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顾晕乎乎地听师烨裳做事态分析,恨不能揭被而起,用自己这双烈焰红唇恶狠狠地堵住那张严谨措辞却毫无情绪的嘴,并把嘴的主人压在身下,和谐友好地“交流”一番……但她不认为师烨裳会乖乖就范,于是也只得半眯着眼,用残余理智意 y 师烨裳,“扁桃体炎,吃点抗生素就好了,叫救护车多丢人,”小白领也是要尊严的,人到三十还扁桃体发炎,已经很够丢人,若还光明正大地叫救护车,那不如直接病死算了,“我跟老妈说今明两天都不回家,要是突然回去,她又得抽时间照顾我。我让服务中心送点儿药上来就行,你继续睡吧。”
本来,汪顾是打算趁着有假,拖师烨裳去山里踏青赏樱的。樱花开在春天,但山里的青肤樱花季要比公园里的日本樱晚上个把月,这时候去看恰好,如果有运气,或许还能看见青肤樱与日本樱一开一败,花色分明的样子。试想,两人在落英缤纷的背景内牵手徐行,走一步,对望一眼,走两步,交谈一句,走到百花深处……oh~no~汪顾颓萎地将脑袋埋进枕间,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讨厌啊,这下不能带你去看花了。”汪顾说。可师烨裳只听见一片嗡嗡嗡的蚊子叫。
“你需要吃消炎药。消炎药是处方药,客房部只允许配otc,”师烨裳双臂环膝,歪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汪顾,“听你口气是带了行李不打算回去了,那一会儿等行李拿上来,我换好衣服下去吃完早餐,顺便替你找岳总要一些拿上来吧。他应该有私藏。”
这年头,在大城市里找消炎药就像毒贩子从上线手里买毒品一样,还得开介绍信的。
师烨裳本身不去逛药店,即使去医院,也是该吃什么药吃什么药,无需过问处方药与否,所以她理应不晓得这些旁事。但张氏帐下“曾经”也有一盘药品代理的生意,这便逼得师烨裳不仅要了解otc与rx的区别,还要对otc与rx的分销网路有所认知。
至于那个“曾经”,没错,意思就是以前有,现在无。只要汪顾不生病,她就无需了解otc与rx的区别,因为张氏的药品代理盘面已经被师烨裳彻底清掉了。
说起来,师烨裳,人不好,命不好,运也不好。
个倒霉鬼死了亲妈没几年就死了爱人,死了爱人没几几个月便要打起ji,ng神对付张氏那群豺狼虎豹般的吃货,接手张氏没几星期又碰上医疗改革小□。
对外行人来说,药品生意本就不好做,时逢医改,则更是举步维艰。各项医改措施严格落实之后,张蕴兮主持启动的医药代理项目整体搁浅。师烨裳理论基础扎实,知识面广博,她有足够的底气反对张蕴兮那种有枣没枣打三竿的经验主义思维。当时在张氏整体业务盘面内,药品盘的资金效率最低,为防止木桶效应,师烨裳果断ji,ng简业务,放弃了药品这块ji肋,转而向与张氏主力代理线、ji,ng密化工设备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医疗器械市场进军,结果虽不至于赚得钵满盆盈,但由于张氏基础层的员工们更熟悉器械代理这条市场线路,资金效率当年便有了显着提高——九个百分点,对师烨裳来说,成绩并算不上辉煌,却是足够让张氏董事局那群吃货闭嘴了。至今,张氏内部无人再提药品盘面的事,大概今后也不会有人对汪顾提,他们只当它是黑板上的粉笔字,抹掉就等于不曾存在。
二零零七年五月一日上午八点半,师烨裳坐在半山酒店的餐厅里边盯着面前的碟子喝咖啡,边给师宇翰打电话,叮嘱他近期若无必要不要出城,省得被媒体撞到落人口实。
切线后,她叉起一根苏打饼般酥脆的培根,左看右看,却不敢吃,“请你告诉我,这是rou。”
坐在她对面的汪顾抬起那双烧红的眼睛,就着吸管喝一口橙汁,握着杯子气虚答“那不是rou,是脂肪,是胆固醇,是致癌物。你吃点儿别的吧。”因为不放心师烨裳,她这是抱病陪吃来了。
酒店的早餐,没话,就是美式早餐。自取台上的蒸笼里确实摆着几个包子,不过那包子就是传说中的“第一口没咬着,第二口咬过了”,不吃也罢。师烨裳痛苦地放下培根,静静看着汪顾。汪顾没食欲,也静静看着师烨裳。三分钟后,师烨裳端着空掉的咖啡杯去饮料台前续杯,汪顾低下头去,状似痛苦地继续咬吸管。
