑“我当初真是小瞧了她。”
“贵嫔……陛下对您的情分总是在的,这段日子不过是思虑着贵嫔的身子还没完全康健……”
“情分?”夏若卿眼中露出明显的讥讽,却没再多言“行了,去沏茶吧。”
“您……不管怎样,总得爱惜自己的身子……”
“挽容,近来你的话是越发多了。”夏若卿掀起眼皮子瞥了眼战战兢兢的贴身侍婢,紧接着却叹了口气“别劝了,我不想睡。一睡着我就梦见爹、娘、煦哥哥还有偌儿,也不知他们如今怎样了。爹娘年纪大了,熙哥哥和偌儿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形同软禁,事事被人盯着,哪里还会像原来那么好过!”
“贵嫔,陛下只是暗中令大人称病休息在家,并未停职下狱,陛下显还是念着大人的君臣情谊和与娘娘的情分的。”
“哼,不过是怕网一下收太紧惊飞了未入落网尚站在旁支末梢上的鸟罢了,不过迟早的事。”夏若卿眉间紧皱,眼神阴沉“陛下为了避讳,怕我为父亲求情,干脆连我的面都不见了。我好歹尽心竭力侍奉他四年,果真无情最是帝王家——”
“贵嫔!”挽容被夏若卿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探首在窗外左右看了一番,这才拍拍胸口顺下气来“贵嫔,宫里头,这话可是说不得的。”
夏若卿也知道是自己一时气愤过激口不择言了,冲着挽容挥挥手,倚身后仰靠在了柔软舒适的靠枕上。
眼见家门即将大难临头,腹中唯一的可倚仗的孩子也没了,至于情分——有几分深浅夏若卿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加之如今南诏帝对她避而不见,她只能听着偶尔传回宫中的零星消息徒然焦急难安。
趁着面上还没完全撕破,得赶早另作打算才是!
修剪得圆润完美的指甲在案上轻磕,夏若卿垂眸盘算着自己心思。没了孩子作牵引,如今陛下已然不见她了,想为父亲求情说上话,只得指望他人。不过这宫中却并没有值得她倾心相信之人,虽说有许多向她纳过礼的妃嫔,不过那些也都是些瞧着她昔日受宠攀炎附势之辈,如今夏家出事,她先受太后责难后被帝王冷落,只怕那些人不需多时就会翻脸不认人,君漪凰便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子。
宫中女人虽多,但能尽心为己所用,也能在南诏帝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说得上话的人,细数下来却无一人。
夏若卿皱着眉长长叹了口气,美貌容颜易得,她用计将人送到南诏帝身边亦不难,但那人想在宫中众多美人中脱颖而出却是不易。而更难的却是拿捏人心,要怎么做才能确保那人获帝王恩宠之后,继续稳稳被她握在手心当中为她所用?
偌大宫中,有谁可用?
容貌绝美,一艺傍身,与众不同,可堪交心。
条件逐一列出,一个人影渐渐泛上心头。夏若卿猛然坐起,低声自语道“若是她……若是她,兴许可以一试!”
“贵嫔,您说谁啊?”挽容恰恰沏好茶端上来,撩开帘子就听到夏若卿的自言自语。
夏若卿却不答,眉梢反倒越皱越紧。她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但依照那人的性子,却是万万不适合这个宫廷的。
只要自己开口,她多半会应允,只是这样一来,却会拖累了那人一世。
有了人选,却依旧两难。
“贵嫔?”挽容瞧着愁容满面的夏若卿,试探着唤了声。
“挽容。”
“奴婢在。”
“你明日……算了,我再想想……”夏若卿捧起茶盏,杯中沸水泡开的毛尖打着旋儿沉到杯底。夏若卿透过碧绿的茶汤,眼前仿佛又见到了那张冷若冰霜的艳丽面容。
那张脸上的冰冷只有面对着家人与她时,才会堪堪消融,绽放出牡丹般的娇媚笑容,略微低沉的嗓音缓慢而温柔的唤道“卿卿。”
宫中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淖,那样冰清玉洁的一个人,真的要将她拖入其中吗?
