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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囚牢之起[GL] 第62节

作者:叁仟ML 字数:14113 更新:2022-01-12 05:50:02

    郝连事和郝君裔难得默契地一齐发了个不雅的声音噗……

    ……

    中午照例是午睡,郝家人就像都是从不睡觉会死星来的一样,每天与枕头的缠绵要超过正常人许多。郝连事因为公务繁忙,中午只睡了不到五十分钟就被电话催走了,可邝水瑺还在睡。郝连事临出门的时候,郝君承郝君袭兄妹俩刚好同车返回,一个个打着哈欠朝父亲问过好,便都上楼回到各自房里去呼呼。

    端竹对睡觉没有很大的热情,郝君裔告诉她如果睡不着就到临着卧房的书房去看书,上网,看电视,总之爱干什么干什么,仅要不打钉子不砸墙就行。端竹说既然大家都午睡,那她也午睡。砸砸嘴,郝君裔没说啥,只摸摸她的头,让凡事不要勉强,勉强没幸福。

    郝连事一家住的的房子很大,三层一露一窖,前后院,一口井,两个门,典型是战后收缴的法式大洋房。前后院里种满了植物,爬墙虎、九里香、宝荆花三者合力将围院铁栏缠得密不透风,端竹从楼上看下去,只能看到一片绿油油的叶墙上开了些黄橙橙或紫嫣嫣的花。

    冬天里的花?此时的端竹还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严寒和冰雪都没办法把它们压下去。

    邝水瑺给端竹安排的房间就在郝君裔隔壁,原先是个空置的办公室,像这样的办公室,这栋大宅子里二楼一间,三楼一间,郝连事的在二楼,三楼这间因为没人用,便一直空着。

    这间房子说是办公室,但其实算得了一个没有厨房的小一居,因为设计者将它设计成办公用途,所以办公区域比隔临的卧房要大上许多。由于打算让端竹久居,邝水瑺差人把它的主次调换,无需打墙,只要把书房盖成卧房,卧房改成书房即可。女人的智慧有时不可估量,设计师建议重新做一个书架摆到新书房里去,因为旧的这个太大了,会占了新书房一整面墙,邝水瑺不同意,她让人把旧书柜平移过去,结果一面墙的书柜拆开挪到曾经的卧房里,当作背景墙一样使用,居然分毫不差,美感与实用xi,ng倍增,令整个新书房又漫出一股书香味来。

    郝家君字辈不是每天都会回到老宅里食宿的,为保全各自私生活起见,他们各有居所,但距离老宅均不超过三公里,可如果工作不是很忙,他们依然会尽量回家吃午饭,“顺便”睡个午觉。

    有从小养成的习惯打底,大概再舒服的公寓别墅也比不上隐藏在半坡地上这座幽静的老宅睡得酣畅,于是回家午饭不是目的,午觉才是。也许有人会说,回自己家睡嘛,多好,反正也不远,何必非回父母家。可有一种需要必须被关注晚上睡觉时有个人被自己搂着或搂着自己是件很惬意舒服的事情,因为时间长。可午觉就这么个把钟头,身边多个人真不是什么好事,自己一张床安安静静霸着睡最好,其他人一律退散,无论你有多爱她。

    父母身体还好,也不算太老,这就是郝家君字辈三人最大的资本,想在哪儿吃在哪儿吃,想在哪儿睡在哪儿睡,任xi,ng自在没人管,不用掐着指头算父母还有多少日子。

    下午郝君裔醒来的时候,已是将近四点,拉开窗帘往后院里看,邝水瑺和老管家正在岩桌旁教端竹如何立、坐、起、行。

    倒霉孩子,我们受过的罪,你也得受一通……郝君裔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感叹,走进浴室洗脸洗澡,清醒完毕刚要走出房门,郝君袭却来了。

    郝君袭进她的房间,从来不知道敲门,郝君裔少年时就曾被她免费参观过半场她与咪宝的床戏,之后几次三番抗议也无法改变郝君袭的恶习,或者说是刻意而为之却被伪装成习惯的恶趣味,于是只好作罢。

    “老大,妈说今晚要去爷爷家吃晚饭,是真的吗?”郝君袭也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头发上还滴着水。但是她这副刚收到风的样子装得很不成功,因为邝水瑺一直在院子里,总不可能为了通知她在哪儿吃晚饭还特意从院子里用手机给三楼的她打电话吧?