苦的,橙汁是苦的,非但橙汁是苦的,连抹面包的果酱都是苦的。汪顾皱眉,她觉得自己快要连喘气的劲儿都被高烧蒸发了。过了一小会儿,一碗冒着温暖白汽的砂锅粥空降汪顾面前,拧砂锅耳朵的是一双戴着价值连城却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用“没品”二字来概括的戒指的手。
若是光看那枚戒指,汪顾会觉得刺眼,但加上配音,它就美得像两块璀璨夺目的宝石——事实也是这样,而配音是这样的“呐,病号,病号饭。”
师烨裳将几张裹着消炎药的铝箔片和一个葡萄柚丢到桌面上,端着咖啡,施施然坐回椅内,举手投足之间,颇像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伺候自己那病弱的十五姨太。
“我的师总,您打哪儿弄的粥?”汪顾边哑着嗓子提问,边盯着师烨裳的手瞧,她很想知道师烨裳到底把剩下那两头四臂藏哪儿去了。否则,她是怎样用仅有的两只手端锅、端杯子,端药、顺便还从餐台拿了个葡萄柚的?
嗯,果然是个妖怪。可惜小生不怕。汪顾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有力气偷笑。
“我拜托岳总给你开的小灶,他原先是个很不错的鲁厨,让他煮粥有些为难,但我尝了尝,还不错。”妖怪正苦于无人可吃,只好动手去剥葡萄柚的皮。汪顾目瞪口呆,因为那是另一个葡萄柚。“快吃,吃完吃药,吃了药就睡觉,睡醒觉再吃饭,早先伯母对付我那套现在用你身上刚刚好,五一你就睡过去吧,病号。”师烨裳很想去扶门牙,因为葡萄柚酸死了。
汪顾不以为意,继续研究师烨裳的手,边喝粥边撇嘴道“今晚捂着被子出一身汗,我明天就能好。肯定能好。好了我就带你去看樱花,反正五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睡过去的。”
师烨裳一听这话就觉得好笑,心想你当这是发智烧呢?睡一夜就好?三十岁的人还逞能……
这一想,师烨裳就想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退烧药、发汗剂、蒙汗药、人rou包子、匕首、飞镖、拂尘、太上老君、天宫、天宫一号、宇宙垃圾、宇宙大爆炸,可她唯独没有想到,就在几个月前,讳病忌医的那个王八蛋到底何人是也。
“我不想看宇宙大爆炸……”师烨裳冲汪顾正经摇头,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想看宇宙大爆炸。汪顾个二愣子瞧她一脸怕怕,便急急接着说“不看不看,咱不看大爆炸。”突然,师烨裳想起自己要说的“不想看樱花”,汪顾也想起刚才两人谈的不是宇宙大爆炸,于是俩变态对视三秒,同时“嗷”一声发出苦笑。
九点十五,两人混了个肚里圆,正打算起身回房之际,一个两人都熟悉的声音近近响起,“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yeesun,好久不见了。”
225——正——
汪顾用滚烫的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实心球大小的葡萄柚,双眼干涩,几乎要到睁不开的地步,可她就是瞎了也不能让师烨裳离开她的视线,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与师烨裳“好久不见”的张蕴然。
张蕴然上身一件灰色棉毛料宫廷领衬衫,下身一件飘逸的黑色阔筒长裤,肩头披着亚麻黄的羊绒披肩,脚下是无根软底的原色小羊皮鞋,服饰虽然一派朴实单调,整个人看来却华贵非常。张家的女人都善用妆,但张蕴然不用,这可能大大地便宜了站在她身边的妖艳女子,至少在亲吻她脖子的时候,不会舔到一堆白花花的粉末。
“好久不见,你看起来一点儿也没变嘛。”师烨裳握住张蕴然伸过来的手,意思意思地抖了几下。张蕴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烨裳,嘴角有一丝克制的笑,“你倒是变了,仙气儿没了。不过人气儿多些好,更漂亮。”
汪顾在一旁烧得糊里糊涂还有闲心忿忿不平地想她的人气儿是我养出来的!早两年人在你手里,都成啥样了你还一门心思想着跟她干那码子事儿呢!色欲熏心的老色狼!仙气儿?!仙个屁!那叫死气!
