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心里隐约知晓了些什么,而后更乱了起来。
他心事重重地静思了片刻“你别跪着了,先起来吧。”
冯素贞从善如流站起身来。
太子左思右想,最终慎重道“孤没有给你任何许诺,孤也没答应什么。有什么事,都等孤见过天香之后再确定。”
他朝外面喊道“王总管,去父皇寝宫,将天香公主请过来!”
外面有人闷闷应了一声,而后就听到脚步移动的声响。
书房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太子重新翻开了桌上的邸抄,眼前的字每个都认识,却连不成句,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
太子烦躁地将它丢到了一边,又觉得不对,伸手捞了回来。
冯素贞忽然开了口“殿下,您已经不满足于只做太子了吧。”
太子心惊肉跳,怒斥道“冯素贞,你在说什么?”
冯素贞不惊不惧“皇上昏迷的那几日。张大人明着离京剿匪,暗里私调京营入宫,王总管又对您鞍前马后,以至于皇上能够差遣的人居然是平素掌灯弄炭的顾全。而现在,一向专心于木工火器的您居然开始主动临朝理政——您是不是也觉得,改朝换代的时机已经到了?”
太子重新坐下,伸手去够茶盏,却摸了个空,他只好合眼定了定神。
即使闭着眼,他也感受到了冯素贞凝视自己的目光。
太子不自觉地低头摸了摸腰间的竹筒,却又看到了地上那未烧完的残灰。
他慢慢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向冯素贞“冯素贞,你确实是个聪明人……如果不是妹妹遇袭,我也不会走下这一步。”
冯素贞面色一变,心头豁亮起来。
太子继续道“冯素贞,冬至夜公主府里的刺杀,张绍民好生查了一番。虽然那批刺客没了活口,但到底因为行事匆忙留下了些蛛丝马迹——我们断定,那是父皇的手笔。”他稍一停顿,打量着冯素贞阴柔的面颊,“或许今时今日,此事应该重新看待,但,你明白我知晓此事时的心寒吗?”
他失声骇笑起来“天香,我的亲妹妹,他的亲女儿。他居然为了一个欲仙而大发雷霆,派出死士下此杀手,差点让天香丧命!我不是一个聪明的太子,但他确实是一个糊涂的帝王!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冯素贞很是理解太子的感受,她无言相劝,只得缄默。
太子平素木然惊惶的脸上,露出了鲜见的漠然和恨意来“他做出这种事情来,半点不奇怪。昔日我被冤枉,他把我赶出宫去。我立了功,他不赏我,只是防着我。东方胜追杀过我,他不顾惜我,他只想着这个棋子还能利用,他教我把人的价值榨干——在他眼里,我也只是枚棋子。”
冯素贞忍不住叹息道“控而不死,纵而不乱。陛下打熬帝王心术,已经入了迷。”
太子拍案而起,咆哮起来“什么帝王心术,什么权衡之道,他被这些东西弄得沾沾自喜,他忘了,忘了他自己是个人,是个父亲!”
吼过之后,太子有些气促,声音复又转低“是,我是榆木脑袋,我不聪明。我的木鸟没有心肝,不能飞。但我有心肝,我有火气。”
太子冷笑道“你看的没错,是大伴助我将京营士兵藏于宫中。而张绍民确是离京剿匪,同时,也是替我做说客去了。各州各卫他走过一遭,天下人便都会知道,我这个形同虚设的太子,已经可以当政——而他,不过是个求仙问道却被妖道戏耍,落了大笑柄的老糊涂!”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哗声大作,有近在咫尺的声音疾呼道“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还有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父皇,父皇!来人,传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位朋友说得对
本卷名为续情除了桂花蜂蜜的前世未尽之情,还续的是父子之情,父女之情,兄妹之情,兄弟之情。
下次更新不保证哪天,改好了就发上来。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
夜渐深,消停了数日的北风刮来了几朵阴云,天色赤红,风雪欲来。仍徘徊在外的行人纷纷掩紧了衣衫,匆忙各自归家。
李兆廷刚刚踏入城南的两进小院,就看到妻子刘倩匆匆奔了出来。
已是二更天,小院里寒气迫人,他微微皱起了眉“怎么还没睡,不是说了‘不必等我’吗?外头多冷啊!”
见他出言关怀,刘倩略略迟疑,仍是下了决心道“兆庭,驸马出事了!”
“什么?”李兆廷一时反应不及。
刘倩急切道“今晚的腊八宴上,皇上当众揭穿了驸马是个女人,还要把她赐婚给太子还是东方胜。驸马不肯,皇上要杀了她!”
李兆廷心里一突“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消息?”
“是永宁郡王府的柔嘉县主派了人过来打探,我问出来的。”
李兆廷怪道“柔嘉县主为什么要向你来打探?”
刘倩解释道“你忘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前几日去探望公主的时候刚好碰到几个宗亲,她们见我和公主私交不错,便邀请我去参加了郡王妃的寿宴,莫名就熟络起来了。所以今晚一出了事,县主就派了人来向我打听。”
李兆庭面色一变,尚未进屋的脚尖调转了方向,人也转过身去,丢下话道“倩儿你先休息吧,我去陈阁老府上打听一下。”
刘倩见他身影瞬间便到了门外,禁不住拔高了声音问道“兆庭,倘若她真的是冯素贞……你会怎么办?”
