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情记
第50章 第五十章 死者何所知,但为生者哀
皇帝的寝殿外,太子哈了一口气,搓了搓几乎冻僵的手指。他的眼皮微垂,人已疲倦至极,却仍是强打着精神直挺挺站着,焦虑地探头四处张望,似乎在等候着什么消息。
远处的宫灯依次暗下又亮起,是一道人影跑过那些宫灯,朝着自己的方向过来。
太子精神一振,也不等那人更近一些,直接奔出去数丈问道“张爱卿,妹妹怎么样了”
来人正是张绍民。
听到太子这一问,他神色一黯“御医都在公主府守着,王总管也带了他的母亲去,听说是,不乐观”
太子双眼发涩,他哽咽道“我要,我要去看看她。”
张绍民想到天香,心下一酸,却仍是狠心回绝道“殿下,您不用忧心那边,我已经调拨了人马过去护卫,保证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您现在不能去,您不是大夫,而是国之副君。便是您去了,也是没有太大意义皇上,皇上他可醒了”
太子一怔,顿了片刻才摇头涩声道“自得到公主府的消息后就晕了过去现在还没醒。”他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攥紧了拳,咬牙切齿道“欲仙,欲仙那杂毛怎么样了”
张绍民寒声道“已经断气了。”
太子微讶“是你”
张绍民摇头“不,是他本来就被烧成了重伤,也不知道在丹房里和皇上又说了什么,被皇上捆在烧着的丹炉上,被烧得皮开肉绽。我带人进去时,里面满是焦臭味,已经、不成人样了。”
太子心内悚然,面皮却是一抽“那杂毛死不足惜若是我妹妹有什么好歹,我定然要把他挫骨扬灰”
张绍民皱眉道“他死就死了,但是,他欲仙帮的帮众仍然遍布九州,需要各州卫所前去处置弹压。更要紧的是,禁军居然有人和金亢龙勾结在一起去行刺公主府这禁军,怕是也不可信了。殿下,我们需要给皇城的守卫换换血。”
太子一想也确实头大,只得强压下不安,定了定心神“你说得对,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张绍民深吸口气,上前和太子细说。
公主府的花园里,一片萧索的宁静。
站在园中的王总管抬头望着天际的繁星,暗暗地将双手合十,从不信神的他居然也耐着性子把诸天神佛求了个遍。
寝室中灯火通明,空气中是汤药的苦涩和血腥气混杂的味道。
床榻上,天香静静躺着,气若游丝,面如白纸,凄凄然宛若三魂没了七魄,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冯素贞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晾凉的药汁一勺一勺地喂给她,但她宛若没有知觉,全然没有吞咽的动作,喂下去三勺倒有两勺是洒落在枕席上的。冯素贞心中涩然,颤抖着用帕子将她身上的药汁擦去。
一旁的桃儿杏儿原本只是默默垂泪,见状直接哭出声来,庄嬷嬷神色戚戚,口中念念有词,在祈祷着什么天呐,若是你真有眼睛,就该收了我这老骨头,何苦让那么年轻的孩子受苦啊
冯素贞把心一横,径直自己含了一口苦涩的汤药,俯身下去,一手微撑着天香的脖颈,一手抚着她的喉咙,对着天香柔软的嘴唇将那口药喂了下去。
喝下去了
一旁的人均是神色一喜,冯素贞也是欣喜不已,立刻如法炮制地一口一口将剩下的药全都渡给了天香。
一直肃立在一旁的老乞婆见状,立即要了酒来,将怀里的几颗丸药化了,让冯素贞接着喂下去。
冯素贞含着那酒香和药香混在一起的汁液,继续口对口地为失去了神识的天香喂药。
恍惚间,她记起来,上次天香中了阴阳夺魂之际,自己便是如此将解药渡给她的。
她顿时心痛如绞,眼里几乎落下泪来。
天香何辜,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这濒死的苦楚
冯素贞忍泪起身,向着老乞婆问道“老人家,药总算吃下去了,天香定然会没事的吧”
老乞婆伸手探了探天香的额头,神色一黯“孩子,虽然我医术不错。但是,天香公主的情况,这不是毒,也不是病,这是命啊虽然你及时封住了她的经脉,止住了血,但是这伤势太重,不知公主的身子自愈速度赶不赶得及若能熬过今晚,兴许”她没有把话说完,只缓缓地摇了摇头。
冯素贞圆睁的双目里满布了血丝“老人家,我不强求你,我只想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
老乞婆脸上露出了些许悯然来“公主现在高热不退,需要有人守着,你不如陪她一晚吧,最好和她说说话。人若失去神识,便很容易了无生念我听说,就算是人到了到了黄泉路上,也听得到身边人说话的,说不定,就会又有了生念,又会回来”她这么一说,桃儿杏儿好容易止住的眼泪水又扑簌簌地落下来了。