张蕴然不晓得汪顾对她意见那么大,但汪顾的意见对她来说构不成威胁,在某些问题上董事长与监事长本就是必然对立的。她想念师烨裳瘦不露骨的身体,想念师烨裳压抑迷人的低吟,想念师烨裳蜷在被子里睡觉时发出的浅浅梦呓,更想念那些两人之间无所不聊的日子——师烨裳是这世上存在着的,唯一一个能与她畅聊张蕴兮的人。而汪顾,虽然长着与张蕴兮几乎一样的相貌,却几乎连张蕴兮是谁也不晓得,她想不出汪顾与师烨裳到底能聊些什么,说白了,她就是有些看不起汪顾,就像她看不起任何身份不对等的人一样,就像师烨裳看不起“大小姐”一样,就像林森柏看不起寒国人一样,就像汪顾看不起乱买名牌的人一样。
她必须承认每个人心里都有y暗面,她也想希望自己是个实打实的好人,所以绝不是她主动地看不起汪顾,而确实是汪顾的成长环境和工作环境都不容她高看任何一眼……哦,对了,有一点汪顾做得很好她豁达,开朗,自然。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并不因环境改变而改变自身品行——这个意外的发现令张蕴然突然对汪顾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毕竟,还有什么品质能比“豁达”更难能可贵,比“开朗”更愉悦他人,比“自然”更令人安心呢?师烨裳最反感的就是那种患得患失,y郁不堪,一时妄自菲薄如折翼蝴蝶,一时自命非凡如情天大圣的情人了。汪顾,应该适合她。
想到这里,张蕴然深深换一口气,一种不竟平和的情绪占据了她原本空茫如夜的内心。她见汪顾一手捏葡萄柚,一手牵师烨裳,但两眼不甚有神,于是问“汪顾,你没事吧?脸怎么那么红?”
汪顾摇头,心情激荡,无奈四肢乏力,她做不出任何亢奋的动作,只好答“我没事,发点儿小烧而已。”
“她扁桃体炎犯了,我想找些第三代头孢给她,但岳总那边只有阿莫西林,你那边有没有?”师烨裳任汪顾抓着,乖得像只漂亮的小猫。
张蕴然从来没听过师烨裳替别人说话,不免有些愕然,“我……” 她虽然在这边长包了一间房,但她还真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在房间里备这些药,看一眼身边的妖艳女子,她的口气一瞬转为略带傲慢的轻浮,“honey,房里有这种药吗?头孢克肟,头孢噻肟之类的。”师烨裳补充说青霉素制品也可以,都没有的话,红霉素也行。但“honey”一脸茫然不知地摇摇头,她说她不知道什么头孢克肟,但她只知道医院里有一种吊瓶叫青霉素。张蕴然苦笑着叹了口气,仿佛是遇人不淑的表现。师烨裳不想为难她便说算了,实在不行的话,一会儿她送汪顾下山去看医生。张蕴然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挑眼望向天花板,迟疑道“我记得好像把徐医生给我的家庭药箱带过来了,要不一会儿我看看,如果有,我送过去给你们。你们住几号房?”说着,张蕴然伸手摸了摸汪顾的额头,“可是烧得不低,再不吃药怕得化脓了。她这毛病跟她妈一样一样的。honey,你自己吃早餐吧,我回房一趟。”
师烨裳捏了捏汪顾的手,发现那手里已经shi得快能拧出水来,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她几乎是条件反s,he地对张蕴然说“不用,你吃早餐,我送汪顾回房,先看看她用不用上医院再说。电话联络。”
四分钟后,两人回到房间。
师烨裳替汪顾挂好外套,牵她到床边坐下,难得贴心地倒了杯温水给她。料想汪顾要是没生病,此时应该泪流满面了。可她发烧烧得半呆,感激长存于心,却难以流出眼泪,因为眼睛实在太干了,她甚至开始想象眼珠子干裂爆皮的模样。
