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习武之人,气沉丹田的这一喊声振寰宇,又是站在扩声效果最好的正中间,以致漫山遍野都是他的声音。
顷刻,山下有呐喊回应起来
“愿尊欲仙丞相为天子”
虽然这呐喊是零星点点,但已让山上山下哗声大作。
欲仙的四位护法已经飞身上台,但看着此时的情况,都是一脸茫然,。
江左舵主将手中的黑铁令一扬“欲仙丞相受命于天,禅位大典即刻进行,请四位护法相帮”
四位护法彻底蒙了。
不知又是哪里的人齐齐喊了一声“欲仙反了,快护驾”
山下杀声四起。
山上的卫兵们终于醒过神来,纷纷冲上接仙台,却发现自家皇帝正被五颜六色的护法们挟持得死死的。皇帝倒是一直不甘受制,试图着施展拳脚好找出个脱逃的缝隙,却被人围得更紧,叫自己人完全施救不得。
天香在台下喊道“不能救,那就直接攻啊”她此刻站在卫兵和冯素贞的簇拥保护之中,又补充了一句,“打那反贼欲仙”
一大群卫兵们立时朝着欲仙那一边扑了过去。
原本不知应该做什么的四大护法顿时都有了主心骨,冲上前去保护欲仙,和众多卫兵们打做一团。
而另一边五颜六色的舵主们,也记起之前那位张大人说的话来“一定不能伤害老皇帝性命,有了他,台子上的卫兵们就有顾忌,决不会对你们下杀手。我会拖着山下的卫兵不让他们上来,直到老皇帝心甘情愿地禅位”
他们立刻簇拥着老皇帝和欲仙汇合在了一起。
身上裹着黄布动弹不得的欲仙忙对同样动弹不得的皇帝解释“皇上,这不是我做的”
皇帝被挤得头发散乱,龙袍的下摆也被人踩裂了。他面如青灰,浑身发抖“这是你的属下,你的人,你招来的仙,不是你做的,还是朕做的不成”
一见皇帝,卫兵们又被束缚了手脚,却也不能干站着被对面众人打杀,只得连连败退,丢盔弃甲地退下了接仙台,也不知是哪个慌张的卫兵,不但头盔衣裳散落了,就连裤子都掉在台子上。
场面重现胶着,江左舵主冷声撺掇道“各位护法,若是此时不杀了他们,还待他们再围上来吗”
欲仙眼见得大势难改,纵使自己此刻认输也会在皇帝心里种下刺,顿时把心一横,大声吼道“他娘的,你们放开我这么打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
天香焦急,欲仙似乎醒过神来了,这比预想得要快。她望着父皇的赭黄身影,又使不上力,只得目露期盼之色,祈求转机快些到来。
冯素贞察觉到天香神色,她凝眉想了一下,身形一动,疏忽不见了。
欲仙的一声狮子吼功力非凡,他毕竟是帮主,众舵主不敢再箍着他,由着他松开。
欲仙走到皇帝跟前,阴测测道“陛下,我今日是被人害了,已然黄袍加身,不得已为之。”
皇帝处在五颜六色的簇拥中,愤然朝着欲仙呸了一声。
欲仙不在意地抹了把脸“烦请陛下降下谕旨,禅位于我,我定奉你为上皇。”
皇帝冷笑道“朕可没你这样的儿子”
欲仙森森一笑“那我就当一回儿子,侍奉你这老头子吃一回药”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颗药丸来,这本是他今日想借着神仙之手喂给皇帝的阴阳断魂散,现在,他只能揪着领子亲自往皇帝嘴里塞了。
乍然间,如裂帛之声的弦响夹着音波而来,欲仙手一抖,那药丸掉落在地。
欲仙一愣,目光朝着弦声方向望去。
这一愣,便出了空档,说时迟那时快,接仙台上忽然有人大吼一声,一柄大刀一舞,瞬时将聚在一起的舵主打落到了一旁。
众人眼前一花,就看到一个穿着花哨、头发也是五颜六色的人,拥着皇帝就地一个翻滚,就脱离了众舵主的控制范围,两人直接滚到了接仙台的另一角,直直掉落下去,翻进了什么地方,不见了。
欲仙大惊“那是哪个舵的”众舵主忙互相数了一遍,顿时都是傻眼,没少人啊
既然现在没少人,那定然是方才多出了一个人来。
不约而同的,他们都想起方才那条留在接仙台上的裤子来。
静寂片刻,刚刚的弦声再度响了起来。
皇帝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个天旋地转,自己就从众多人的钳制中脱离出来,到了一处逼仄的所在。
而且此间竟然还是有人的太上老君,太白星君,小太监,胖道人,还有一个花里胡哨的少年郎。
他顾不得思考,外间此时已响起了疾风骤雨般的暴烈音声,激得人气血翻涌,神魂震荡。
琴台之上,冯素贞竖持七弦瑶琴,指尖翻飞,将内劲注入弦中,向着接仙台上的欲仙帮众发起了攻袭。
李兆廷在一旁看得呆了“降魔琴素贞”
冯素贞置若罔闻,抱琴腾空跃起跳向接仙台,于空中轮动十指,比方才更快,阵阵声波有若狂风拂浪般渐次推高。
台上欲仙帮众人被这琴声一时压制得不能动弹,周遭的人也是忙着捂耳不迭。欲仙忙硬扛着音波起身挥洒拂尘,继而挺身大吼,妄图以声对声,乱了冯素贞的节奏。
