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乍然响起的声音令东方胜惊起了身,待看清来人,顿时心里一沉“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男装打扮的天香边打量房内陈设边笑嘻嘻道“昨日哥哥你登门拜访,我若是不来,岂不是不讲礼数。”
“哼,”东方胜沉着脸坐下,“我这里都是糙汉子,可没有热汤招待你。”他转念想了想道“我手下人怎么可能未经我许可就放你进来?”
天香哂道“妹妹来看自家哥哥,还需要那么多礼数?”她不顾东方胜脸上的僵,继续说道,“当然,哥哥你的手下还是很尽职的,若不是我说‘昨儿个深夜你家都督在我府里受了惊,我特来开解’,他们也不会急急忙忙地让我进来。”
东方胜一惊“你怎么——”他狐疑地盯着天香,“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啊,可多了。”天香一笑,施施然坐下,“我前阵子中了种古怪的毒,差点丧命。弥留之际,我做了一个梦,竟看到了许多光景。”
东方胜镇定道“那,天香妹子你特意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为兄,你做了什么梦吗?”
天香凝视着东方胜,一字一句道“我梦到十三叔谋逆而死,梦到你为了给十三叔复仇而为他人利用 ,机关算尽想要扶持小皇子上位,最终却沦为牺牲品,无辜——枉——死——”
“你!”东方胜勃然大怒,“我父亲如你所愿,谋逆而死,你也满心盼望着我也步他的后尘不成?”
天香悯然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怎么会觉得,我是盼着你死?”
东方胜闷声不吭,把头转向一边,但紧接着,他听到了天香的下一句话
“——就因为,你要把你的弟弟送上皇位吗?”
什么?东方胜愕然回首,直勾勾地盯着天香,手按住了刀柄。
天香仿佛没有看见,仍是道“你从小就性情鲁直,基本上骗不了人。十三叔多年行事早已有了形迹,而那欲仙也不是什么绝顶聪明之人,你真当你们所行的种种盘算,真的无人知晓吗?”
“你以为你拿了禁军的兵权,拿了小小京营的兵权,就能谋逆造反,谋害皇储,达到偷天换日的目的吗?”
“你以为,你为你那弟弟谋得了皇位,就能安枕无忧了吗?欲仙狼子野心,在十三叔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来,若真的是小皇子上位。没有了需要仙丹的老皇帝,只有一个好拿捏的小皇帝,你觉得,他还会甘心只做一个炼丹的道士吗?”
天香一口气问完,呵斥中带着垂悯“到那时,他需要除掉的第一个障碍,就是你!”
东方胜目光一闪,仍是默然不语。
天香见状,知道他对这些可能发生的后果并非毫无体察,摇头苦笑道“我父皇素来喜欢你,因为你的血性,因为你的性情,因为你的武才。但你若是把你的血性和性情都浪费在不义的事情上,恐怕只能是心血空付,蹉跎枉死。”
“不义?”东方胜心中火起,陡然怒声道,“什么是不义?和你父皇作对就是不义,和你兄妹为敌就是不义?那我还要说,你父亲杀了我父亲是不义,你那蠢呆呆的哥哥白白占着太子之位是不义!”
呵,天香冷笑着,却是点点头道“你说的对,这世上从来没有明确的义或不义,我在这里说你不义,在你看来,不义的是我们父女兄妹。但你要知道,不论义或不义,当权的是我父亲,他靠着年轻时的军功获得了□□皇帝的青眼,进而获得了帝王之位,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是任何阴谋都无法动摇的。而我哥哥,是我父皇的嫡长子,是钦定的继承人,论道统,论血脉,他并无疏失。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天香露出带着些许骄傲的笑来“——不论你是否自诩正义,冯素贞眼下,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做的所有事情,在她看来,自然都是不义的!”
东方胜愕然“冯……你知道她?”
天香眼神淡淡“我自是知晓,不然,你以为她如何能瞒得住这般久?”
东方胜心里一乱“那她为什么?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会惧怕自己泄了她的身份?
“为什么还要答应你那般委屈的条件么?呵呵,我容得下一个女驸马,我父皇容得下一个女状元,”天香胡扯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但是满朝文武,天下黔首,那些满口礼义廉耻的夫子们,未必容得下一个女官,就连张绍民,呵呵,在对她生了疑之后也是百般刺探。东方胜啊,若不是你的胁迫,她本可以假借这一重身份,翻云覆雨,出将入相,得逞所愿,但因为你,她只得如此……”
东方胜懵了“这,难道就是她所求的吗?”