“嘴巴张开,我看看肿成什么样了。”师烨裳弓着腰,双手托住汪顾下颚,淡淡道。汪顾含胸驼背,小腿交叉,瘟ji般地坐在床边,神情恍惚地张开嘴,随便师烨裳怎么摆布她的脑袋她也毫无抗拒之意。“你也是的,早起喉咙痛也不知道想想是不是旧病复发。肿成这样,至少得两天才能好。”汪顾这种扁桃体炎是典型的化脓xi,ng扁桃体炎,来势凶且病程长,症状体现后十二小时内正确用药可以有效缩短病程防止病情恶化,同时避免抗生素耐药反应。“去医院吧?打青霉素会快一些。”师烨裳问。
“不。”汪顾断然回绝,眼神是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时的坚毅。
没错,她曾经笑过师烨裳怕医院怕打针小猫脾气胆子瘦,但那绝不代表她自己的胆子有多肥,退一万步,就算她得了脂肪胆,也断没有喜欢上医院的道理——等她熬成老干部住院疗养时则另当别论。“我睡一觉就好。”汪顾被“医院”激出几分ji,ng神,动作利落地脱鞋脱袜,仰身卧床,蹬开被子,蒙住脑袋,“真的,睡一觉就好了。”
师烨裳听她最后那句话听得无比费力,想去揭她被子,又怕她冷,只得再去蓄满水杯,从裤兜里翻出半板日夜百服咛,然后,她那思维过分缜密的脑袋瓜子又不开窍了现在是白天,理应吃白片,不瞌睡;汪顾要睡觉,理应吃黑片,睡的香;现在吃黑片,岂不是等于晚上吃白片?现在吃黑片,晚上也吃黑片的话,会不会把汪顾吃成个黑人?
想了好久,师烨裳下定决心般“喀吧”抠出一粒黑片,扯开被面一角,把药塞到汪顾干裂的唇间,“汪顾,先吃退烧药,烧成个傻子就惨了。”变黑人就变黑人吧,反正她还没见过长招风耳的黑人呢。
“五梧雾五……”汪顾半合双眼,叼着药片要说话。师烨裳端起水杯,看看水杯,看看汪顾,又看看水杯,再看看汪顾,心想着“何苦让她坐起来呢?”她便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半点儿也不温柔地堵住汪顾的嘴,待确定四片唇之间毫无空隙后,她喉咙咕噜一松,口腔里的水顿时顺着重力加速度的方向涌进汪顾口中。
打完,收工。师烨裳放下杯子准备走人。
汪顾刚享受完人间天堂的感觉,哪里舍得放师烨裳走?她是病人她最大,她抓住师烨裳的手,她耍赖,“唔,亲完人家就走啊?你这个负心人要对人家负责呀。”这位“人家”脸很红,但脸皮不知还在不在。
“我去张蕴然那里看看她有没有药,她要没药的话,我得去买。阿莫西林起效太慢,而且你吃了那么多年阿莫西林,会抗药。”师烨裳的口气,一如既往,平静,从容,带一点无所顾忌的淡然。她的关心从不显山露水,婉约温柔亦非她作派,让她粘了呼哧的你侬我侬不办正事还不如让她自挂东南枝以谢江东父老。当前要务是替不肯去医院的病号找到适合的药,不是跟病人一起睡大觉。
可汪顾是宁可让师烨裳陪她睡大觉也不希望师烨裳去找药的,一来她怕师烨裳辛苦,二来她也怕戴绿帽,于是她皱眉严肃道“你别去找张蕴然了。她看你的样子色迷迷的,不怀好意。”
“就算我不去找她,也得去找药不是?难道眼睁睁看你烧成个傻子?”师烨裳安慰地拍拍汪顾的手,随即不着痕迹地从汪顾滚烫的手中抽手出来,“我要汪顾,不要傻子。”愣一点没关系,别傻,二愣子比二傻子可强多了。“你睡一觉,我很快回来。”说完,师烨裳不顾汪顾抗议,拿起车钥匙和手机就出了门。
226——经——
师烨裳走后,汪顾心里乱成一卷被猫挠过的毛线团。她想解开,理顺,到头却只是一个又一个地打出无数个死结来。