冯素贞转过头,望着神识昏聩的天香,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我知道了,老人家,劳烦您在府里候着。今夜,我会守着她,直到她醒来。”
老乞婆轻轻点头,步履蹒跚地迈出门去。
“桃儿杏儿,多点些蜡烛。房里若太黑的话,公主醒来,会很容易又睡着的。”冯素贞认真地吩咐着,坐在了床沿上。
“是”桃儿杏儿应和的声音里都满是泣声。
“驸马,属下有事禀告。”单世文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他今日受了不少刀剑创伤,这会儿才算包扎完毕,声气犹然有些虚弱,还带着些犹豫。
冯素贞想了想“你进来说吧。”
夜已深沉,一片寂寂,公主府里,没有人能睡得着。
杏儿帮着庄嬷嬷去安排老乞婆和王总管的休息,桃儿这才红着眼睛带人去收拾一片狼藉的正堂。
她搬开翻倒的酒桌,从酒坛的碎瓷中认认真真地捡起一颗颗浸了酒液的双陆棋子。
桃儿目光一闪,看到了那倒扣在地上的骰盅。她的动作一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那骰盅翻开。
两点。
桃儿一下子又哭了出来。
只差一步,公主,只差一步啊
寝房内,单世文的陈述到了最后
“属下知道眼下公主的安危最为重要。但是,那梅竹姑娘的乞求实在是哀切,她和那老翁又是公主顶关切的人,属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又怕夜长梦多,只好来问驸马。”
单世文说罢,在冯素贞的默然中垂首站立。
冯素贞愣了阵子,醒过神来,忙转过身轻柔地探了探天香的额头,又动作轻轻地拧了个沁凉的帕子,一点一点地蘸着天香滚烫的脸颊。
你这丫头,背着我居然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啊
单世文要求屏退旁人方能向她禀报的正是冯少卿和梅竹的下落。自接仙台出来,他便将冯少卿和梅竹带去了天香在京城的产业安置。因着冯少卿中了欲仙的哑药,怎么都说不出话来,梅竹焦急,便央告他回来找公主询问办法。
他没有说明的是,那小哥摘下帽子大变姑娘的情形实在给他带来太多惊吓,他想也没想就直接应了赶回来。
不料,他这一回,恰赶上了这一场刺杀。
冯素贞沉吟片刻,开口道“你把那老翁和梅竹姑娘一道带至公主府吧,此间有最好的大夫,想必是医得了那老翁的。”
单世文领命正要退下,他脚步一顿,踌躇说道“驸马放心,公主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
冯素贞朝他微微颔首。
单世文退出房外,寝房里又只剩了两个人。
冯素贞怅然地回过头,房中的另外一个人并不能回应她的满腹困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细碎的疑问如一般从唇角溢出,看着天香苍白的脸色,冯素贞只觉得嘴里满是酸苦。天香昏过去之前,拼尽所有力气让她活下去,和李兆廷一起活下去要比李兆廷活得长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啊。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我本想就在今夜,告诉你的啊”冯素贞攥住天香的手指,垂下困倦红肿的双眼,将那手抵在自己额上,“对不起,我是个骗子,我骗了你”
不,是我骗了你。
身体沉睡着的天香在心里说道。
她明明是闭着眼,躺在床上,却仿佛张开眼一般,看得到身边的一切,也看得到身畔冯素贞脸上的泪痕和痛苦。
就种感觉,就像是在梦境里一样。自己是梦中的主角,却又如神明一般,看得到一切。
呵,也许这一切,这重生,这改变,这禁忌的情愫,本来就是一场大梦吧
是不是,自己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就又变成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敬慈大长公主
是耶,非耶
忽然之间,天旋地转,自己仿佛骑在飞驰的骏马之上,眼前的景色飞一般地向后退却。天香慌乱起来,不要,不要,她不要这一切只是个梦。
眼前的一切渐渐平静下来。
天香看到了一间房间,房里的床上,躺着她那个被二十年风霜浸染过的她。
她看到了秋香色的床帐,也看到了一道赭黄,一道青绿的身影。
那是前生的皇帝侄儿,以及冯素贞和李兆廷的长女,李襄。
“姑母如何了”说这话的自然是年轻的皇帝。