他蓦然回想起昨夜那句让他冷嘲热讽的那句话来——“铲除奸佞,匡扶国本,此是我心心念念之事”。
她说的,是真的啊……
天香不依不饶地挖苦道“你若心里有那冯素贞,应该已经知道她的性情,强极则辱,宁死不屈。她既然答应了你什么,或许最终会屈从于你,但你不要忘了,是你的父亲,是你,害得她冯家家破人亡。她的心,不会在你身上。”
“你——”东方胜怒不可遏,天香言辞如刀剑,他被说到了痛处,却没有同样的三寸不烂之舌,只恨不得拔刀痛殴天香一顿。
看着不自觉逼近的东方胜,天香急退了几步,冲他做了个鬼脸“所以啊,哥哥啊,你恼羞成怒也罢,心有不甘也罢,你想做的事情,第一,占不到大义;第二,做不做得成还真是难说;第三,不管做得成做不成你都捞不到好处。你为此操心费力的,图个什么呢?”
东方胜强压着火气“好,好,好,就算我蠢,就算我一根筋,就算我吃力不讨好,你在这儿跟我说这么多,又是为什么?只是为了说明你聪明,你兄妹二人高高在上不可战胜吗?”说着,他已拔刀出鞘,动了杀机。天香是孤身前来,纵然她立时死于此处,也没人能算在他头上。
天香仿佛对他的小动作毫无觉察,只是平静地摇摇头“我在这里,跟你说了这么多,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这答复却是出人意料,东方胜生生按住了刀柄,别过头去,闷声不答。
天香继续缓声道“你是我哥哥,和我有着共同的血脉,我不愿你搅进这种无谓的阴谋而送命,不愿你余生陷入求而不得的困境中。我希望你活得像样,死得其所。”
活得像样,死得其所。
这八个字入耳,东方胜心底一震。
父亲也好,菊妃也好,欲仙也好,这几人对他的期待,都是为别人而活,只有天香,明明白白地,让他为自己而活。
“只有这样,你才是你父亲名正言顺的子嗣。只有你的光荣,才能为你父亲挽回尊严。其他人,其他事,都只是让他增添更多的笑柄罢了。”天香举步到了他身旁,仰头直视他的眼,“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如此?”东方胜所在乎的,只有他的父亲,还有他心心念念的冯素贞。
东方胜沉默不语,许久,他才转身俯视天香,认真问道“若我彻底抽身,你会怎么对待小皇子?”
天香同样认真回道“你是我哥哥,他是我弟弟,这一点,不会改变。”
东方胜扬起了下巴“但愿你记得你今日所说过的话。”说罢,他转身欲走,却被天香叫住了——“慢着——”
“怎么?”东方胜头也没回。
天香问道“你要做什么?”
东方胜道“你不是说了?我是个武人,自然要去需要我这一身武艺的地方。”
天香一愣,缓缓道“保重。”
“对了。”东方胜忽然转过身,望着天香,似乎欲言又止。
天香左右瞧了下,不甚了然地投去了探询的眼神。
东方胜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自嘲一笑,道 “可笑我东方胜相貌堂堂、风流倜傥,身边竟无相熟的年轻女子——我问你,什么叫‘洞察世情,心有光明’?”
天香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东方胜一遍“哪里听来的,你是被哪个老夫子训斥了?”
东方胜颇为不悦,不耐道“你就说是什么意思吧!”
天香估摸着东方胜有此一问,应当和冯素贞有点关系,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但前朝那个自诩光明的王圣人不是战功煊赫吗,你便去战场上寻找吧。”
东方胜迟疑了下“哪个王圣人?”
天香大笑。
怀来县衙,张绍民将桌上的舆图卷了起来。
冯素贞不住点头“好,好,好,地质坚韧,避开风口,视野平阔,此地选得甚好。有宋先生,真真是可抵千军万马。”
张绍民道“这舆图虽然精准,但最好还是能让宋先生实地去看一下。我让他多选了几个地方,届时一齐让那位来选。”
“张兄果然是玲珑心窍,深知人心啊……”冯素贞赞了一声,又问道,“张兄可得到京里的消息,那接仙台准备得如何了?”
张绍民叹道“钱还没凑齐呐,人虽然齐全了,但不少物料没凑够,迟迟不能开工——各地都缺钱,估摸着陛下也窝火,只催着顾承恩早日拿钱回朝。”
冯素贞正色道“如此窘境,我等臣子自然得想办法为陛下分忧。”
见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张绍民憋不住笑了笑,又有些纳罕地道“好像天香公主此时还是不知道你我这番定计?”