说实话,她也不清楚她到底在纠结什么,可她就是不舒服,身体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很不舒服。一想到师烨裳与张蕴然见面,她就觉得自己是一尾被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的鱼,浑身上下像要烧着似的,心脏和皮肤一起火辣辣的疼,想大口呼吸,可又喘不过气来,瞪着眼睛,却不知在看什么……真是难受得想死。偏偏还死不掉。只能活受罪。“还不回来……”汪顾烧得迷迷糊糊,开始自言自语,床头的电子闹钟刚跳到930,她已像熬了一整年那么痛苦,“不会又搞到一起去了吧……”
“张蕴然,就算你是玉皇大帝,只要你敢跟我抢妖怪,我就敢变八戒,吃死你,变大圣,闹死你,变唐僧,唠叨死你……死妖怪,怎么还不回来……我其实很小气的,我守了你那么久,你可千万别去找张蕴然胡搞……不然我可亏死了,与人做嫁衣……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因为被窝里实在闷热,汪顾揭下蒙在头上的被子,半眯着两扇纤长睫毛下辣辣作痛的双眼看向左手侧的枕头。平时,她的左手侧总躺着一只妖怪。现在空了,她很不习惯,仿佛从小抱着的大抱枕被妈妈拿去洗了,还没干,一时之间,她的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
“汪顾,你也真是的,干嘛那么死心眼儿呢……师烨裳教你巧取豪夺,你倒当起了本分商人……也许师烨裳并不喜欢你这样,也许她喜欢的是像张蕴然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往床上拉的人呢?你也知道她xi,ng子有多别扭……”料你再有本事的人,一旦发起高烧来,想事情保准是一段一段的,汪顾试图把它们串联起来,却是越想越多,越想越离谱。自言自语渐渐变成胡言乱语,强大的心理暗示使她的想法先是亦步亦趋,后是大步流星地偏离了原有轨道,与所有处于单恋状态下,缺乏安全感的人一样,她那无私的爱几乎快要变质为自私的索取。
好在上天眷顾她,它赐予她高烧,剥夺了她思考的能力,它令她在燥热中睡去,暂时免于心不静的困扰,也免于醋意煎熬。
“我是汪顾,我要振作……”这是汪顾睡前最后一句话。
此时的师烨裳并不知道汪顾正在畅游醋海,她有太多事情要处理张蕴然的药箱里全是otc,别说头孢克肟,就连阿莫西林都没配。张蕴然当即一个电话打过去解雇了她那位兢兢业业的私人医生,解雇原因是“谨慎有余,周到不足”。为防被“honey”仇视,师烨裳几乎是在求药未果的同时拜别了张蕴然,随后开着那辆就手就心的阿斯顿马丁,在盘山公路上飙到一百二十码,以直升机的速度返回b城中心,随便找了家药店走进去,请出药店经理,塞了个小红包给他,让他帮忙调出几盒药力生猛的特效药。药店经理其实就是药店老板,身兼公职,平时不在店里,偶尔来巡店坐堂就碰上师烨裳这号甩手丢钱的大主顾,一时高兴得又是递名片,又是倒茶水,师烨裳出门后,他还着急忙慌地追出来,将两盒蜂胶喷剂交到师烨裳手里,说这东西有辅助疗效,让师烨裳一定试试。师烨裳笑着收下,但心里十足不爽,她那小心眼儿一听人家说“试试”,立马想到人家是要拿她试药,上车之后,她哼一声把药都丢到副驾座位上,引擎声刚响,她便一脚油门将车开得像离弦的箭那般……是以见者皆云,人车合一,贴地飞行。
其实如果只有这点破事儿,以师烨裳的能耐,不出一小时就能回到半山酒店,把药塞进汪顾嘴里,接着,汪顾睡觉梦周公,她则该干嘛干嘛去,根本用不了半天。无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路上突生变故,拖住了她回程的脚步——她被警察拦下,因为在市中心超速百分之百。
嗯,人家限速六十,她愣开到一百二,差点儿赶上二环十三郎,警察不抓她抓谁?
