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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法师塔 第2节

作者:梦里呓语 字数:16054 更新:2022-01-12 07:36:02

    第4章

    下课铃声响起之时,青歌并没有随着同学们的脚步奔赴下一节课的教室。她安安静静地端坐原地,素净清丽的脸上满是郑重,深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讲台上金发的讲师。凯撒好似心有灵犀般抬起头冲她笑了笑,然后拖着长长的、半漂浮于空中的袍子缓步行来,执起她的手轻轻一吻。

    “不才凯撒奥罗,黄金领主少君侯,见过年轻的无冕之王了。”

    他斜飞的桃花眼里满是洞察一切的清明笑意,瞳仁是极其纯正的紫水晶的颜色,明澈艳丽,仿佛一眼便看穿了年少的青歌所有的伪装“不知青君在今日课后,能否赏个脸跟我用一杯来自我故土的薄酒。”

    青歌矜持地点了点头“见过奥罗少君侯,只是我尚且年少不能饮酒,您招待杯茶水便好啦。”

    茶室是半露天的,数十根原木在头顶交叉出顶棚,葱郁的藤蔓密密地缠绕了整个房顶,偶有金黄和粉白的花朵点缀其间,下午的阳光已经不是那么强烈,细碎的光芒自缝隙间倾泻而下,给桌旁对坐的两个人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凯撒屈起食指叩了叩桌,精美的珐琅茶壶便腾空而起,将热气腾腾的花茶注入他们的杯子。

    “青君,我不得不说,您这一步欠妥。”凯撒摩挲着手中的杯子开口“为什么执意弃家族给您安排好的女侍不用,而去自己挑选了这么一个咳,很个性的姑娘呢长老们在您与马尔斯的婚约名存实亡后便很担心您,特地修书请我对您的行为加以劝说,您能理解的吧”

    青歌垂下眼。她的睫毛很长,是一种接近黑色的暗红,深绿的眼睛里是深沉的疲倦“我知道可惜您不懂。”

    年轻的黄金领主立刻见好就收“哎也是,这些话本来就不该我说。”他眨了眨眼,露出个满含促狭的笑容“青族的内务还是你们自己解决的好我呢,就想安安稳稳毕业,然后回我的极北荒漠做我的闲散领主,闲的没事挖挖金矿搞个创收,本来就默认与那个位置无关的我,可不想搅进帝都这趟浑水”

    “您的长老们啊,可谓是病急乱投医了。”

    青歌微笑着摇摇头,却什么都没说。

    说什么怎么说对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不知是敌是友的奥罗少君侯,她敢说什么呢说青族的长老们男女之别划得十分清楚,现在要不是她这一代没有嫡系男性子孙,这个少君侯的位置早轮不到她坐说马尔斯背信弃义,从小到大的玩伴就算没有爱情也有至深的感情,一朝叛离她却有口难言,只能心底默默不好受

    所以她孤注一掷选了华色,眼睛不会骗人。眼睛里有第二个灵魂。她身边已经有太多的翻云覆雨手,有足够的阴谋诡计和别有用心。年少高位的少君侯,所求的只是一份真情实意,在经历一天的疲累之后可以有个地方卸下一天的伪装。

    然后在见到华色那一双温柔又朦胧的眼睛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有一种宿命的感觉在想,啊啊,难得赤子,就是她了。

    就是她了。

    凯撒好似满含关心的双眼还看着她,她必须说些什么表态。思来想去,青歌终于开口道“承蒙阁下挂心了,青歌不胜惶恐。马尔斯和我本来便仅限于挚友,婚约要是解除了于我个人而言倒真没什么损失。”

    她一点儿也不想回答关于华色的任何问题,她觉得这么好玩这么干净的、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仆是自己一手挑选的,容不得他人窥伺半分。

    侍从们端上了新出炉的蓝莓蛋糕和白巧克力松塔,青歌用银刀小小切下一块松软的蓝莓蛋糕,看着上面厚厚的蓝莓酱缓慢流淌开来,忽然就笑了“不知您的未婚妻,斯佩德族的少君侯是哪一位何时北上届时一定请告诉我,我艳羡他们出神入化的剑术好久了,一直想找个人探讨却始终不得要领。”

    凯撒像狐狸一样狡黠的笑面一瞬间裂开了“这个青君取笑我了,难道您没有听说他们内斗得厉害,至今还没能定下个人来么”

    青歌干咳了几声“啊,我还真不知道是我冒昧了。”