李兆廷足步一顿,停了下来。他微微转过身,看到妻子眼中闪动的怯意,顿时心下一软,放缓了声音道“倩儿,你放心,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
此时此刻,东宫寝殿里的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望着太医的神情。
刚过而立之年的太医两指搭在床上老者细瘦伶仃的手腕上,凝神长考。
他满心懊悔,为什么自己七天前贪嘴吃了那坛子江南带来的醉蟹?
如果不是吃了那坛醉蟹,他便不会上吐下泻;
不上吐下泻,便不会请假休息;
不请假休息,便不会调班换休;
不调班换休,便不会恰好在这个腊八在宫中值守!
今天是什么日子?先是菊妃后是皇帝,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晕呢!
“太医,父皇到底怎么回事?”身后的女子口气焦急。
太医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斟酌着如何回禀的措辞。大半夜的,皇帝居然在太子东宫门口气得昏厥,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另一道阴柔的女声响了起来“方才在太医来之前,我替皇上把过脉,陛下脉息微弱,气血不行,他近来吃的药可有什么问题?”太医知道,这个“女声”,前不久,还是个“男人”。
吃饭的时候他还挤眉弄眼地和宫人们调笑这腊八宴上发生的“大事”,现在,他却是笑不出来了。
皇上现在,何止是气血不行啊……等等,为什么会问药?这这这,他只是个小小御医,陛下的药可不是他配的!
太子的声音响了起来“父皇现在吃的药是大伴配的,没有毒,也不伤身,只是会让他多睡一些罢了。”
太医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到才好。但偏偏耳边嘈杂得不行,总有只言片语飘过来。
“那还是要听太医的诊断了!殿下最好派个人去将王公公的母亲请来!”
“孤方才已经叫人去请了!”
“我说你这御医,你闭着眼睛半天了,我父皇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太医心里叹了个百转千回,不得不低眉顺眼地起身答道“回禀太子、公主,陛下寸脉沉大而滑,沉为实,滑为气,实气相搏,因此而卒厥。若是气血宛于上,冲动脑气,则一进昏晕而为暴厥……”
天香瞪眼“你能不能说人话!”
“呃……皇上近来久卧床榻,行动不足,气血两虚,加上之前的丹毒累积,血液凝滞不行,形成血瘀,因而引发了风疾!”
太子惊道“竟是血瘀惊风!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太医忙道“此病来得凶险,臣这就开补气活血的方子助陛下行血!而后再开桂枝——”
天香来不及听他说完“快去!”
太医走出两步,回身犹豫道“陛下心力不足,血气凝滞,而药物作用需一段时间,若始终如此血气壅塞,恐怕……恐怕……”
太子忙问“恐怕什么?”
太医一咬牙,跪地顿首道“臣斗胆建议殿下将内阁的阁老们唤来!”
“这——”太子倒吸了口凉气——深夜传召内阁入宫,这是要拟遗诏了啊!
天香忽然福至心灵“按摩,按摩不是可以活血,去太医院找个按摩博士来,帮父皇活血!”
太医点头如啄米“公主此言有理,有理有理!”此时此刻,哪怕是多个按摩博士陪着他,也比一个人好些。
立时就有人去了太医院寻按摩博士,太医退到寝殿外间,挥毫泼墨写起了药方。
指导将方子交给宫人去熬煮,他这才松了口气。不料,心神刚松了没多久,就见方才那去请按摩博士的人跑了回来“殿下,殿下,今晚值夜的按摩博士吃醉了酒!”
欲哭无泪的太医又被拎到了御榻前,太子冷脸道“风疾来得快,那按摩博士既然不中用了,你就在此间想想办法吧!”
“这……这……”太医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在皇帝胸口比划了半晌,而后轻手轻脚地摸了几下。
昏迷不醒的皇帝毫无反应,反而面色更青了些。
天香今晚格外没耐性,冲口质疑道“你行不行啊?!”
冯素贞轻轻压了压天香的肩膀,转头和气问道“太医,陛下血瘀不通的地方是在哪里?”
太医指点道“陛下胸胁支满,血瘀之处乃是在手少阳三焦。”
冯素贞想了想,伸手在太医方才戳过的地方顺着经脉运力推移了两下。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她做得慎重而吃力。她的手刚刚松开,便瞧见面色铁青的皇帝骤然吐出一口浊气来,脸色缓和了些——“如此,现在可通了?”
太医一愣,忙伸手去搭脉,面上顿时露出了欣喜来“通了,通了!驸——冯姑娘这是什么手段?”
冯素贞擦了擦额前的汗道“我方才学着你的动作,将我修习的内家功法注入了陛下经脉。”
太医恍然“原来如此,这内家功法却是比药物作用得更快些!”话音未落,太医面色一变,“不好,又堵了!到了少阴之处!”
冯素贞秀眉蹙起“看来这血瘀轻易化解不得,反而在血脉之中随着经脉游走,随时引起壅塞!”
太医面色一白“此物有形,千万不可由着它妄动,若是进入脏腑或是上脑,陛下恐有性命之虞!”
众人听得这只会敷衍的太医居然将“性命之虞”说了出来,立时晓得了情况之严峻。
天香急道“那就快些将它逼出来!”
太医摇头“公主误会了,此物虽有形,却是融在血中。引起壅塞的,正是血液本身,需得用药将它软化才是。”
“好,药呢?药呢?”天香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