要说这师烨裳,开车超速被抓是常有的事,在二十五到二十八岁那个阶段,她每个月都得到交警那儿喝两杯热茶才会觉得舒坦,以至交警大队从上到下见她就像见老友,连打招呼方式都透着那么股子诡异的亲热,“哟,师小姐来啦,感谢您又替我们考察新人啊!”
后来,b市市局的“老板”觉得抓她实在浪费警力,干脆把她的车牌号码通通造册,基层交警人手一张地发放下去,每年让她意思意思交点儿钱就行。至于扣分拘留什么的……
唉。“老板”无语问苍天。师小姐不过是犯了这点小事而已,就别烦上面的“大老板”费神了。抓抓放放没意思,搞不好,“大老板”还以为下面人刻意跟他作对呢。
所以,今天师烨裳被抓之事乃是一场误会,是个例外,是且绝对是不应该发生的。因为她已经很本分地将车速控制在一百二十码,比以往任何一张罚单上的超速记录都要低,要不是拦她车的那个小摩警长了一双正直又无辜的大眼睛,她倒颇有兴趣与他赛上一轮,顺便帮交警大队检验一下新晋职员的业务水平。
十点三十五分,师烨裳坐在交警大队的等候厅里,百无聊赖地跟自己的睫毛过不去——她认为它们太长,太密了,简直有碍视物,于是很打算要将它们修剪一番,顶好是剃光。几个与她“相熟”的交警执勤回来,一见是她,顿时丢了日常架子,一拥上前,嘘寒问暖。当然,问得最多的还是她最近怎么不开车了,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仿佛她只要一开车就必然要超速。
师烨裳刚犯完气,这会儿小心眼还来不及大开,再念到汪顾还在水生火热中煎熬,本就不好的心情一下变得更差劲。笑面虎般应付完来往“熟人”,她抓起手机噼里啪啦地训了自幼疼她疼得像她爹一样的大堂哥一顿。赶巧她那大堂哥有日子没挨人训,时下正浑身不利落,她这通电话好似痒痒挠,一抓一个准地搔到他痒处,别说是让他去找他岳父,也就是“大老板”说情,她就算让他跳到护城河里死一死,他都会甘之如饴的。
近十二点,师烨裳被“放出来”,想着自己是个“进去过”的人,心情愈发不爽,一脚油门又踩得深了些,回酒店的车程被她硬生生压缩到一半,酒店停车场的门岗抬杆抬得有些迟钝,害她差点儿撞上,于是气上加气,快要气炸的她干脆停车于岗站之前,挂上空档,假装死火,让那两个可怜的执勤门岗一步一抹汗地将一辆好好的阿斯顿马丁愣给推进了二百八十米外停车位里。
“汪顾,起来吃药了。”十二点三十二分,师烨裳摸摸汪顾的额头,在确定高烧有所缓解之后将她拍醒,把两颗分散片喂到她烧得干裂的唇边,“吃了药再睡吧。”
汪顾睁开眼,第一眼看师烨裳,第二眼就去看床头的电子钟。高烧退下去,她清醒多了,算术算得飞快,只花十八秒就算出十二点五减九点五等于三,她想问师烨裳怎么去了那么久,就算回城也犯不上用三小时,嗯……是不是跟张蕴然那啥去了?但话到嘴边,她选择了说“谢谢。”
千难万苦地爬起来,靠着床头坐好,汪顾接过师烨裳递来的水杯,含着来路不明的药,喝一口水,却不敢咽。师烨裳知道她是怕疼,但分散片不是胶囊,它一遇水就会迅速崩解,凡是抗生素都别有一番风味,早吞是疼,晚吞也是疼,区别在于早吞受rou体折磨,而晚吞要受rou体和ji,ng神双重折磨,师烨裳当机立断,“快吞!”汪顾被她不善的语气吓得一个激灵,咕嘟一下把药和水都咽了下去,咽完又张嘴嚎啕“妈呀,苦死我了……”
听见汪顾的哀鸣,一向将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师烨裳心情好了些,她甚至觉得这样郁闷又病弱的汪顾像个三四岁的孩子,红扑扑,粉嫩嫩,很是可爱。
不过她也晓得,汪顾那“红”是烧红的,汪顾那“粉”是缺乏水分的象征,于是她掏出药袋里的口服补液盐,顺手将那两瓶蜂胶喷剂塞给汪顾,“我去泡盐水,你喷喷它,听说比什么抗生素都灵。”个老古董并不晓得蜂胶有很强的消炎镇痛功效,她只不过是把汪顾当活马医罢了。
“好……”汪顾,为了不让张蕴然趁虚而入,是不会拒绝任何必要治疗的。听话地按着说明朝嘴里喷两口蜂胶糖水,一瞬而已,她那脸便皱成了包子,“额滴神……额还丝冰死酸咧……”