    “嗨,没事,这有啥大不了的。”凯撒倒是很豁达的样子,敲了敲桌沿又给自己续了杯茶水,自嘲般开了个玩笑“只要别定下来个七老八十的姨婆级别的人物就好,我太脆弱了承受不起啊。”

    青歌玩心大起“那说不准,万一真有跟我们同一辈的女士在这场角逐里获胜,那就算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四五十岁也够您受的。”

    凯撒一脸的生无可恋“您真会开玩笑。”

    “听见了”青歌以绝对优雅的动作把桌子上没见过的点心浅尝辄止了一遍心满意足地告辞后,凯撒放下一直摩挲的茶杯,看向茶室的角落,轻笑了一声“青君一点儿也不喜欢您呢,您自作多情了吧。”

    空气里有波纹一样的东西层层扩散开来,穿着剑士服的少年便显露出身形,是塔斯克“无妨,只要您支持我,大计将成之日,您就再也不用在极北苦寒之地做黄金领主,我发誓将与我的督伊同进退,共生死。”

    凯撒摇了摇头“哦,那很不幸我恐怕没这份殊荣了。十年恩情一朝背离,我要是与您合作了,整天还要提心吊胆以防那天被您卖了还要给您数钱,啧啧,太累。”

    听到凯撒毫不掩饰的拒绝之后,塔斯克不怒反笑“成大事者不拘私情,青族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我们才会毁约。您可不一样啊未来的黄金领主,您就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吗既然已经帮过我这一次了,我想下一次您是不会拒绝我的,对么”

    凯撒怜悯地看着他叹了口气“马尔斯小先生,您先把您满脸的她怎么能不喜欢我我这么喜欢她啊就算我迫不得已背叛了她她怎么能这么不念旧情哦不不不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收一收,再来跟我讨论成大事与儿女私情吧。”

    而且青族已经尾大不掉了,已经“没用”了凯撒暗暗一哂,笑话只要身居高位的青岚督伊还手握军权,只要年少成名、天资过人的青歌还活着,那么青族就一天不会倒,马尔斯就一天无法进驻皇城,只能偏安于沿海

    单身的凯撒奥罗vs失恋的塔斯克马尔斯,完胜。

    回到寝室的青歌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双眼放空地看向天花板。华色系着围裙从套间的小厨房里出来,除下满是食物味道的头巾和罩裙,轻轻地推了推青歌“少君侯我做了点心,您要尝尝吗”

    青歌十分艰难地在软绵绵的羽绒垫子里翻了个身,眼睛都懒得睁开“做了啥”看,连话都不想多说了。

    “黄油饼干,牛油曲奇和鸡蛋糖浆饼。”华色有点不好意思地蹭了蹭脸“虽然很简单可是我保证好吃极了来嘛来嘛吃点东西吧,不要这么颓废地摊在床上您都要摊平成一张了”然后她开始锲而不舍地试图把青歌从床上推起来“我要开始卷薄饼了一二三起”

    青歌百般不愿地把自己从床里拔出来,其难受程度就好似一颗茁壮生长多年的大萝卜被拽着叶子从土里拔起,留下个硕大的土坑“好好好依你依你。我起来了。”

    “这才对。”华色眉眼弯弯地把点心端上桌,往红茶里冲进新鲜的牛奶和研磨极细的砂糖

    “下午茶来啦,少君侯,请用。”

    新出炉的饼干们摆在精致的小盘子里,散发出黄油独有的、厚重的香气,来自红茶的奶香一直在荡漾地往鼻子里钻。青歌向来不喜那些寡味的食物,即使它们才是所谓的“上层人士”的首选。比起燕窝鱼翅她更喜欢路边摊子上的小辣锅和牛肉饼,比起篆香檀香她更喜欢馥郁的玫瑰与玉兰。刚刚在凯撒那里她的那杯花茶基本没动过,归根到底除了谨慎之外,更多的原因就是她喝不惯这么清淡的东西。

    “这个好吃。”青歌把一沓小薄饼塞进嘴里,满足地感叹道“没有甜味的点心,能叫点心吗。我跟你说啊,奥罗少君侯招待我的那些子点心,就没几个有甜味的唔”她又往嘴里塞了块黄油饼干,口齿不清地咕哝“除了那个蓝莓蛋糕,还有啥能吃的再来点糖。”

    华色僵硬地把满满一碟糖粉递了过去“您不齁得慌吗”

    “恩完全不啊。”青歌揭开茶壶盖子,挖了满满一勺糖加进去“你看哪,人的一生就算再怎么顺利也会有诸多颠沛流离背井离乡,既然都这么苦了,不来点甜味怎么过呢。”