冯素贞笑道“公主智计过人,我可是倍感压力。此时急忙忙地与她说了,若是不能做出点模样来,中途就夭折了,或是功败垂成,往后岂不是夫纲不振?”
张绍民心底念了念那“夫纲不振”四个字,面上浮现出一丝隐忧来“公主那边得到了宫里的消息,王总管已经引得皇上已经差不多将《天工开物》看完了,却还是没有消息宣召,可是这招行不通?”
冯素贞道“张大人莫急,以那位对修仙长生的兴致,是不可能不对宋先生感兴趣的。眼下距离寒衣节还有些时日,且等等吧。”
“那么长时日都等过来了,自是还是要等的,”张绍民无奈一叹,瞧了瞧冯素贞的神色,问道,“驸马看着脸色不大好,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冯素贞答道“这几日较为劳累,昨夜回来,也没睡踏实。”
“驸马既是决意去徽州,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冯素贞摇了摇头,随口道“我本就没有打算跟他们一路到徽州去,只是为了取信于徽商而与他们同行了一段路。太子身边,有东方胜虎视眈眈,我到底还是不放心,所以只是把张兄给我的圣旨给了他们,就自行折返了。”
冯素贞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张绍民讪讪地点了点头“这一趟,也着实是辛苦了。应当多休息下再过来的,驸马你一大清早就过来,太不惜身了。”
许久,他听到,冯素贞慢慢道“我现在心急得很,或许没得多少时间好荒废了。”
张绍民有些不解,方才冯绍民还劝他耐心,怎么他自己却仿佛没耐心了?
门外忽然刮起了风,呜呜啸声显出几分悚然。
张绍民忙去掩了门窗,这才发觉,这一阵风刮得阴云蔽日,天色已偏暗了,他心里一动,信口问道“近日降温得厉害,不知驸马可受得了这北方的冬?”
冯素贞道“我自幼习武,身子骨还算强健,何况还不到十月,现在这天,还不算什么。”
“哦?”张绍民貌似随意道,“我听闻驸马是南方人士,没想到对北地气候却熟稔得很啊。”
他转过身,却见冯素贞定定盯着自己,不由得心头一紧。
冯素贞神色坦然“张兄这是从哪听来的,冯某虽然身子矮小了些,却是北地辽东人士。”
张绍民轻咦了声“那许是我记错了,我明明记得公……”
门口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声,打断了他的话。
二人顿时冲出门去,只听到前院传来一声大吼“冯绍民,出来和小爷一战!”
九月秋高,晚风凄紧。
怀来县衙的衙门内,怀来县令颇为悲怆地摘下了自己的乌纱帽,放在案台之上。
他十载寒窗苦读,又考了十年才考中个同进士,满心想着外放守牧,造福一方。虽然这怀来不算富庶,但毕竟地处京畿,且民风淳朴,又有怀来卫重兵把守,就算不出政绩也没太大风险,不失为一块福地。
没想到啊没想到。
流年不利,先是闹出了军田券,而后又有了刀兵之灾,险些以身殉国,继而又冒出了一个个皇亲国戚,把个小小县城闹得云波诡谲。
昨天东方胜围住隔壁天香的小院时,他就烧香拜佛了好一阵子,差一点儿就带着衙役前去救驾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
东方胜今天又把自己的县衙给围了!
还指名道姓地要叫驸马冯绍民出去和他单挑!
而那个从来斯文守礼的驸马爷,居然还应战了!
这都什么事儿?!
就在他想着是不是先把辞呈写了再挂印而去之时,县令夫人孙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老爷,老爷,你怎么在这儿啊,外面都在找你呢!”
坏了,莫不是那两位斗法两败俱伤,要拉自己过去背锅?
怀来县衙门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闻讯而来的李兆廷和刘倩挤了几次都没挤进人群,刘倩一急,直接提着李兆廷上了树。
树上视野果然不错,李兆廷惊魂未定地坐稳,正看到冯素贞衣摆一扬,抬腿侧踢,直中东方胜小腹。
“好!”一声熟悉的喝彩从上方传来。
树上还有人?李兆廷一惊,险些翻了下去,好在刘倩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他。
天香咬了口甘蔗,不紧不慢道“你们在下面别乱动,这里我先占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