    “你要不想去就说有公事好了,费不着那么像模像样地来问我,你以为我会帮你挡事?”咖啡,咖啡去哪儿了,“你见我那罐咖啡了吗?蓝盒子,上面缠着绿丝带。”

    郝君袭走到藏在吧台下的小冰箱前,赤着脚踢了踢冰箱门,“上星期你自己放进去的。”郝君裔挠挠头,扯着自己的小辫子弯腰去取咖啡,“我只是担心你能不能把小朋友调教得能在爷爷naai面前不丢人而已。”两个老特务眼光都很毒,特别是胡敏,社交场上混了几十年,你摸摸鼻子她就能看出你心里在想什么。

    郝君裔不认为自己有担心的必要,自顾拿出咖啡豆放进手工磨粉盒里,咯咯哒咯咯哒地磨,边磨边用眼角去瞄郝君袭,“老妈教着呢,估计再半小时就收工了。那孩子从小没人管,她外婆只教了些表面的东西,可她一板一眼地去落实,除了呆些,身上几乎没有坏毛病,反倒比一些被家长教咧巴了的孩子强,这叫可塑xi,ng。”素净的白纸总是比染泥的污纸易于作画,有些孩子受了太多不良影响,劣迹斑斑,又不愿听教导,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东西不少,教起来会令人觉得无力。

    “四婶那张嘴呢?你打算怎么处理?平时对你已经冷嘲热讽了,现在加上端竹,我看她现在肯定在研究怎么把小朋友谑个白骨森森。”郝君袭坐到郝君裔床上,伸一个大大的懒腰,扑通,又像没睡够似地倒在了郝君裔未被叠起的散乱绒被上,郝君裔床上的趴趴熊被她抓了一只来蹂躏,捏捏爪子,捏捏肚子,最后干脆把它盖在自己脸上,跟自己天生的高鼻梁有仇似地用力往下按。

    说起郝君裔的四婶,那是个失败到被狗嫌弃的人。除一张北大的博士文凭之外,哪儿哪儿都不适合进郝家门,可郝君裔的四叔也不知那天是不是吃堵了,居然在毕业典礼上对她一见钟情,于是就此成就了一段比艳照门还丑的丑事。

    按说,北大不应该出些才女艺女秀女之类的吗?再不济,也得出些圣女烈女贞女嘛,怎么说也是文科状元济济的百年老校呢,咱国家丢不起这人哇。

    可郝君裔的四嫂和啥女都不沾边,偏是比兰花姐姐还早的第一代国产极品女。今儿个谁谁谁单纯啦,明儿个谁谁谁幼稚啦,谁谁谁又对人生看不透啦,谁谁谁又背离了做人的原则啦,总之是跟她八竿子打得着的打不着的她也能管上一通,还美其名曰帮助别人看清生命的真谛。结果混得无论谁谁都能一眼分辨出她是吃饱了没事打孩子玩儿那型。偏也不知道是郝连思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两人结婚二十几年,只生出块叉烧来,一身是病,榆木脑袋,自以为是也就算了,还特别能离家出走。这不,自己的娃儿打不得,那就打别人的呗,于是郝家君字辈里就没剩哪个未被她染指的干净货,连罗丫丫看见她都绕道走,说是不想被她那一股子八婆味儿沾了身。

    郝君裔本是君字辈里藏得最深的一个,平时能不露脸就不露脸,可就这样她四婶都能抓住她大龄未婚的事,每见都会她耳边念叨婚姻的好处,什么少年夫妻老来伴啊,多子多福啊,老病床前靠孝子啊……是以一逢此君,郝君裔心内便会生出万千感慨,恰如一江泔水向东流……

    “端竹,这还真是个问题,那家伙呆得要命,不知道能不能招架得住。”郝君裔懒洋洋地咬着辫尾的黑水晶,眼看浓墨般的咖啡液慢慢滴进杯子里,“看来我真得亲自给她上堂政治课了,你去地下室把那本垫桌脚的书拿来。”

    郝君袭问“是那本古老哲人流传千古一臭万年的《反八三十六计》?那底下可垫着两本呢,拿错别怪我。”

    郝君裔答“废话,学这些个东西难道还看那本《论语》啊?”