“回禀陛下,大长公主今日好了许多。虽然仍是睡着,但是能吃些肉汤了。”李襄嘴角噙着礼貌的笑意。
“真是辛苦梁夫人了,”皇帝温文道,“亏得梁夫人通得歧黄之术,姑母病倒的这些时日,都是梁夫人精心照顾着。不然,朕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李襄谦道“大长公主是探望家慈之时发病,民妇的医术正是幼时由家母发蒙。于情于理,民妇都应当为大长公主尽一份力。”
皇帝顿了片刻道“梁夫人,令堂和我姑母是怎么认识的,你可知晓”
天香晓得,皇帝侄儿是完全不知道女驸马这段公案的。那段往事毕竟离他太久远,又已被从史书中隐去。尽管自己和张绍民曾给他分析过东方侯的叛乱,分析过接仙台背后隐藏的深意,但他对牵涉其中的冯绍民其人,全然不知。他自幼生长在宫廷,自己作为大长公主又是把持着朝政,自然也不会有人把民间的这出戏剧到御前瞎讲。
李襄摇了摇头“个中详情,民妇也是不知,我也是直到祭拜那日才知道,我母亲是认识大长公主的”
皇帝摇了摇头,没有追问,只是叹了一声“都这么长时间了,姑母她还醒得过来么”他静静端详着床上的天香“姑母啊,你这是做了怎样的一场长梦啊”
天香也跟着惆怅了起来,是啊,真是长长的一场美梦
“李襄技艺不高,陛下也许应该问问其他太医”李襄的声音里有些犹豫。
“太医”皇帝冷笑,“一个个只会跟朕打太极梁夫人,你不要跟他们学,照实和朕讲就是了。”
李襄道“大长公主经年操劳,又心思郁结,醉饮烈酒,情郁于中,早有风疾之兆。那日想必是烈酒催动情绪大恸,血逆上脑,才导致昏厥。”
皇帝急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李襄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等。”
皇帝一愣“等”他明亮的眸子瞬间一暗。
李襄宽慰道“也许天,也许一两年,也许陛下,她太累了,或许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是啊,她太累了”皇帝眉宇间凝起了怅然,“可惜朕不能在这妙州盘桓许久,姑母照顾了我十年,我却连照顾她十天都做不到。就连朕今日能出宫来此,也是朕争取来的机会。”
天香怅然,自己这皇帝侄儿自小便困在紫禁城中,莫说是出京,便是出宫也没有几次,实在是可怜。
说什么万人之上,还不如升斗小民自由啊。
李襄宽慰道“陛下放心,有睿王殿下和念竹长公主在此替陛下尽孝。尤其长公主,自打来了妙州,每日都亲自来给大长公主擦洗更衣,照料得很是尽心。”
擦洗更衣天香继续怅然,那个昔日瘦瘦小小由着她梳头扎小辫的皇长女,竟然能纡尊降贵地亲手侍奉姑母,真是个好孩子啊。
“姑母平素最疼的就是她这个侄女儿,她自是应该尽心”皇帝顿了顿,忽地发起怒来,“至于睿王那小子,朕一再嘱咐他让他好生照看姑母,若不是他懈怠,姑母又怎么会在上坟的时候痛饮烈酒这个、这个不孝不悌的畜生,朕、朕非要治他的罪不可”
天香有些愧疚,皇帝侄儿向来心软,说是治罪也就是扣睿王的爵禄罢了。这睿王侄儿本就是大手大脚好玩闹,被这么一扣,怕是要把收集的文玩拿出去卖了才能度日了。而最疼他的姑母,眼下也没法借钱给他周转了
李襄似乎迟疑了一下,仍是开口道“陛下,大长公主的病灶由来已久,绝非一朝一夕所造就。而且那日是公主私藏了酒在袖中,此事睿王也是无辜,请您,不要迁怒。”
皇帝微微一怔,扭头正对上李襄清隽平和的面容,她脸上神情淡淡,不卑不亢,似乎并没有因拂逆皇帝而惶恐不安。
天香也是一怔。
哪怕皇帝说的只是盛怒之下的气话,李襄也坚持要厘清是非。
这行为颇有些古板,有些呆气,但是哎呀,真的是太像了
皇帝平静了下来“对,你说得对。这本不是睿王的错,此是,朕之过也。”他神色愀然地坐在一边,低声道“经年操劳,心思郁结,醉饮烈酒,这才是姑母这一病不起的真正原因啊。都是朕,都是朕不好”
“其实姑母不应该留在这宫廷里,”皇帝喃喃自语,“小时候父皇总说羡慕姑母,羡慕她像一只真正的飞鸟,天大地大,任她翱翔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姑母才不得不收起翅膀,留在这偌大的宫廷里,整整留了十年”
李襄垂下头,默默不语。
皇帝醒过神来,恢复了平素从容的模样“梁夫人,你先去休息吧,朕就在这里,陪着姑母,说说话儿。”
李襄退出了房外,皇帝叹了口气,从盆里拧了个手巾,为床上的天香拭面。天香不由得凑到近前,认真打量皇帝侄儿的模样。他眼下浮着青黑,想必自己昏厥以来,他也不太好过。