师烨裳端着两杯生理盐水走到床边,一本正经地问“你刚在对我说话吗?”汪顾苦着脸说不是,她只是在感慨人世沧桑。师烨裳点点头,只以为她在说生老病死那档子事,“趁你醒着,赶紧把这两杯盐水喝了,”放下杯子,她又从床头扯了张面纸,不由分说地捂到汪顾鼻下,“鼻涕都流到嘴边了也不知道擦一下。”
汪顾的脸猛然烧得更红,但为了维护小白领尊严,她反受为攻,及时握住师烨裳的手,努力挤出一丝j,i,an笑,鼻音嗡嗡道“我等你替我擦嘛,嘿嘿……”说话间,气流将纸角吹得一掀一掀,唔,好生浪漫。
227——吧——
发烧的人一天睡二十个小时也不觉足够,汪顾就是其中典型,吃过药,她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师烨裳洗完澡出来,本想陪她下楼去吃几口午饭的,后来又想到她吞水尚且吞得如此艰难,让她吃饭还不等于逼她吞金?只得作罢。
睡吧睡吧,睡得多好得快。
师烨裳摸摸汪顾额头,发现她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此时渴睡,应该是“黑片”药力发作。
汪顾这一觉睡得又静又沉,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师烨裳在房间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估摸着餐厅的人潮退下,便决定独自下楼吃饭。一上午积存的愠恼尚未尽数消融,她带上昨夜没喝完的那瓶酒,美其名曰借酒消愁,其实是打算好好地自斟自饮一番——她一贯是人格独立且善于享受孤独的人。早些年被张蕴兮缠得受不了时,她便会借口学习或旅行,远远地离开一阵,近来因为种种原因总与汪顾粘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都快变成驴打滚了。
一点过半,她来到餐厅,随便找张临窗的桌子坐下,苦恼地翻动菜单。服务生为她端来开好的酒,给了她一只张裕礼盒里送的高脚酒杯,她皱眉看着那薄一块厚一块的玻璃和玻璃上粗糙的鎏金字图,烦躁未消,反倒更添几分。
“你们外场用水晶玻璃杯,怎么内场反倒用普通玻璃杯?还是这种货,”师烨裳拿起杯子对着柔和的阳光看了看,心中十万分想把它丢到地上摔碎了再碾两脚,“麻烦你让岳总过来一下吧,我想问他点事。”
师烨裳不过打算问那位岳姓总经理是否能够寄存酒具而已,谁知小服务生是个弱受,平时被人欺负多了,她一提要找经理,他便以为她要投诉。能叫出老总姓名的客人都是惹不起的金主,师烨裳一句话就能让他前两个半月的见习白费,为了让师烨裳收回成命,他当下鞠了个半躬,权当道歉,“对不起,今天客人比较多,水晶杯用完了,只好用这种杯子,请您稍等,我马上到别的柜台看看,尽量给您调一只水晶杯过来。”不等师烨裳作答,服务生已撤了杯子离去。倒霉的师烨裳对着满满一瓶子红酒干瞪眼,肚子里的酒虫勾得她坐立不安,却也只能端坐原地。
想起自己还没点菜,她扶着额头又去翻菜单,可ji鸭鱼rou和青菜,她哪样也不想吃,一时,她又因选择而烦躁,且越想越烦,越想越躁。“我这是怎么了……”她低声自语,手从菜单油光纸面一路滑下去,仍旧一无所获,翻一页,却发现已到封底羹汤。她这才想起自己有很长时间没点过菜了,平常汪顾点什么她吃什么,混得肚里圆的同时不需费半点心思,难怪这会儿要对着菜单犯难。
没多久,那个小服务生又回来了,手里托盘正中摆着一只质素平常的水晶玻璃红酒杯,好像那酒杯是满盆鱼翅汤一般郑重其事。规矩地在师烨裳左手侧站定,他把酒杯放到餐桌上,“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师烨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虽然发现杯脚底有一圈水渍,这代表杯子是新涮出来的,很可能没经过消毒,但她不想再为难小男生了,因为她还得靠他凑出一顿囫囵饭呢。