    143——咱——

    对一个成长在富裕与欲望中的人来说,钱,是数字,不是东西,而对一个成长在贫穷与孤独中的人来说,钱,是东西,不是数字。所以当邝水瑺对端竹说今后不用再担心钱的事了,她想买什么只要开口就好时,端竹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东西,一个大一点的骨灰盒。

    殡仪馆伯伯送给端竹的骨灰缸太小,那年外婆的身体烧化后被炉膛车推出来,车板上那几块大些的骨块很难从骨灰缸口放进去。火葬场的工人给端竹一个碾盅,告诉端竹没有任何一具尸体从火化炉里推出来便是完完全全的一抔灰,多少会残留些骨块,这些骨块需要由家属动手碾碎,如果有家属害怕触及这些或不胜悲痛,可以加些钱,让火化工帮忙碾。端竹没钱,只好自己动手碾,碾到一半的时候哭晕过去,火化工看她也碾得差不多了,便干脆用锤子将最后一大块骨头敲小,替她一铲一铲装进骨灰缸中,拍醒她,告诉她可以带外婆回家了。直到现在,端竹外婆的骨灰缸摇起来还会叮当作响,端竹觉得,那是外婆在朝她抗议房子有些窄,活动不开筋骨,所以她一直盼着能赶快找到工作,赶紧给外婆换个大些的骨灰盒。

    天刚黑下来的时候,罗丫丫放学了,因为要去曾祖父那儿吃晚饭,她索xi,ng让司机将她送到离曾祖父家比较近的二爷家,顺便抢一眼先看看虽然名义上不是,但实际上已经可以被称作她“表姐”的华端竹。

    “郝君裔,你脑袋里什么时候能多一根女人的筋啊?”罗丫丫一进门就背着手走到郝君裔和端竹面前,站定,指着端竹,像模像样地开训——十六岁的女孩子,不是小大人,而真的就是个大人了,“明知道今晚要去老爷爷家你还不给华端竹准备礼服?”

    郝君裔摸摸鼻子,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女,答“穿校服不挺好吗?你看,你不也穿着校服?很美的嘛。”

    “你是真忘了还是装失忆?今天是老爷爷和老naai七十五年结婚纪念日!白石婚!全中国都没几个!我的礼服在车上,马上就去换,你们是打算出门了吧?我看你怎么办。”说完,罗丫丫接过司机递来的礼服夹,白了郝君裔一眼,轻车熟路地走向玄关边的衣帽间,关起门来。

    在一旁的邝水瑺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手,对郝君裔惊道“呀!还真是忘了!今儿个农历十一月二七!”

    郝君裔扶额,发出一声华丽丽的哀鸣“惨了……”

    郝耘摹与胡敏于一九三二年一月四日成婚,是年男三十,女二八。

    从那时起,两人每年都会在y历十一月二七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庆祝结婚纪念日,今天是他们携手生活七十四年后的又一个崭新开端,两位加起来足有二百零八岁却还能携手步林荫,共饮白兰地的老人发帖邀请了一众亲朋好友,打算当众表明各自对八十年橡树婚的渴望,并期待亲朋好友能够将最真挚的祝福亲自带到。

    郝君裔对这种事一向不上心,而说实话,她对什么事都不上心,除了偶尔心血来潮的时候。以往爷爷naai的生日纪念日之类全得靠邝水瑺提醒,她才能无惊无险不丢人不跌份地平安渡过,可今年,邝水瑺一忘,她便将这档子事儿丢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儿,就算驾孙猴子的筋斗云,恐怕也补不回来了。

    “嗯……咪宝阿姨去年春节前给我买了套礼服……”端竹迟疑开口,有些为难地皱着眉,眼睛盯在地板上,像在想什么。郝君裔和邝水瑺瞪着眼一齐望向端竹,母女两个神情相似,颇有些抓住救命稻草的意味。“但我比去年春节长高了快一分米。”母女俩顿时瘫软,“可是裤腿当时修过,修裤腿的小姐说我还会长高,所以只把裤腿捻起来,没有剪掉。”

    此消息甚为振奋人心,郝君裔当机立断,请出管家老太太,让她带上针线盒,嘱咐司机立刻赶往佳景,钱隶筠的眼光值得信赖,“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裤子勒死!”