    “明天给您做蓝莓蛋糕好不好”华色把滑落下来的一绺长发别在耳后“您好像很想吃这个,怎么样”

    “可以啊。”青歌支起双手把下巴搁在上面,笑眯眯地说“在不破坏蓝莓基调的前提下给我多放点儿糖。”

    第5章

    “你不懂感情。换句话说,少君侯,你没有心。”

    “故而所有应允与你的诺言都将被背离,所有倾心于你的人都将欲手刃你,所有曾经美好的事物都会毁灭在你手里。没有人可与你并肩同行,亦无人可与你共享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长路漫漫长夜漫漫,你却命中注定踽踽独行。”

    “法师修行的漫漫长路上,纵观古今,无心者,难成大器。”

    青歌满身冷汗地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壁炉上的钟将将敲响三声。半夜三点吗好想继续睡哦。她在柔软地能把人陷下去的床褥里打了个滚,模模糊糊地想,好像做了个噩梦,是什么来着,能把我都吓醒想啊想啊想不起来了。她把铺散了一枕的长发撩上去,翻了个身刚想重新沉入梦乡的时候,突然发现外间有一点晦暗的灯光摇动。

    青歌一怔“华色华色你还没睡么”

    “少君侯”华色提着灯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有什么吩咐吗”

    青歌说“我只是问问你为什么还不睡。”长久以来的戒心让她即便来到了绝对中立重重保护的象牙塔里也不敢松懈,一丝灯光,一点略大的声响都可以让这位五六年都在枕戈待旦不敢睡安稳觉的年轻少君侯醒来。她疲倦地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你这样让我也睡不好,睡眠不足的话我白天状态很糟糕我很为难。”

    “啊,抱歉。”华色轻轻地把灯遮了一下,房间里的亮度一下子就维持在一个昏暗得正好能看见物体大致轮廓的程度,让人不由自主地昏昏欲睡起来“我在看那天我们签下的契约,我当时没看懂,为了保险想再看看”

    青歌嗤笑一声“你看不懂的。双份契约的另一半在我的床头柜里,拿来,我给你说。”

    “您不睡觉了吗”

    “赶紧了了你的心事我就可以继续好生睡觉了。”青歌摊开羊皮纸揉揉眼“这是双份契约,明文上约定好你给我做四年贴身女仆,我按契约支付你工资,你看不懂的地方用咒文写的是以契约双方灵魂为证,血肉为凭,互不背离,誓言忠诚,你要是背叛我的话”挑了挑眉

    “会死的。”

    华色失笑“那怎么可能。我不会背叛您的。”

    “放心了”青歌一把将契约甩开“本侯绝不会拖欠你工资,你还有什么要瞎操心的。”

    “没有。”华色发现青歌只有在心情不好或者人情往来的时候才会自称“本侯”。而眼下的情况显然属于前一种。她起身,弯下腰给青歌掖了掖被角,然后把那张羊皮纸珍而重之地收进柜子里“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祝您好梦。”

    青歌在心里轻轻冷笑一声。誓言从来是最不保险的东西,从来是说着不离不弃的人最先离你而去。就算有契约的约束也有人在不停地探索毁约的方法,钱权色欲无人不爱,你又会因为什么离开我呢。

    华色在门口滞留了好久,低声开口“如果这样能让您对我放心我很高兴。”

    青歌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一片浓重的黑暗里看不清表情。良久,她翻了个身支使道“我明早要吃奶油玉米浓汤和煎的五分熟的小银鱼鱼排。”

    华色点了点头,又想起来这么黑完全看不见,轻声说“好。”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果然出现了香甜的浓汤和新鲜的鱼排。在华色进门叫她起床之前,青歌已经在化妆镜前犹豫了半个小时想今天戴什么发饰。今天的课程里有一小节实践课,课表里的安排是与新生剑术师们进行法阵的布置与破解,这样的话势必会与塔斯克对上,绝对不能弄得自己蓬头垢面好像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一样。月光石太素。红宝石太艳。蓝宝石哪里感觉不对这不是那个混蛋的眼睛的颜色吗,搞得像本侯还念旧情一样。

    于是华色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匣子首饰被翻的乱七八糟,青歌顶着一头还没梳过的头发在生闷气。华色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来吧。”

    青歌烦躁地抓了抓头“你会梳头吗我今天不想只扎头发就了事。”

    “会的呀。”华色利落地从外间接了半银盆清水,拿起象牙梳开始梳那一头隐隐有赤金光芒流转的红发“不知您是想挽个公主髻呢,还是编条辫子或者我们花点时间拗个造型也可以。”