“你能帮我按推荐菜凑出一顿饭来吗?”师烨裳抬起头,嘴角含笑,眼神却是一种透着彻骨冰凉的无ji,ng打采,“我除了不吃青菜,什么都吃,完全按你的意思点就行,谢谢。”她合起菜单,将它递给他,一口闷完杯子里刚斟好的酒,也懒得假他人手行斯文事了,拿起酒瓶,她咕嘟嘟给自己倒了半杯,喝啤酒般就着杯口又是一气牛饮。
小服务生见她一副心无旁骛光想喝酒的样子,便以为她是情场失意的二nai,他知道“这种人”两腿一张立马生钱,于是也不跟师烨裳墨迹菜价的事,取过菜单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师烨裳望着窗外山景,自知片刻宁静金不换,不由舒适地叹了口气,尽量放松身体,让自己以一种高位截瘫的姿势坐在扶手椅间,两眼放空地面对被太阳晒成鹅黄色的观景玻璃。
什么都别想了……她劝自己,右手食指指尖神经质地在厚实的酒红色桌布上来回搓动。
她的生活,总是这样的,外人眼中看来宛如一滩死水般毫无乐趣可言,但真正的平和,总归难得。十八岁那年她睡在张蕴兮怀里,对着一片殷红暮色,听着林鸟嘤咛,梦里照是声色犬马。醒来,明知有热热闹闹的幸福在等她,她却宁可闭着眼享受幸福来临前的片刻平静。十九岁,她人在海外,心绪愈发难平,师宇翰每日一通电话令她感觉温馨,张蕴兮每月几日纠缠令她情欲高涨,可她时常关闭手机,佯作忙碌,拒绝父亲与情人的好意,宁愿一个人待在城郊的小别墅里,对着漫无边际的黄绿田野,一坐就是一天……经年累月,即便了无自知如她,也觉出自己心理变态来,但至于是怎么一个变态法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您的菜上齐了,请慢用。”
她再回神,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刚才那个小服务生笑眯眯地侍在桌边,她不知怎么地就生出一股想逃的冲动。摸摸下巴,她认真考虑到底要不要逃。可就在她撑着扶手准备站起来时,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yeesun,你也那么晚来吃饭?”
她抬起头,其实大可不必,来人自然是张蕴然。这世上已经没几个会叫她“yeesun”的人了。“人多,烦。”师烨裳说。在张蕴然面前,她是无需掩饰自己那种反人类情绪的,因为张蕴然更甚。
“在房间吃不就不烦了?”张蕴然能不请自来,当然也能不请自坐。抓起桌上酒瓶闻闻瓶口,她扬眉道“那么心急?这酒还新着呢。”
师烨裳安稳坐在椅间,松松翘起二郎腿,无所谓地耸耸肩,“汪顾选的,她大概以为只要年份够长就够好吧。你也怕烦的,为什么不点餐进房?”
张蕴然放下酒瓶,无辜又无奈地看着师烨裳,“你永远不退让,实在是聪明太过了。”话音落地,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至于原因,彼此心知肚明——张蕴然晓得师烨裳之所以会下楼吃饭是怕吵到病中的汪顾,师烨裳晓得张蕴然之所以会下楼吃饭是为了躲开那位妖艳乏味的“honey”。
“两个人在一起,最怕就是没话讲。”张蕴然招手示意服务生再拿一副餐具,看来是决意要蹭师烨裳饭吃,“像你这样的女人又不是遍地都有,好容易有一个,还被我那混帐老姐给占了。”
师烨裳揉揉眉头,看向窗外,很明显,她根本不想与张蕴然讨论这种事,“所以死的不是你。”
闻言一窒,张蕴然很快笑着低下头去,用一口又粗又长的深呼吸舒开胸中那团带着香橙烟草味的闷气,“我倒宁愿死的是我。”
“别说这些了,喝酒吧。”师烨裳端起酒杯,说是劝酒,其实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