    ……

    林森柏这两年来苦心积虑掖着藏着不敢做的事,郝君裔不但大张旗鼓地做了,而且还做得明码标价。

    她告诉端竹,虽然贵的东西不一定好,但好的东西就一定贵。她坐在加长林肯的车内沙发间,翘起二郎腿,半卧着身子靠在垫枕上,面对端竹,以管家老太太为例,举证道“出了咱们郝家,以你吴naai的手艺,那肯定是时薪上千,懂吧?好东西,一定贵。你吴naai就是那么有才!有才得可以把四厘米的裤脚修成五厘米,拆线拆线再上线,六分钟,”郝君裔嘴说六,手摊五,掌心朝端竹,端竹当听数学课一样认真地听着,反手腰下想要去掏咪宝送她的笔记本,却发现自己穿的不是校服,只得素着耳朵继续听郝君裔胡侃,“b城换哪个师傅也做不到的,给他机器也做不到,因为这个活儿太细了。我小时候贪玩,爬墙头,玻璃渣子划破裤裆,回到家,你吴naai二话不说就扒了我的裤子让我去洗澡,”端竹觉得脸上一阵热,但她忍着不去捂脸,“你知道,小孩子洗澡都是冲一身shi就完,顶多三分钟,可等我洗完出来,裤子又是新的了!连我妈都没发现……”

    “小裔啊,你别喝那么多,”管家老太太一脸放弃地坐在郝君裔斜对面的沙发上,搂着端竹的肩,胖乎乎的手已经朝前伸出去无数次,却依旧没勇气去抢郝君裔的杯子,“一会儿到你爷爷那边还要喝呢。”

    “我小时候那会儿,爷爷还没到八十,”还没到八十……“爷爷手把手教我喝酒啊,白的红的黄的,刚开始naai很反对,因为她是回回,”她摊手,杯子里的伏特加在她掌间晃晃荡荡,“酒在古兰经里明禁三次,烟也是些可憎的东西,问题在,她只能引用古兰经了,懂吧?”郝君裔瞄一眼端竹,“她是社交一枝花,为工作,她烟酒已经变成习惯,没什么说服力,现在你给她带好酒回去,她更喜欢,什么为两辈子负责,她看开了,所以还是及时行乐,别管之后了。”郝君裔把裹着薄鹿皮靴的两只脚架到沙发扶手上,一手把着水晶酒壶,一手捏着卷烟,脑袋舒适地靠在倚枕上,饮饮吸吸之间,人民教师形象荡然无存。

    端竹对郝君裔的失态早就习以为常,每天给她送饭的时候她就这副德行,懒懒的,晕乎乎的,面上似笑非笑,表情似醒未醒,修长的四肢摆在哪儿都有可能,别说现在郝君裔只是把脚架在沙发扶手上,她就是把脚架在她自己鼻子上端竹也觉得不错,不错,挺好,挺漂亮的,长个高鼻梁还能搁脚用……这就应了那句老话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当众抠鼻屎。

    车子快到郝耘摹的宅子时,管家老太太帮郝君裔倒了杯冰水,郝君裔一口把冰水喝干,挖出杯子里的冰块放到额头上,端竹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只得愣愣看着。老太太拾掇完郝君裔,掉过头就来拾掇端竹。端竹的黑色娃娃领衬衣不需要领饰,但老太太有她自己一套对礼服的独特见解,她认为小孩子要想在正式场合表现得成熟稳重些,就必须于领饰上下功夫,所以她给端竹系了个小小的白色领结。

    端竹这身衣服是咪宝为了搭配林森柏的趣味给她置备的。林森柏喜欢传统的外黑内白,咪宝非要跟她对着干才开心,于是让端竹来个反色,也就是外白内黑。林森柏喜欢绸面的衣服,咪宝就给端竹弄了身绒面的,绒面的天际白。

    要说端竹吧,其实是个挺漂亮的孩子,头也不是真的大,你给她顶木奉球帽就会发现她的头并没大得需要用上最后那格扣口。她之所以会显得头大,是因为肩膀窄,这种劣势可以也用两种方法补救,一种是像咪宝那样将头发蓄长,烫成大波浪,用蓬松的头发将脑袋衬小,另一种是穿稍微带点儿垫肩的衣服,或者穿料子较硬的直肩外套。

