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得昏沉迷茫,头痛如裂,合上眼欲睡,却怎生都睡不得。半梦半醒中、黑白与色彩交融起来,耳畔隐隐听见清亮的笛声。
这调子一起,是她要进院子游春了。
杜归凡干涸的嘴角微微咧开,好似瞧见她和丫鬟春香在院子里对着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杜鹃牡丹瞧来瞧去,身段是大家闺秀的稳重矜持,眼神却透着藏不住的活泼劲儿。
她游得累了,又回屋里在案前坐下。春香走开了,她思忖着,渐渐感叹起这春光来。春情难遣,悄然生了幽怨,衷怀又哪处言?倚着桌儿,不过自怜。
这姑娘。杜归凡的眼角眉梢都温柔起来。
她叹惋一回,再坐下,许是乏了,靠在案上支颐竟睡着了。
我要来了。杜归凡心道。
蓦然睁开眼。我怎还在此处躺着呢?!与她梦中相会,我如何能够误了佳期?
就哆哆嗦嗦坐起来,掀了被子往外跑。门被锁上了,硬是打不开。杜归凡急得额头冒了汗,转身去爬窗户。
门外守着的柴房伙计正蹲在门槛上打瞌睡,听见响动,回头便瞧见杜归凡从窗户上掉下来,连滚带爬了几步。柴房伙计吃了一惊,要去拉她。
杜归凡一把大力将他甩开,飞也似踉踉跄跄往前跑。
她步子虚浮极了,跌跌撞撞,还摔了个跟头,可是竟跑得这样快,仿佛有人追在后面要她命一般。柴房伙计跟着跑,偏追不上。
仍是迟了,那梦已经开始。
杜归凡就被雷劈了一样木然站在观众背后,不远处的戏台上,柳梦梅已经秉着柳枝走出来了。
她的胸膛像被鼓槌狠命地擂,嗓子却紧得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她的杜丽娘,熟悉到每一个表情动作都刻在心尖尖的杜丽娘,她的梦中人是柳梦梅,怎么梦见别人?
那个柳梦梅,他不是!他不是柳梦梅,他是假的!他冒充我!
杜归凡的眼睛瞪得要沁出血来,脚下却似被钉在当场。
她就那样,惊骇的张着嘴,看那书生柳梦梅以言语戏她,她掩面含羞,忍不住偷看他,桃花面□□潋滟。那书生便牵了她水袖,转过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杜归凡把自己的手掐出了血。她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
台上柳梦梅笑得荡漾,那个“领”字还未唱出口,杜归凡抄起台下观者八仙桌上一茶壶就冲了上去,砸在了那书生头上。
她发丝蓬乱,衣衫不整,面上泪水、汗水混在一处,只顾把那书生往台下推。
那书生被那一茶壶打的头破血流,吓得够呛又吃了痛,被人拉扯,自然下意识反抗。他本是男子有的是力气,杜归凡又在病中,如何扯得过他。
混乱之间,只听得稀里哗啦一声,然后是肉体碰撞的钝响。杜归凡摔下了五尺戏台。
十
杜归凡一直昏迷。
她那日摔到了脑袋,抬回去便没再清醒过。戏班里除了老板和师傅无人愿意来看她。
老板问那请来的郎中“她这是怎么样了?”
郎中答“这位姑娘摔伤虽重,倒并不至性命有碍。但她身子一向薄弱,心思郁结,又加上风寒侵体不愈,因此便难了。但其实这种种加在一起,仍不至于到现在也无丝毫醒转迹象。我瞧她许是因为……”
老板急问“为何事?”
“……许是因为自己不愿醒来。”
又过了半月,病中人已显出油尽灯枯之象。老板师傅叹着气,默默订了棺材。
而这日傍晚,杜归凡竟慢慢睁了眼。
柳遇真闻讯,稍有迟疑,仍赶了去看她。
她坐在床边,神色戚戚,轻声唤她“十四,十四。”
杜归凡出一口气,垂着眼,声音细不可闻“我……不是……十四。”
柳遇真握了她手,流下泪来“是,你不愿叫十四,也不愿叫杜归凡。但,你可是忘了,当年清明雨天……饭儿,你可记得……”
杜归凡艰难地抬起头来,睁不开的眼里似有微光被点亮,然后,慢慢黯淡。
之后,她气如游丝,叹着“不……也不是饭儿……我,是,是……柳梦梅……”
太阳落山了。
后来很多年就过去了,柳遇真也成了师傅。
双清班新来的孩子们,都在十岁上下,叽叽喳喳,眼里都是童真。
这一日,她教她们《牡丹亭》,先把故事讲了一遍。
膝前的小儿,就托了腮,溜着圆滚滚的眼睛,仰脸问她“师傅师傅,真的会有,想一个虚幻的人把自己想死了这样的事吗?”
柳遇真突然沉默下来。
那小儿看她不做声,但面上烟笼寒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敢继续出声打断她思量,只好仍切切地仰脸看她。
片刻,柳遇真轻轻道“有的。我见过。”
暮春的风吹起来,海棠花落在了泥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