☆、第105章
暮色正浓,凉风习习,夏若卿站在殿前的空地上,仰首望着天际瑰丽无匹的晚霞,眼中的愁色却浓如墨,丝毫没有映入远处红彤的颜色。
到了如今,夏若卿才明白什么叫做坐困愁城。宫外传来的每一个消息都叫人胆战心惊,与父亲交好的官员一个个被拘役问罪,这便如一张网,越网越紧,而父亲就如网上的猎物,迟早会被卷入其中。
即便明白,夏若卿也无计可施,只能焦灼的等待着,期盼着虚无缥缈的万一。
“贵嫔!贵嫔!”
贴身侍女挽容跌跌撞撞的自门外跑来,夏若卿心中一沉,面上倒还保持着平素的从容冷静,沉声道“出什么事了?半点规矩没有,叫旁人看见成何体统!”
挽容被呵斥,步子滞了一滞,眼中两滴眼泪却忍不住滚了下来“贵嫔,大人……大人被押送进颐府司了!”
“什……么?!”夏若卿脑中轰然一响,瞳孔骤缩,怔了片刻后立即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谁传进来的消息?确认过真假没有?!”
“是……是真的,消息是傅管家托人捎进宫来的!大人四日前就已经被颐府司的人带走了,官袍系帽在府中就被当场褪了,夫人怕贵嫔担忧之前瞒着不让消息往宫里传,只是昨日……”
“昨日怎的了!”
“夫人这段日子惊忧交加,大人又被带走,夫人撑不住昨日晕过去,一日一夜了不但没醒还高烧不退。少爷小姐年纪尚幼,傅管家怕出事这才差人将消息传进宫来。”
挽容说的每一个字听在夏若卿耳中,皆是一根根细针。夏若卿一时眼前发黑,手足发软,身躯晃了晃便直直的往下滑。
挽容与另一个侍女见状连忙赶上前搀扶,夏若卿顿了顿这才缓过气,低声道“挽容,你去请郑御医给母亲看看。”
“贵嫔,这……大人被褪了官袍,依照宫中规矩御医便不能为夫人出诊了……”
“……挽容,替我更衣梳妆,我要去见陛下!”
霞光褪去,月上柳梢,深夜的露水凝结在披散的发上,渡上一层肉眼可见的水雾。夏若卿跪在紫寰宫的大殿前,垂首盯着不足尺余前的龙纹玉板,垂下的眼眸中满是刻骨的恨意与绝望。
“静贵嫔,夜里凉,您还是回去吧。”紫寰宫的掌事黄门又是无奈又是可怜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叹息着摇头第四遍说出同样的劝慰。
“贵嫔,三个时辰了,我们回去吧……”挽容同样低声劝道。
夏若卿不言不动,亦无动作,仍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长期跪在冷硬的石板上,膝盖已经刀割般的疼,腰也酸得几乎立不起来,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希望。
父亲一旦定罪,则大势已去,任是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贵嫔……”
“退下。”几不可闻的两个字,却是冰冷而坚决。
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那么难捱,夏若卿跪在地上,脑中却走马灯般将进宫的过往一幕幕过了一遍。
甄选入宫,初次临幸,帝王恩宠,御赐满屋。
现如今,她又得到了什么?连短短一面,都吝于一见!
忆起已经许久不见了的父亲夹杂白发,严肃却慈爱的面容,母亲温柔的拥抱与不舍的泪水,夏若卿唇中尝到一阵腥甜。
父母养育大恩,如今夏家危在旦夕,她却枉为人女,身居帝王侧,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要救他们!不管是非,无论对错,单单因为她为人子女!
月过中天,天际黑到极致之后,在东方开始绽出蒙蒙亮意。夏若卿哆嗦了下身子,抬头望天。
竟然……一夜了……
“静贵嫔安。”
身后传来温柔清越的声音,夏若卿侧着僵硬的脖颈,看到的竟是身着浅碧绸裙,手上捧着绚丽食盒的苏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