    端竹这个年龄肯定是不能留咪宝那种风sao大波浪的,但如郝君裔所说,咪宝的眼光值得信赖,她给端竹买的礼服由于使用绒料,质地相比其他绸丝麻棉之类的要硬实许多。端竹穿上它后,肩部线条被拉伸,头与肩的比例显得刚刚好,远远看去,整就是一小版的苏菲玛索,除了她的脸不如苏菲玛索长,鼻梁不如苏菲玛索高,胸不如苏菲玛索大,以外。

    “到了屋里你跟着我也行,自己逛也行,如果有人对你不礼貌,你就用我教你的方法谑回去好了,不用给我面子。”车门被拉开时,郝君裔告诉端竹。端竹听话地点点头,跟着她钻出车外。“记住,现在你就代表我。从前你可以随意示弱,但现在,你要敢给我跌份我就把你那颗丸子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端竹闻言一愣。

    郝君裔的背影很直,一身由骑师服改款的时装将她衬得极其标致。她转过了头来,端竹发现她脸上已没有了在车厢里时揉着眼睛像快要睡着似的微醺睡意,取而代之的是秃鹫般锐利的眼神和近乎冰冷的神情,端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好在有管家老太太在旁解释道“郝老先生不喜欢浑浑噩噩呆呆傻傻的人,他认为那种人都是没用的废物,你的心思要好好藏起来,因为他会把你的小心思拿出来取笑。”

    郝君裔抓起端竹的手腕,边走边说“这是你头一次见他,嘴炮打不赢也正常,你可以沉默,却不能示弱。”

    144——也——

    端竹再见到罗丫丫时,罗丫丫已经换了身上黑下棕的小礼服,制式与校服异曲同工,但可以看出料子很好。罗丫丫瞧端竹来了,也不打招呼,只是朝端竹使了个眼色,她身边站着许多态度傲慢的少年人,他们看向端竹时,甚至连脑袋也懒得动,只是斜着眼角。端竹从没见过真正的纨绔子弟,看他们身上穿着的华丽行头,还以为他们在演英语课上介绍的意大利歌剧。

    出于礼貌考虑,端竹准备到罗丫丫那儿去,说你好也行,说天气好也行,总之,她们同学一场,她要是也目不斜视地从罗丫丫身边走过,就有点儿太不合规矩了,外婆说,不管别人怎么做,关键是自己要做到本分。

    可她的脚刚侧着挪出一小步,郝君裔便拉住了她,清清嗓子,瞥她一眼,却不说话。有服务生端来饮品,郝君裔拿了两杯调味烈酒,一杯自己喝,一杯给端竹。

    “喝酒不好吧……”端竹一闻那杯子里的味道就想吐,不过也难怪她,六十五度的伏特加王即使以一比一的比例兑过橙汁,酒ji,ng味也不会明显减少。

    “学着喝,光会读书是没用的,”郝君裔依旧冷着脸,与平时那位笑眯眯的数学老师判若两人,“爷爷喜欢人喝得一身酒气却还能保持清醒着与他谈话,如果能给她留下好印象,你今后的路就好走了。”

    好奇怪的人……好奇怪的世界……现在的端竹,是这样认为的。

    幼稚,想把人弄得表里不一也用不着这么装腔作势——但后来的端竹,是这样认为的。

    之前之后,时间只差一年。

    郝耘摹的家很大,上百人来往在一楼大厅里地方还嫌得很宽裕,端竹环顾四周,明亮的灯光下仿佛除了一群群衣着光鲜的人再没有其他的东西。邝水瑺在远处,和几位太太坐在一起,太太们手里都拿着酒杯,但邝水瑺没有,她手里是个透明的长颈水杯,里面是透明的液体。郝君裔带端竹走向邝水瑺,端竹感觉那一路长得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妈,伯母,四婶。”郝君裔礼貌地朝一桌人点点头,邝水瑺笑着站起来,牵住端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端竹啊,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大婶婆。”她手引一位看起来很强势,但目光和善的红衣太太,端竹立刻甜着小嘴问好,对方笑着应好,从手袋里拿出个红包,硬塞到端竹手里。邝水瑺又引端竹看向一位无论在哪方面都与老母ji有极高相似度的大花旗袍太太,“这位是四婶婆。”

    下午郝君裔给端竹上了一课,防的就是这位四婶婆,果不其然,端竹还没来得及向她表示敬意,她已经先行将晚辈心目中自己的高大形象彻底摧毁,“哟!这就是端竹啊!哎呀哎呀,不错不错,长得真俊啊!当父母的怎么就忍心把这么好一个孩子给丢了呢?要是我,搂在怀里疼都来不及啦。”她握住端竹的右手,俯下过身来与端竹近距离对视,端竹被她冰凉的手心和手心里津津的汗液浸得浑身发冷,情不自禁地端起自己的酒杯,咕嘟灌下去一大口,“端竹你可真是走运,穷鬼的命进了财神爷的盘,也不枉你当孤儿了,对吧?多少人想都想不来啊!”