皇帝一番忙活之后,似乎终于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一是因为男女之别,一是因为他自幼十指不沾阳春水,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是无能为力,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在一旁颓然坐下,对着天香自言自语了起来
“姑母,你已经昏过去半个多月了,我才过来看你,实在是对不住。”
只是半个月吗自己在梦里可是过了大半年啊
“一开始,探子说姑母的身体不能轻易移动,我得到消息就想赶来妙州探望,可是,张绍张师傅不让。”
天香心里一个咯噔。
“我和内阁的阁老们吵了好几架,甚至动用了廷杖,我打了张师傅十杖”
什么你这熊孩子张绍民虽然正值壮年,但也是一把老骨头了,这碗口粗的廷杖打下去不得打废了
皇帝对天香在空中的飞眉毛瞪眼睛毫无察觉,仍是自顾自地说着“姑母,我让人留了手,没有下死手,只是需要卧床休养几个月吧。”
皇帝犹豫了下“姑母,其实,是他让我打的。”
“他说,天子出行,兹事体大,若臣子不拦,是臣不忠;若一意拦着,是不近人情。所以我必须盛怒,必须打他,打折了他的人望,打折了满朝文武的气势,他才能继续替我御臣,我才能在姑母倒下后,继续为君。”
天香一愣。
那个操持权柄二十年的张绍民,终于,甘心放手了吗
“姑母,他还说,若是没有你,免不了主少国疑,也免不了兄弟阋墙、国本之争。这些年来,他在外廷再怎么披荆斩棘,也只是一把利刃,而你,却是定秤的准星。”
天香庆幸,还好没说我是个秤砣。
“我出京前,他递了折子给我。他说,他与姑母相识二十余年,知姑母之疾,恨不能以身相代,却是真正地探望不得。他说,天家不缺奇药,他唯有这经年前在妙州独乐寺求的一尊白玉弥勒,托我转送与姑母,为姑母祛邪定魂。”皇帝说着,将一颗小小的白玉弥勒塞到了天香的枕下。
皇帝沉默了半晌,复又说道“姑母,其实,我对经年之前你和张师傅的事,是有所耳闻的。我不知道,如果你们当年真成了夫妻,我会怎么样。”皇帝苦笑了一声,满面愧色,“尽管我知晓萧太后和韩德让的辟阳之幸但我竟不敢想象若是张师傅成了我姑父,你成了张夫人,外廷和内廷,怕是都会乱套了。所以这些年我一直缠着姑母留在内廷,将张师傅放在外朝,想方设法地不让你们相见。哪怕是现在,我也不能轻易地让你二人成了夫妻。姑母,对不起,人总是自私利己的”
天香惆怅,傻孩子,你还真是想太多了
皇帝握起天香的手腕“对了,姑母,我离京前,皇后诊出了喜脉姑母,你可得好起来,我的皇儿皇女,还指着能在姑母的怀里抱一抱呢。”
咦皇后有孕了这可真是大好事 她是早就做了姑祖母的人,老哥的皇儿皇女婚育了的已经有好几个,但皇帝侄子这边的孩子,这还是头一个呢
天香不由得为这个自幼就承担了太多重担的侄子开心起来。
忽然,皇帝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神色骤变,霍然起身,大声呼唤道“御医梁夫人姑母她好像睁眼了”
眼前的光影乍然一暗,天香只觉得眼前又是天旋地转,自己猛地向下一坠,便掉进了躺在床上的身体里。
她在这肉身的桎梏中,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天香恐慌焦虑,想要大喊,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感官感受,什么都做不到。
她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自己便要被这不中用的身子囚住神识,永远做个清醒的活死人不成
怎么办
自己在前生的身子已经命不久矣,在现世的身子也是受了重创,莫非,自己就此成了一缕孤魂。
难道,这两个世界,都没了自己的位置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明明,明明这亦梦亦幻的两个世界里,都有那么多爱她、她爱的人啊
尤其是,那个重生的梦里,有她牵挂了二十年的冯素贞啊
时间仿佛静止,就如同飞檐尖上的流水瞬时凝成了冰柱,滴漏落下的水滴也停在了半空,那个声色光鲜的世界变成了一片凝滞的混沌,而她也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高冷
明天见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命死名不灭,枕上梦魂惊
天香在混沌之中不知度过了多少时日。
她在意识的深渊中索然长思,不住地回忆着和冯素贞的点点滴滴,回忆着她讲过的掌故,回忆着与她一同看过的风景,一起听过的戏。
惘然惊觉,原来已经与那人有了那么多的回忆。
至此,就算是个梦,也算是值得了吧
不,不满足。
纵然已经有了这么多过往,却还是难以餍足。