    青歌拨弄着那些琳琅满目的珠宝“怎么好看怎么来。”

    “要不要再给您拿几件好看的袍子”

    “好。”

    塔斯克第一次见到青歌的时候是五岁,他的父亲、马尔斯一族之长牵着他的手把他引进青族的大门。古色古香的黑棋大门上鎏金兽头环怒目圆睁,空心的青铜柱子里放了大块大块的冰,三伏酷暑依旧寒气逼人。成大事者不拘私情,我把你送进青族门,以后你就得好好捧着这位小贵女了,敢出一点意外被送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父亲严厉的叮嘱尚在耳畔回荡,顷刻间便被客气地请出了大门,徒留掌心余温。小小的塔斯克并没有多么早熟,嘴巴一瘪刚想哭的时候又生生压了下去,正保持着这么一个让人看了就心烦的表情呢,五岁的青歌便敲开了正厅的门和他直直打了个照面。

    别哭了,看着就烦。红发女孩跳到矮几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是要陪我玩很久的人,哭哭啼啼像什么话。起来,去给本侯拿冰镇的橘子汁。

    她的红发是那么明艳又那么生机勃勃,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猛地就撞进了塔斯克心里。

    当年不是很愉快的初见并未在两人心里留下多大的印象,真正让塔斯克发现自己喜欢上青歌是两族通知他们准备联姻的那个下午。时年十二岁的红发少女连蹦带跳地冲进院子,双鬟上簪着的绢纱桃花都摇摇欲坠。她怒气冲冲地叉着腰站在塔斯克面前,同年的少年已比她高了半个头,却在气势上被完完全全压制住。青歌措了半天词,终于铿锵地憋出一句,你地位太低了,而且不好看,不配做我的爱人。

    她赤金的长发光华流转,昂起头对他说话的时候,一朵发上簪着的绢花便斜斜地、将坠未坠地压在眼前了。

    他年少敏感的心里就那么倏忽一疼。塔斯克垂下眼睛心想,自从为讨好青族背井离乡来,无父母护佑更无照顾,本以为这颗心已经被锻炼的油盐不入水火不侵了,可在听到这么真心实意、半点儿也不掩饰的嫌弃的时候,它突然开始密密麻麻地痛。为什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他沉默着伸出手为青歌把那朵绢花向上别了别,手下一个不稳,扯落一朵娇粉于掌心,青歌这个时候将好抬起头来看向他,深绿的眸子里好似藏了一口深潭古井碧而无波,清丽隽秀的脸上犹带几分稚气,却也能看出几分将来大好的颜色。

    他恍恍惚惚地想,原来不是自己太过脆弱,而是这份疼痛是我在意的人加诸于我。

    想明白的一瞬间,只觉万千红尘大世界一瞬远去,身前身后万千艰难险阻风雨坎坷,都不及他掌心一抹爱娇的轻粉薄红。他想给青歌把这朵掉下来的花重新别回鬓边,青歌却已经转身跑远,他只好珍而重之地把这朵绢花藏进衣襟,一同藏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年少懵懂。

    相伴十年一朝叛离,他不为背叛而后悔,却觉得在一起过的那些时光太短太仓促,从此陌路两立再也听不到她的只字片语。

    你爱我么,你想我么。你生气了吧,你还好吗

    然而青歌冷静到几乎冷酷的态度绝了他所有的绮念。她毫不犹豫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毁婚约的时候,他藏身墙角里意图听到青歌的真心话的时候,这位年少高位的、威严与冷肃并存的少君侯,以言语为利刃将他的心生生又剖开了一次。

    艳阳明媚,彩蝶纷飞,他怀抱着自己的手臂瑟瑟发抖,不禁恍惚想起那一年的初春,分花拂柳而来的十二岁的青歌头上簪着的桃花。那是真的暖,那是真的好看。

    不应该啊,不可能啊,他近乎自暴自弃地想,十年来就算养一条狗也能养出感情呢,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可是你哪怕好歹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不舍呢。

    青歌在踏进教室的一瞬间,毫不夸张地说,教室里的众人一瞬间有种想后退的感觉。那是何等明艳而摄人的容光,是宛如斯佩德千瓣玫瑰般绮丽的颜色。红发高挽在头顶,零零星星的祖母绿点缀其间,发梢微卷披拂肩上,长长的睫毛下掩映了波光潋滟的眼。黑色的袍子上有秘银绣制的藤蔓纹样,通身再无其他首饰,唯有颈上一颗水纹祖母绿别针为装饰。鸽蛋大小的宝石服帖地呆在喉咙的位置,周遭一圈细密的碎钻,在阳光直射下令人一瞬间睁不开眼。低调奢华,妍丽端方。