    端竹其实并不介意别人说自己是孤儿,因为她根本不是孤儿,她还有个爸爸,他的存在能够在最大程度上降低端竹对“血亲”的依恋,所以就端竹本意而言,她不愿意做反驳,她宁愿笑着笑着,混过去就好。可郝君裔下午时当她面一而再再而三翻来覆去反复强调的话犹在她耳边,她只好也禀起一脸笑容,眼睛眯在母ji婶婆鼻梁上,按着《反八三十六计》上说逐条落实。

    反八第一计,顺水推舟。“四婶婆好,谢谢四婶婆关心,我也觉得当孤儿不错。”按着八婆说的话说,让八婆失去欣赏你伤心表情的八卦原动力,顺便降低她的敌意。

    反八第二计,彼道还彼身。“可如果您的孩子也是孤儿的话,我相信他们的运气一定比我好。”她说你啥你都可以琢磨琢磨,把她说的话处理一下,打个包再给她丢回去。

    反八第三计,针砭时弊。“对了,我听说您的小儿子去年夏天中考不怎么得利,现在不知在哪所高中就读?”八婆也有心头rou,拿出来随便八八,一八一个准。

    反八第四计,聊表关心。“我也知道老蚌含珠不容易,您都快五十的人了,儿子才这么一点大,确实够让人c,ao心的。”她替你c,ao心,你当然也要替她c,ao心,礼尚往来方为待客之道。

    反八第五计,畅想未来。“听说现在b城让高中划分数线了,分数线以下的不管交多少赞助费都没办法弄到学籍,唉,要真是这样的话,可就苦了您家少爷了,小小年纪要背负着借读生的名义读书,一定会被同学笑话的。万一今后再考不上大学,前途似乎会比较渺茫。”八婆的后半生指望啥?还不就孩子吗?孩子不出息,她脸上就是涂几层蜡也出不了光。

    反八第六计,水戏鸳鸯。“啊,是了,四婶婆,我想问您个事儿,我今天中午看杂志,杂志上说,外国权威科学机构研究结果表明,体态臃肿的中年女xi,ng,丈夫出轨几率高于百分之八十五,我问郝君裔来着,可她说她不知道,她没到那岁数,也没结婚,naai又太瘦,大婶婆也瘦,我觉得问您正合适,当然,如果您不方便说的话……”

    端竹这辈子头回一口气说那么大串话,说着说着,口就渴了,汩汩再喝掉两口酒,她刚准备按着古老哲人编创的教材继续说下去,两只手突然按到了她的肩上,她回头,看见郝君裔眯着眼硬要抿直嘴角的样子。

    “端竹,这种事情小孩子不要管,”郝君裔说着埋怨的话,却用着放任的口吻,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她极度乐见她四婶的气得红里透黑的脸,“四婶,她初来乍到,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您可多包涵。”

    “八婆”噌一下站起身,看样子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可端竹还在面色自然地往肚里灌酒汤,郝君裔捏着端竹的肩膀,y森森地歪着脑袋朝她笑,她说什么也不好太失态,事情是因她而起的,她若压不下去,输给个听说家底一穷二白平时木讷得一天也说不了两句话的孩子,她这几十年也就算白活了,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要把端竹千刀万剐的念头,y阳怪气地抬起扶在腰眼的手,摸着嘴角,干笑道“君裔,瞧你说哪儿去了,四婶怎么会跟个克父母的孤儿计较呢?你想,四婶儿我多贵的身子,要是被她个贱命贼儿,野草柴根……”

    “骂起来了?”