还是想,还是想和那人一起,创造出更多更新更有趣的人生阅历啊
蓦然间,她神识一松,五感俱通,喉间涌上了一股子涩意,唇瓣被贴上了别样的柔软感触,似乎有什么液体强行灌了进来。
困惑之中,眼前迷蒙亮起,她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容颜。
她的心倏地一跳,领会到发生了什么是有人,用嘴渡了药给她。
她想起之前曾看到过的情形,不由得隐隐有些期盼,是、是你吗
但她心里的火苗瞬间就暗了下去
“呼,还好,大长公主总算把药吃下去了。”李襄轻舒了口气,用绢帕拭去了天香唇边的药液,而后又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甜儿,把药碗端走,我继续为大长公主施针。”
甜儿
莫非是李甜也在这里
她试图去看清李甜的模样,怎奈,她身子躺着,又不能移动,竟全然看不到那孩子在哪里,只能从眼皮的缝隙里看到李襄正解开她的衣衫,将一根根银针捻在自己身上。
自己居然就这么任人摆布么天香心中满是惆怅。
“姐姐,大长公主什么时候能醒呢”一道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或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怎么会姐姐的医术最厉害了睿王哥哥不是说,大长公主前天睁眼了吗”
“那日皇上造访,只是骤然惊起了她的神识,但她的身体没有醒。甜儿,我虽是大夫,但大夫只能治病,却救不了命,”李襄沉重地摇了摇头,“她的这具躯壳大限已到,神识也沉入了虚空。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保住她的躯体,延缓她的生命罢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这般用心地治她呢”李甜很是不解。
“甜儿,每个人都会死。总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放弃所有的努力,不好好经营努力吧。我或许改变不了注定的结果,但我作为一个大夫,应该尽心竭力地救她。”
李甜的声音近了些,天香看到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姐姐,这个人是公主,她应该很厉害吧”
李襄把那颗脑袋挪开了些“哪里有什么厉害不厉害公主或是平民,都只是肉体凡胎而已。你乖乖坐着,不要乱动。”
但李甜仍是免不了好奇“姐姐,她叫什么名字呢”
李襄答道“大长公主封号敬慈,但尊讳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甜不解“敬慈是什么不是名字吗”
李襄笑了声“不,这是封号你好生坐好,我药箱里有本酉阳杂俎,你先看着。待诊治结束,姐姐就带你去店里吃点心。”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偏了偏,从视野里消失了。
李襄在天香身上旋、捻、刺、泄,足足忙了半个多时辰,才算是结束了治疗。她轻舒了口气,缓缓将一根根银针拔了出去,靠在椅子上歇息。
她随意地将头转向一边,忽的一笑“你这小瞌睡虫,怎么看这本书都能睡着”她起身离开了天香的视线,声音在略远处响起“你这几日都在妙州府里陪着我,可是睡得不习惯父亲几次派了人来接,要不然你回府去吧”
原来,这里竟然是妙州府衙天香有些惊讶,但转念就转过弯来了,她的身子经不起旅途的颠簸,此间又没有行宫,自然只能在妙州府衙里安置
既然如此,莫非,莫非这里是冯素贞年轻时候的闺房
天香有些恍惚。
李甜稚嫩的声音里还带着睡醒的懵懂娇嗔“嗯不要我在这里睡得挺好的,”她打了个呵欠,“对了,姐姐,我觉得这秒州府里的景致布局很是亲切。”
李襄奇道“什么景致布局不都是些园中花草,室内金石”
李甜道“姐姐才嫁了几年,就不记得家里的园子什么样了吗”
天香也认真回忆起了李府园子的模样,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她唯一一次踏入那李府便是因着冯素贞的死,心魂都搅碎了,哪里会注意园子的布置。
李襄“咦”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没太在意“嗯许是父亲以前来过妙州府衙,觉得如此布置风水适宜,可以福泽子孙家人,便照搬了吧。”
“哦”李甜没太纠结,声气却低了些,“姐姐,咱们全家都是有福的,只有我是个没福气的人。”
孩童稚嫩的声音说出如此老气横秋的话来,天香听得心里一酸,不禁有些后悔自己这十年间因着怨恨李兆廷而对冯素贞的两个女儿不闻不问,是否太绝情了些