    华色抱着书站在门边抿着嘴很开心地笑起来,却没有半个人注意到她到底在笑什么。

    第6章

    “你们是不是以为布置法阵很简单哪。”法阵课教师林顿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须发皆白仍然精神矍铄,站在讲台上对下面的学生们训话“没错,的确很简单。”台下大部分学生好歹也是做过功课的一等金星班天之骄子,或多或少地做过些功课,明白这位老师所言非缪,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话锋一转“可是如果你想做一名合格的法师与剑士,那么你必须知道,法阵是活的,人也是活的。一味将成品进行死板硬套在日后的实战中绝对讨不了好,而过分的花里胡哨的改造也会让一个优质法阵变得不堪一击。”

    “我们今天要做的,就是布一个最基本的局,这是制造法阵的根本,一个法阵便是由无数个千变万化、各具玄妙的局环环相扣而成。”局从目的上来说只分为两种,生局死局,而从作用上来说则分为如下几种,治愈,进攻,防守,聚气,创造,操控。一个治愈法阵里可能兼备进攻与防守,而创造与操控也不是完全没有出现的可能,关键在于运用,分清主次,相辅相成。”林顿教授从桌子底下拿出个棋盘,向着翘首以待的学生们眨了眨眼“现在,我们去外面。”

    “这个棋盘就是你们这节课所要布局的主体。在人之纪到来之前,法师们通常选择多种不同的物质为每一个局做出花样繁多的主体。也就是说在过去,一个法阵在没有被完全破坏所有的局的主体之前是不会停止运转的。当然我们现在对它们进行了小小的改造,只对法阵的中心局做出主体,这样大大减少了布局所用的时间,然而也提高了法阵被破坏的可能。”

    “世间万物均可成局。两人一组,法师布局剑士破解。局的弱点就在于注入魔力的那个眼,请各位善用这一点。”

    第一组上前实习的搭档是一位水属性的法师和一级剑士。青蓝色的水纹柔软地波动开来覆盖了整个黑曜石棋盘,虽然稍显稚嫩但仍能看出来是个治愈局。剑士苦恼地看了半天无从下手,柔顺而毫无恶意的局是最难解开的,最后在林顿教授的指引下找到了生命气息比别的地方都浓郁的一个节点,锋利无匹的大剑夹杂着风声迎头劈下,黑曜石棋盘裂成两半,局破。

    而后凄惨开裂的棋盘又自动拼合起来毫无痕迹,迎来了第二组搭档。这一组搭档显然比上一组幸运的多也聪明的多,金色的光芒从掌心绽开,在空中变成亮闪闪的金粉铺满了棋盘,聚气局。棋盘上开始涌出大把的黄金与宝石,玛瑙珊瑚猫眼珍珠四下滚落却始终滚不出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剑士丝毫未被所惑,剑尖直接捅入黄金涌现的那个节点,却不见有丝毫破局的迹象。

    “我在聚气局中布了防守局,这已经算是一个简单的法阵了。”金属性的法师略带骄傲地为搭档解释“防守局才是中心局。”

    “原来如此。”剑士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然后抡起长剑把整个棋盘劈了一遍,棋盘丝毫无损。随即在短暂的休息后,剑尖在刚刚感受到了阻力最大的地方轻轻一挑,局破“虽然这样是最蠢的方法,可是我好歹解开了。”

    而后的搭档们施展浑身解数开始了布局与破解,却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能布出简单的法阵,大多数人都只能在棋盘上做出一个最基本的“局”,这完全取决于魔力的丰沛程度和对咒术掌握的多少。不知是有意无意,所有的剑士都绕过了青歌去挑选别的搭档,而青歌怀抱着“果然如此”的心情抬起头,正好对上塔斯克海蓝色的双眼。

    他们曾经是名义上的恋人,棋逢对手的知己。

    “您会原谅我么。”塔斯克双手拄着大剑直立在青歌面前,看着她拿起那个棋盘。青歌的手很白,久居深闺的贵女们皮肤都是这个颜色,却又不是不正常的苍白,而是花了大价钱用牛奶象牙粉珍珠膏娇养出来的欺霜赛雪。那只白得像玉石一样的、十指修长的手就这样闲散地搭在黑曜石棋盘上,浅蓝色的血管纹路淡到几乎看不见,有种精致华贵的、惊心动魄的美。