    端竹听见个苍老的声音,连忙转头去看,郝君裔笑着拍拍她,身形从她背后让开去。

    “爸……”同桌中老年妇女们纷纷起身。

    说话的是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长寿眉,山羊胡,一袭绸制的素青长袍,像极了电视里常常出现的寿星公。他的背有些弓了,腰却还很直,郝君裔要去扶他,他还有推拒的意思,郝君裔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皮笑rou不笑地点点头,又将视线摆回方寸桌面之上。

    端竹看着他,忽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她仿佛看到了六七十年后的郝君裔,因为那副五官长得实在太像,简直就是用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只不过一个还没大用,崭新着,一个已经用了一个多世纪,陈旧了。

    “我刚在这里站着,听小竹子说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嘛,反倒是你啊,惠淑,”老人抽口烟,有些失望地摇摇头,悠悠几丝白烟从鼻间逸出,“在郝家学了几十年,你还是上不得台面,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让你进郝家这扇门。”

    依照郝君裔之前提醒,老人说话时端竹一直留心着他的表情。

    她发现老人虽然年已过百,但眼内不像平常老人那般浑浊,一镜明湖似的眸子很容易让人想起郝君裔,平时看,它只是像外国人的眼睛那样深陷在眼窝里,可一旦它眯起来,样子便像极了秃鹫的眼睛。这虽然听起来有些恐怖,然而在正常人类中要找出一双与其相似的眼睛并不难,臭名昭着的纳粹首领希特勒那双被誉为“恶魔之目”的眼睛就是其中典范。

    老人的ji,ng神可谓之矍铄,牙齿洁白整齐,没有一颗缺损,应该是从年少起就注重养生的,胡须长势一致,随着下巴的形状微微上翘,眉线均匀无断,眉毛长而不乱。端竹下巴搁在椅背上,想要摸摸他垂至颧骨上方的白眉,但也知道这样做不太礼貌,于是她只静静看着,直到老人慢慢转过头来,伸出劲松枝干般苍老的手,用手背拍了拍她的额头,“叫老爷爷了没有哇?小竹子。想摸我的眉毛就先叫声‘老爷爷’让我高兴高兴。”

    端竹簌地瞪大了眼睛,人生中头一次对“人心”这样东西产生好奇,也终于相信“人老ji,ng鬼老灵”这句话不是古人杜撰出来吓小孩用的。

    145——不——

    每年临近春节时,各企事业单位都会忙得昏头转向,源通地产内部自然也不能免俗。林森柏今年因为一个大工程出了质量问题,忙得连礼单都没时间看,成天到晚地坐在公司里免费处理纠纷。

    说起来,他们这些个开发商也挺可怜的,房屋质量出问题他们有一定的责任,但撑死了是个监管不力,就算质监质检的人24小时呆在工地上巡视监督,该出问题的地方还是一样也跑不了。问题楼盘是零六年初完工的,从打桩阶段一始源通便与承包工程的建筑公司多次就房屋质量问题进行交涉。建筑公司面上说要翻修翻整,但每次都是说了就过,有时被源通逼得紧了,就干脆停工,气得林森柏几次要换承包商,可最后都被同事劝下,原因是时间不等人,如果不能在合同规定的最后期限前交房,源通便有可能面临巨额索赔或大宗堂面官司,林森柏无奈之下唯有作罢,只是让质检部的人盯得紧一些,千万别出那种屋顶塌下来砸死一家人的大事故就好。

    跟着零五零六年的风,零七年房地产形势依旧被业内外看好。源通的房子在景观和户型设计上一贯做得不错,容积率相对合理,质量上也没闹过什么负面新闻,所以问题楼盘尚未进入现房销售阶段已被预定过半,封顶后即使抬升了售价,但也一样不愁卖,林森柏赚得钵满盆盈的同时,逐渐忘了建筑公司给她带来的坏心情,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几块待处理的闲置土地和几栋早先廉价收来的烂尾楼。

    然而世事就是那么公平得令人想哭,零七年一始,林森柏还没来得及查查自己名下又多了多少流动资金,几家收到钥匙正在搞装修的业主便找上门来,要求源通的人去看看他们那糟糕的墙,按业主们的原话说,就是“用豆腐砌的墙也比你们的结实”。