“你这傻孩子,乱想什么”李襄惊道,旋即勃然怒道,“是不是家里哪些人跟你胡说了什么话”
李甜半晌没吭声。
李襄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甜儿,你受了委屈尽管告诉我。我虽出了阁,却依然是李家的长女,是曾经的掌家娘子,若有人欺负了你,我断然不会饶了他”
“没有姐姐家里没人敢欺负我,是是”李甜犹豫道,“姨娘生大弟弟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知晓。后来继母生二弟的时候,号哭了好久,房里端出了好多血水来。我才知道,原来,生孩子是那么痛的”
“但稳婆说,继母算生得顺利的,没吃太多苦头我不由得就想起了母亲我们的母亲,她、她是难产死的”说着说着,李甜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姐姐,是我害死了母亲如果不是我,母亲不会难产,也不会死。”话音落下,已彻底成了嘤嘤啜泣。
李襄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哽咽“你这傻孩子,这两个月怎么不来找我说,一个人瞎想些什么”
姐妹两人闷声哭了起来,哭得天香也觉得自己毫无知觉的身子眼睛发酸,眼前秋香色的床幔也蒙上了一层层的水雾。
李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了,好了,我们不哭了。甜儿,你不要自责。将你带到这世上,是母亲自己做的选择。”
她顿了顿,将残留的那些伤感情绪隐去,正声道“以前我未出门时,你年纪还小,鲜少和你言及母亲。而父亲为人讷言,有些话怕是也不会和你说。现在你也十岁了,知事了,我便和你讲讲吧。”
李甜抽泣着嗯了一声。
天香也不由得竖起耳朵认真细听,她实在是好奇,在前生没有相见的那十年里,冯素贞在商场之外,过的是怎样的人生。
李襄缓声讲了起来“我小的时候,母亲总说我性子太沉稳,若是跳脱些、活泼些就好了。后来看我性子定了,她便玩笑着说,看来只能再生一个了。只是,自生了我之后,她一直没能再有身孕。直到那年春天,她去了独乐寺祈福,回来后,便诊出了喜脉。母亲开心之下,竟向独乐寺捐了一万金。”
天香想,果然,冯素贞是很喜欢孩子的啊
“母亲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易生养,自她诊出有孕之后,大夫连说凶险,就连父亲也劝过她不要勉强。但母亲却说,腹内的胎儿是一条性命,是它自身向生的念头和我想要做母亲的欲望契合,才使它落入我身,达成了这母子亲缘的契约。它既如约而至,我又怎能轻易毁诺父亲和我这才不再劝,由着母亲放下了手头的一切事务,安心养胎。”
契约冯素贞,对于父母子女的亲缘,你竟是如此看待的吗你如此重义信诺,哪怕是担着性命之忧,也不怕吗
“自打怀上了你,母亲每日里都很欣喜,说定要生个活泼的孩子出来。甜儿,母亲若是知道你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不知会有多心疼啊”
李襄本是想宽解李甜的负疚,不想她却哭得更凶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这个没福气累得母亲不幸。是我乱投胎,母亲为了生我而死,我还叫什么李甜,我明明就是个苦的寻常人家不是都说贱名好养活我干脆改名叫李苦好了。”
李襄原本难过得不行,却也冷不丁被妹妹这一句话逗乐了“傻孩子,你可不要瞎改名字。”
她理了理思绪,语重心长地解释道“你的名字是母亲临终前定下的,却是她想了好久的。那时候母亲在家里养胎,每日里教我读书写字的同时,自己翻遍了说文谥法诗经,想取个称心的名字。”
“因为我的名字是襄,在说文里有耕种之意。母亲说,若是个男孩儿,就叫李畋,畋猎的畋。父亲当时还笑,说母亲果然是满脑子的渔樵耕猎。我当时问,若是个妹妹怎么叫”
“母亲当时笑着告诉我说,若是个女儿,就叫李甜,舌甘甜。父亲当时觉得不好,说有些俗了,这名就一直没定下来。”
“你出生时候,是睡着的,稳婆倒提着你把你打哭,那哭声嘹亮,就连宅子外头都听得到。母亲当时为了生你耗了一天一夜,亏空了力气,却仍是挣扎着要抱抱你。她看着你的模样,笑着说是要将你打一打,我为你耗了这么久,你却睡得开心。“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既然是睡着出生,又长得如此宜嗔宜喜,便叫了甜吧。”