    “您是在说笑么。”青歌叩着棋盘边缘低吟了一会儿,蓦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便听到这一句几近于无理要求的话语,气的笑了起来,那个锋锐矜傲的笑容让塔斯克胸口一窒,然后便听到她毫不留情地把这个请求给排比了回来。

    然后她的手动了。青色的火苗从她的掌心猛然窜出,温度高的连周遭空气都在大幅度扭曲。火焰欢快地跳跃着布满了整个棋盘,却没有烧灼到这个主体半分。紧接着,红色的光芒流泻开来,在棋盘正中凝聚成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的样子,第二个防守局即将完成。

    “不愧是法师世家的少君侯啊。”林顿教授摸着长长的白胡子欣慰地感叹“您今年只有十五岁吧已经能开始布出防守进攻兼备的法阵,后生可畏啊。”

    “您谬赞了。”青歌打小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藏拙什么叫掩人耳目,当然也没有人教过她,有足够的世家背景与个人实力的年轻法师素来锋芒毕露得横行无忌,为什么要加以掩饰,为什么不能展现我的实力。骄矜自持我行我素的青歌,甚至连说谎都不屑。

    她缓缓地结了个手印,第三个局开始初露雏形。橙黄的、温暖的光芒从指尖缓缓流出。这是一个创造局,是六种局里面最难的一种。自古以来生命女神创造人类,大地之母掌管轮回,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在“神之纪”里皆有归属万物有主,人类只需要负责赞叹感恩上供祭祀就好。为什么就是有狂妄的智者,拼着身死魂殒也要进行属于“人”的创造为什么就是有能从迷雾中醒来的人,嘶吼着自由争夺创造的权柄

    我们今日做出的无畏斗争,我们此刻流下的血泪与汗水,都是为了后代。为了“人”的自由喜乐。我们能创造,我们才独立,我们终于成为“人”。

    塔斯克一瞬间陷入了创造局所构出的一方天地。鸟语花香的初春里十二岁的青歌分花拂柳而来,叉着腰霸道地单方面宣布你不够好看,可我还是喜欢你。明知是个幻境一切都是假的,他还是没出息地心头一颤,一瞬大喜大悲淆杂得天旋地转,不禁抬起手从贴身的衣襟里轻拈出那朵褪色的绢花。三年过去,纵使上好的鲛纱历久弥新,凡间的染料却也经不起对轻薄的绢花这种消耗品而言过于长久的年岁。他只想把这朵轻粉别进眼前娇俏的少女的发里,连带着那些年少懵懂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一起,再也不想埋在心底。

    可是在外人看来,塔斯克只是像中了魔一样,脸上各种表情风云变幻,最后从怀里拿出朵旧旧的绢花,好像想给空气里的什么人戴上一样。青歌对于自己的东西十分着紧,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自己的旧物,不由得怔了怔,然后叹了口气主动破开了局。

    塔斯克顿时觉得一阵灼热感扑面而来,烤的脸都有些生疼,后退几步定睛一看,年少的幻影已经消失,陡然炸开的是一团青色的残火,就算倏忽间只余火星也能感受到热浪逼人。他猛地扭过头去看向青歌的方向却又半路生生刹住,垂下眼睛不敢与那双深绿的眼对视,就好像小时候调皮捣蛋被大人们抓到一样心虚。

    青歌缓缓合起掌,那朵含苞欲放的玫瑰绽开来,露出里面金黄的花蕊。这才是法阵的核心,是防守局的主体。创造局的目的在于迷惑神志,而在被骗到的那一瞬间进攻局便会发动,防守局是用来保护施法者的,在无法找到她本人的情况下根本无法破坏这个主体。堪称一个简单而精致的成品法阵。

    “原来你看见了我啊。”判断的、陈述的语气,青歌摇了摇头,看向曾经的同伴的眼神里便有了些许微妙的怜悯“好吧,我宽恕你。”

    “少君侯,您是不是还惦念着马尔斯小先生啊”华色跟在面色不愉大步流星的青歌后一路小跑,小心翼翼地八卦“您看,我觉得他分明是一直喜欢您的”

    青歌猛然顿下脚步,猝不及防的华色就一头撞在看青歌消瘦单薄的背上,隐约的脊骨轮廓硌得她额头生疼。她绿色的眼睛里满是冰凉的笑意,带着一股让人胆战心惊的冷肃直直看向华色

    “是你。”

    第7章

    有人的身形从走廊拐角的暗影中走出来,汗流浃背的华色才发现那双冷酷得毫无感情的双眼直直穿过了自己钉在了背后某人的身上,一瞬间劫后余生心如擂鼓。

    来人的金色半长卷发在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折射出朦胧的金光,紫水晶一样剔透明艳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被抓包的尴尬,落落大方地回答道“哎对没错,是我。”