    时至今日,林森柏在房地产这行已经待满八年,怎样壮观的豆腐渣工程也见过,那几栋公寓楼封顶时她亲自带着质检的人在工地上转了三天,自问那些墙并没有业主们说的那么差劲,也就是砖不大好,用锤子一敲就能把水泥钉捅进去一厘米而已,无伤大雅,请市里质检所的人来查,也说各项硬指标都达到了国家标准。于是探究业主们不满的根本原因,大抵还是目前随全民批斗房地产开发商的革命大潮,装修公司工人特别喜欢把自己手艺糙的责任埋怨给开发商,搞装修的时候一个个都像建筑专家一样满嘴跑舌头,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地说上半天,连手抖腻子刮不平都要啐开发商几句过瘾,业主们几十上百万买的房子,哪能容人随意玷污,这才有了业主唧唧歪歪找上门来的事。

    按源通往年做法,这种事都是由客户服务部投诉处理科的人去倒扯的,顶多提交到部门经理处已经不得了,在到达总经理层级前将问题处理好乃是客服部的份内,既然总经理都可以不管的事,就更别说让林森柏一个平时只一门心思琢磨资本运作的董事局主席来坐镇了。可今年问题出得有些诡异,林森柏看了报告后直觉不是惯xi,ng事件,别的楼盘一梯几十户有两三户上门来闹就算多的了,这个楼盘却不知是业主间联系紧密,还是有人在背后c,ao纵挑拨,居然一连两星期天天收获十几封投诉信,投诉的都是些凤毛麟角的毛病和一些莫须有的问题,搞得好好几栋楼一时间像是处处墙体空鼓空裂,每层楼板间都出现了贯穿xi,ng裂缝那般。

    一月三十日正午十二点,林森柏刚从工地回来,办公桌上又多了几封客服部递来的投诉信,气得她午饭都没心情吃,干盯着业主名录,眼里像要喷出火来。

    “说什么墙烂,连空调都挂不住,我!明明是他们钉子钻歪了!我一只笔cha进去,笔头向下倾斜三十度!就他妈这种装空调的水平,能不掉吗?什么破事都埋怨开发商,还让不让我活了?!”

    苏喻卿把瓶装鲜nai交到林森柏手里,指望能用冰镇牛nai压住她的火气,可林森柏并不是真的有火,她只是觉得憋屈,所以才能飙得起来,要赶上她真生气,人就蔫儿了,压根不用冰镇她,因为她本身就是一块冰,这点,没有人比正与林森柏处在冷战阶段的咪宝更了解。

    “你明知道没问题,干脆把事情交给客服处理就好,再不行,还有经理们嘛,何必自己去查呢?动气劳神的,一星期就瘦了一大圈,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的眼睛,都熬出血丝了,再这样下去,楼没垮你倒垮了。”

    苏喻卿这几天看林森柏,越看越不对劲,虽然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但还是可以感觉到她并不是单纯地因为工作而焦躁。

    早几年有回建筑工地上出过场大意外,由于一个工人的误c,ao作,导致焊接用的氧液化气罐从高空坠落,爆炸造成一死两伤。开发商最怕的就是这档子晦气事儿,就算明知道是肇事工人的责任,林森柏也无论过往地当即拍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把事情压下来,特别是在媒体面前压下来。当时因为公司刚成立没多长时间,客服部公关科尚未成型,各种紧急情况预案只能按已成熟的既定处理流程走。而在正常情况下,开发商能做的也就是发点儿抚恤金,派人疏导工人的整体情绪,提醒建筑公司锁紧工人口风,却并不包括全面封锁消息,于是那几天,林森柏一夜一夜地研究公关危机处理案例,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陷入了一种高度紧张的对抗状态,可就这样,当时的她看起来也没现在这般焦躁,天天愁眉不展,人前动不动就将一把明火烧上了天,人后却又会在办公室里或坐立不安地看着窗外,或愣愣对着手机发两小时呆,且每每出现这两种状态之后就会因一点点小事而暴跳如雷,有时甚至严重到能让早已习惯了她坏脾气的苏喻卿也觉得无所适从。

    “那群饭桶,我要是放心把工作交给他们,公司早被人挤兑破产了,好在是客服那些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在饭堂叫啊,否则直到现在他们也不会把这种重大异常呈交上来的。”林森柏又开始看着手机发呆,口气明显缓了下来,但苏喻卿唯恐她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赶紧给她条发泄渠道让她再火一把,省得两小时后她又召集客服上来开会,害全公司人晚上七点也不敢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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