“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李甜重复念了一遍,“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呀”
李襄沉吟了许久,似是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我那时还小,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母亲去了之后,父亲哀毁过度,不能理事。我去整理母亲的遗物,在她的枕边找到了一本邯郸记。”
“那本书开篇的标引是一曲渔家傲,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白日错西还是早。回头笑。忙忙过了邯郸道。”李襄笑了笑,“这里的甜,是睡觉的意思,所以啊,母亲的名字没取错,你还真是个小瞌睡虫”说着,她点了点李甜的额头。
李甜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姐姐,那憨、憨蛋记讲的是什么我要看看”
“是邯郸道的邯郸”李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邯郸记,讲的是,黄粱一梦的故事。你现在,可能还看不懂吧。”
“我看不懂,姐姐你可以讲给我听啊”
李襄笑道“每个人看这本书,都会得出自己的看法。我先不给你讲,等你看过后,自己来告诉我。”
她停了片刻,柔声又道“甜儿,我和你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人生每走一步都是选择,结果可能是好也可能是坏。或许,对你是好的,但对其他人却是坏的。唯一准确明白的结果就是人终有一死。”
“母亲明知道自己的身子情况,却仍然做出了选择。她对可能会有的坏结果,是做了准备的。可是人生,就像是打双陆,你的计算再好,也终究可能会败给运气。有的苦难,是你再怎么努力,也规避不了、躲不开的。”
“人生总有些苦楚和失意,没有谁是一生平顺和乐的。但我们总不能因着愧疚和恐惧,就畏葸不前了啊”
“这人生啊,就像是一场或长或短的梦,你的悲喜、得失、贫富、荣辱,都只是你的一生而已。没有谁能笃定你有没有福,也没有人有资格评价母亲幸或不幸。唯一有资格评价你、评价母亲的人,只有你们自己。”
“不要被过往牵绊,也不要畏惧将来,你只要记住,你是带着母亲的爱降临于世的。她于你有生恩,却没能来得及有养恩,这是一份遗憾,却也不值得遗憾终生,因为你的生命里,还会有其他人,陪伴你更久。”
“你所能做的,只有按照你喜欢的方式,用心地度过你的一生。”
那边厢姊妹两个仍是叙叙地聊着,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天香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乍然间,她眼前的光明再一次消失,整个人如之前那般,沉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而后反复几次,她的眼前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她隐隐绰绰地看到了睿王、念竹等侄子侄女的身影。
终于,她陷入无声而静寂的黑暗里,眼前再未亮起。
她仍记得最后看到的场景,是一张张或是惊惶或是哀伤的脸,她记得最后听到的杂音,是一片哭声。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正在梦里。
只不过,那梦境,是她的前生。
她梦到了自己的前生,却没有梦到她飞扬跋扈的少年,也没有梦到她沧桑肃穆的中年,恰恰梦到了自己病发至去世前的那段时光。
前生的敬慈大长公主在昏聩之时仍是偶有知觉的,她看到了身边的浮光掠影,听到了身旁的只言片语。
哪怕是看不到听不全,她也用自己的意想将那些场景补全了。
但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便是数度因着李襄的挽救恢复了神识,却不知怎地,始终差上一点儿,难以彻底醒转。
只能任由着“一枕余甜昏又晓”,宛如沉睡,直到生命的尽头。
重生后的她,只记得自己倒在了白玉墓碑前,完全忘记了这段记忆。
就好像做了一个精彩纷呈的梦,一觉醒来,只记得那惊心动魄,却将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而之前自听戏而始的数度心神大乱,也是因为李襄这个名字惊动了她沉入脑海深处的记忆,让她整个人陷入了混乱。
她的前生,真的是场梦吗是谁给予了她这样一个梦境让她多了二十年的过往