    青歌眯起眼睛,语气里也相应地带了些咄咄逼人“您知道我指的什么吧”

    凯撒无奈地摊开手“我知道,而且本来也没想着能瞒过您。在法师世家的少君侯面前装模作样,我还没觉得自己的命太长。”

    青歌就自己对塔斯克的了解,再借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可能敢在背弃婚约、撕毁协议之后来请求自己的原谅再怎么喜欢自己也不可能,何况他对自己零容忍背叛的一向作风也清楚,自己姓青又不姓绿野,哪儿来那么大魅力。

    谁给了他虚情假意的承诺,谁在有意无意的暗示里给了他缥缈的希望这个人必须至少位高权重和他们站在一个层面,对他们之间最近的种种事情了解又对他们十分熟悉,还要有进行鼓惑的动机,联想到那天茶室里细微到几乎让人认为是错觉的金属性魔力波动,青歌很容易就把圈子锁定在了几个与奥罗一族交好的贵族法师身上。除去尚未甄选出少君侯的斯佩多和常年无缘王座只能凭美貌把持内帷的绿野们,如果青族和马尔斯恢复联姻,受益最大的,不是尾大不掉的青族,更不是蒸蒸日上的马尔斯,而是比谁都渴求稳定与财富的黄金奥罗。

    而凯撒奥罗身为奥罗一族的少君侯,便首当其冲地第一个出现在青歌的怀疑名单里了。

    只是唯一不在青歌预想里的是这人承认的这么干脆。被凯撒的不按常理出牌梗了一下,她摆了摆手“奥罗先生我跟您说不明白。您只要知道,我们的婚约已名存实亡,而日后就更不可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

    那些青青子衿、年少懵懂的荏苒旧梦不足为外人道呵。

    凯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青君,话不要说得太死,将来的事儿谁也不好说。你说若是有朝一日你们只能并肩作战相依为命,你会不会对今天你拒绝我的提议而懊悔呢”

    青歌冷笑一声“有第一次背叛的前科就会有第二次,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一个背叛了我的人,绝不。”她深绿的眼里有汹涌的风暴在酝酿,怒意席卷着冰冷铺天盖地而来。

    “若有朝一日不得不同生共死”青歌执起手中暗红色的长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必是内外交困危难之际,不是国破,就是家亡。谁还管得上那些恩怨情仇,儿女情长。”

    “养一条狗十年都能养的熟,您说我怎么就养不熟他们马尔斯的白眼狼呢。”

    在跟凯撒并不愉快的交流结束后,青歌还未平复的脆弱的心脏就受到了第二波冲击。径自去了藏书馆,结果被安排先回去收拾内务的华色匆匆跑来,说是回去的时候在她的套间里就已经有了位端坐的黑发女士,自称是青族现任家主青岚督伊。

    从少君侯中甄选帝国下任统治者的选拔方式,虽然有着一定意义上的公平,然而最高统治者也不甘束手待毙,在无数次的集权、削爵之后,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增设督伊一职,自少君侯中挑选皇帝近臣担任,专掌军队;极北之奥罗领主默认不追逐皇位,领全国财政大权,余下诸位家主各受封地常年驻守;皇帝有权罢免任何家主与督伊。

    青岚督伊,青族现任家主,青歌的母亲。而正是由于这位女士,青族的长老们对于青歌这位女性少君侯持了十分微妙的态度。青族上一任少君侯的确名为青岚,但是并不是青歌的母亲,而是父亲。那时现在的青岚督伊也不叫青岚,而是绿野青岚。毕业于皇家学院的五级法师,剑术双修,英俊儒雅,不知是多少名门闺秀的梦中情人。然而正等着少君侯一毕业就为其安排婚事的长老们,在少君侯游学途中得到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消息

    青岚少君侯,将象征着青族当家主母的翠扳指,交付了游学途中一见钟情的、绿野家族一位旁系庶出的女子,绿野青岚。

    手握大权的长老们勃然大怒,立刻要求青岚少君侯收回扳指,听从家族吩咐另娶奥罗家族的嫡系贵女。素来十分好说话的的少君侯百年难得一见地咬紧了牙关死不松口,誓要将这位绿野青岚娶进青家大门。

    我们把您弄晕了绑起来,在送进礼堂的前一秒再将您唤醒,木已成舟的话这婚您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由不得您。长老们穷尽心思也没能让他松口,一怒之下放了狠话,就这么办吧。

    然后,他们就看着温温吞吞不急不火的少君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反背在背上的长剑,一个倒转剑锋,银光便似闪电般没进胸口。

    青族少君侯以死相逼娶进来的新娘,众人本来是十分不喜的。直到喜气洋洋的青岚带着傻气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挑起盖头的那一瞬间,烛光摇动,红影幢幢,一身红色喜服的绿野青岚,未来的家主夫人,缓缓地敛着眸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没有人更能比她阐释“美”的含义,没有人能在这摄人心魂的容色面前继续呼吸。她就是“美”的具象,是初春里绽开的第一朵夭夭桃花,是樱花飘落下青玉酒盏里清酒漾出的涟漪,是安静地覆盖整个平原一望无垠的皑皑白雪,是在满月皎洁的月色下伴着清冷梅香传出的袅袅琴音。她仿佛就是世间一切最美好、最不染尘埃的东西,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惊心动魄的美丽。当时就有人感叹说,如果森之绿野一族全都是此等容貌,那么他们永远与皇位无缘只能把握内帷也就说得通了。

    婚后两人的相处却算不上蜜里调油,只能称一句相敬如宾。青岚少君侯一直很苦恼妻子永远不肯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也为此说过无数遍,阿岚不要自卑,我娶你进门不是为了让你吃苦受委屈的,你是我名正言顺、三媒六聘的当家夫人,你完全可以高昂着头把对你不敬的人乱棍打出门去。说完,自己先呵呵地笑了起来。绿野青岚却只是温婉地笑笑,然后继续低垂着眸,安静贤淑地给丈夫洗手作羹汤。

    然后,在那个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夜晚,一切都变了。所有的政变都是伴随着血与火而生的,唯独这次例外。即将进宫受封的青岚少君侯被一碗汤灌下去就晕晕乎乎地在密室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时,肩挂御赐绶带的绿野青岚带着冷淡而疏离的笑容,客客气气地通知他,现在青族的家主,是我。

    皇帝来自斯佩多家族,而新任的皇后则是绿野少君侯。绿野绿野,你们下的一手好棋,怪不得“青岚少君侯身体不适由结发妻子为其代领爵位”这么荒谬的决定皇帝也会赞同,原来原来青岚抓着头发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暴躁地来回走动,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绿野青岚抬起眼睛,蓝黑色的凤眸里是志得意满的矜傲与笑意,独独没有半分不舍与愧疚,成王败寇青岚阁下,要知道,世间万事万物均只注重结果,而并非过程。

    你未曾爱过我。青岚颓然跌坐于地,心底一片死灰,所以你不看我的眼睛对么。

    他就突然想起了每个法师都知晓的那个铁则普通人对于法师而言没有秘密,因为眼睛不会说谎。

    眼睛不会说谎,所以你不看我。

    也不是完全的不爱您呢。绿野青岚吻了吻他的额,轻笑道,您把家主的位置给了我,我自然十分欢喜,又怎么能不喜欢您呢青族就交给我吧,相信我,这个庞然大物在我的手里比在您手里要好得多。

    青歌自记事起,慈祥的母亲与可靠的父亲这两样正常家庭都会有的东西,便从来未曾拥有过。在权力斗争中因疏于防范沉迷美色失败的父亲郁郁不得志,终日借酒消愁,醉醺醺的男人早已不复当年那个年少倜傥的翩翩公子形象,而是一个泡在酒精里要泡烂了的酒鬼。夺权成功的母亲来去匆匆处理家族上下内外大小事宜,幼小的青歌抱着玩偶来到母亲的书房试图承欢膝下,却惊恐地看到被私刑腰斩了的叛徒两截着被抬出去,大理石的地板上尽是黏哒哒的,深红的血。

    稍知人事后,小女孩开始为正统的父亲抱不平,又不敢直接去和父亲说话,只好闯进母亲的书房含着泪质问她,这个位子上死过好多人啊那么多的、那么多的血,您睡得安稳,坐的舒坦吗权力有什么好的,值得您这么趋之若鹜

    这也是幼小的孩子会的,为数不多的成语之一了。身着华服黑发披散的青岚家主,御封督伊放下笔,怜爱地抱起女儿,制住她挣扎的手脚,满怀柔情地说,我不是贪恋权力,我只有坐在这里才舒坦。

    青歌说一不二、铁石心肠的性子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养成的。也难怪会对塔斯克的背叛零容忍。而向来关系不睦的母亲今日突然毫无预兆地到访,着实令青歌吃了一惊。

    “她来干什么”

    “不知道”华色替青歌收拾好散落的书本“但她指明了一定要见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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