这场梦,是怎么开始的
不,这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这梦该怎么结束
她该如何结束这场梦境,回到她的现世,回到那个有冯素贞存在的现世啊
天香公主的寝房里,点着数十根蜡烛,将整个房间照得十分明亮 。
冯素贞眨了两下眼,从铜盆里掬起一把冷透了的水,朝自己脸上泼去。
冷水让她眼睛的酸涩和精神的困顿稍稍缓解,她呆呆望着窗外墨蓝色的天空,听到了一声鸡鸣。
天快亮了,这个漫漫长夜即将结束,天空的墨蓝即将变成靛蓝色。
但是天香,还没有醒。
她和天香说了一夜的话,读了一夜的书,甚至抱着小花儿来和天香说话,可天香仍然没有醒。
她的喉咙已哑,面庞也失去了丰润的光泽,在这被烛光火光映得明亮的房间里,她的整个人都是晦暗的。
有人叩响了房门。
冯素贞清了清嗓,用嘶哑声音低声道“进来吧。”
进来的是冯少卿,他看到冯素贞颓然失神的模样,疼惜之情溢于言表“素驸马,公主还没醒”
冯素贞摇了摇头,哑声问道“冯老翁,你的喉咙好了”
冯少卿轻轻颔首算是答复,他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驸马,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天快亮了”
冯素贞朝床上望了一眼,想也没想便回道“不行,她还没醒,我得守着她。”
冯少卿咬了咬牙,上前一步低声道“那欲仙已经知道你,他若是没死,定然会告诉皇上。你、你可想好了要怎么做”
冯素贞恢复了些神智,她听出了冯少卿的言外之意。
她抿紧了唇,脸上浮起了复杂的神色“爹,公主为了救我,现在命悬一线。这个关头,我不可能一走了之。”
冯少卿急道“素儿啊,我知道,我知道公主她待你恩重如山。于我又何尝不是我这把老骨头全是靠着公主才救回了一条命可是,我已问过那大夫,她说公主的命现在是看天意,而不是你在一旁陪着便能好的啊”
见冯素贞不为所动,冯少卿继续劝道“不管是因为她是公主,还是因为她是救命恩人,我们家都亏欠了她,定是要偿还的,哪怕是让我折寿十年,我也心甘情愿。但是,你在这里死守着,又有什么用呢”
“不”冯素贞骤然拔高了声调,气息也乱了起来,“爹,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觉得亏欠,不是因为我能做什么是,我想留下,我必须留下”
冯少卿一愣“为什么”
“因为她,因为她是”冯素贞定了定神,一字一顿道,“她是天香。”
“她是天香”
沉寂在黑暗之中的天香忽然一个激灵,神魂惊动,被那道熟悉的音声拽向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明里。
耳中响起了咚咚心跳,呼吸中满是药味,口中全是酸苦,眼前是红彤彤的一片。她回到了那个声色光鲜的人世间。
床上的天香眼皮乱颤,整个人发起抖来
房间里两个姓冯的一齐听到了床上的异响,纷纷转头朝床上看去。
冯素贞两三步跨到了床前,去查看天香的情况“天香,你怎么了”
冯少卿忙推开门出去,去寻那些夙夜待命的大夫们。
冯素贞察觉到天香对她的呼唤有了反应,精神一震,遂拔高了声量唤起了她的名字“天香,天香,天香”
那喉咙嘶哑的呼唤一声声入耳,越过了曲折蜿蜒的路径,压过了天香的咚咚心跳,激得她奋力撕破了一片血红,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她所熟悉的,独一无二的,被一室红烛照得光华耀眼的,冯素贞。
那人激动地连声叫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在前生生命的终点,她迟迟醒不过来,差了的那“一点儿”是什么。
在那场梦里,她是姑母,是大长公主,是皇亲国戚,是皇权的象征。
没有人,敢越过名份,越过地位,去唤她的名字。
莫说是在病榻前,前生,她有十年没听到过“天香”这两个字了。
但在这一边的现世,她是天香,她是她自己,她是让冯素贞衣不解带,头不沾枕,声嘶力竭也想从死亡边境拉回来的人。
名,自命也。
房间里变得喧闹起来,凌乱的脚步声,是侍人们和大夫们纷纷涌了进来。
看到天香虚弱的眼中映出自己的影像,冯素贞欣喜若狂“天香,你活过来了,你活过来了”说着说着,原本藏在眼角涌动着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纷纷夺眶而出。
天香想说句什么,却实在是太虚弱,只好静静看着冯素贞的点滴珠泪落在自己的身上。
是,我被你唤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