冯素贞见状,还想再快,但那七弦琴终于吃不住这汪洋恣肆的内劲,手掌再触上去就轰然炸开。尖锐的木片、崩断的琴弦四散开来,有不少朝着冯素贞刺去,她躲闪不及,只能提臂格挡,任由木片刺入皮肉,丝弦割伤肌肤,掠起血花四溅。
站在琴台上的李兆廷和刘倩二人也受到了波及,尽管刘倩冲在李兆廷身前,挥剑挡住了大部分的伤害,却仍是不免漏了些许。二人身上都挂了彩,刘倩自是比李兆廷要伤得多些。她没顾得上自己,扭头去查看李兆廷的境况,却看到他双目失神,倒退一步,坐在地上,胳膊上被断弦割伤的地方不断流着血。
他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又离得太近,到底还是被震得有些迷糊。晕眩之中,,他只是呆滞地望着空中那道翩若惊鸿的身影。
刘倩扶起李兆廷,按住他的胳膊帮他止血,远远望着冯素贞,目光闪烁。
李兆廷的心仿佛随着那琴碎了。
琴虽然碎了,但音声却撞上山壁再度弹回,排山倒海地朝着接仙台正中央的位置回返。冯素贞凌空翻身,飞跃接仙台回到了天香面前,而那音波却一浪高过一浪地回到了接仙台上,将接仙台上众人震得心脉激颤,欲仙站位最为中间,又是站着的,登时被震得吐出一口血来。
天香搀扶住朝自己倒过来的冯素贞,立时也醒过神来“来人,快,杀了这些反贼”
没了掣肘,没了顾忌,卫兵们蜂拥上前,和欲仙帮的众人打作一团。
欲仙见状大急,他眼神一瞟,看到了冯素贞和天香所在的位置,顿时猛扑了过来。
冯素贞方才消耗过大,因而并不正面相抗,退了几步,拉着天香转身就跑。
欲仙大气,又冲进人群里去抓太子,却见太子慌里慌张地朝他迎面撒了一竹筒的粉末。
欲仙没想到太子竟有此招,立时交臂遮挡,但紧接着就觉得身上燃了起来。
他哇呀怪叫,翻滚着在地上熄灭身上的火焰,可那火却灭了又起,反反复复,很快就烧透了衣衫,烧焦了皮肉。欲仙从地上爬起来,想冲至接仙台角落的水缸,冯素贞折返回来凌空踹向欲仙的胸口再度把他踹向了太子。
太子慌里慌张地又掏出其他物事来,又往欲仙身上一丢,欲仙身上顿时弥漫起了呛人的硝烟气,还有爆裂的噼啪声。
欲仙痛苦难当,翻滚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天香目瞪口呆“老哥你居然还有这一手本事啊”
太子没理她,继续慌乱地在身上找着其他杀器。
冯素贞神色沉静,倒是没有多少惊讶,昨夜宴饮之时,除了聊了接仙台的建制,太子还和自己炫耀过,说是已经用磷粉和硝石准备好自保的火器了。
欲仙昏迷过去后,山上的局势很快明朗了起来,四大护法连同众舵主或死或伤,均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就连两个藏起来的假仙也不知道被谁踢了出来,尽皆被源源不断涌上来的京营卫兵制住。
皇帝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阁子中只剩了自己一个人,他发髻散乱,龙袍脏污破烂,实在是狼狈不堪。他阴沉着脸从接仙台下钻出来,怔怔地盯着被磷火烧得皮肤爆开、身上仍冒着火苗的欲仙身体的抽动证明这人还活着。
而张绍民那边呢,山下的一场鏖战不,山下那一场单方面的京营卫士对欲仙帮喽啰的殴打,根本没花费吹灰之力,就彻底结束了战斗。张绍民见山下形势已稳,即刻提气轻身,紧赶慢赶,此时间恰好登上了台阶,赶到了御前。
张绍民上前跪下“臣救驾来迟,欲仙帮的贼子已悉数伏诛,只余金亢龙逃脱。臣办事不力,望陛下责罚”
昨晚金亢龙先是奉命钳制众分舵喽啰,张绍民本打算让众人趁着他熟睡将他捆缚关押起来。没想到半夜欲仙又下了道令旨让他回京去寻小皇子,于是,还没等众喽啰发难,他自己大半夜地就勤勤恳恳地回京去了。
接仙台上,尘埃散开,一片沉寂。
“不能让他死”皇帝死死盯着躺在地上的欲仙,忽然吼道,“回宫,张绍民,带他回宫,把所有的御医叫过来,朕不能,朕绝不让他死”
冯素贞心头一震,错愕地抬头望着头发散乱的皇帝。哪怕是如此乱局,他仍然信那欲仙有长生不老术。
她转而望向天香,只见其看着自己父皇的眼神淡淡,不悲不喜,却是带着几分悯然。
冯素贞幽幽一叹,这个垂垂老矣的霸道天子啊
张绍民咬牙领命,令人抬起了欲仙。
皇帝忽然道“慢着王总管,你去找几个小太监,把欲仙抬到朕的马车里来。”
张绍民急道“皇上怎能将万金之躯置于险地”
皇帝冷峻地瞥了张绍民一眼。
张绍民顿时收声不语,只好屏退了手下士卒。
众人护送着皇帝下山,上了回京的马车。
这一场闹剧结束,多出了不少伤员,但大多并非是因受到欲仙帮的攻击而受伤,反而是逃窜之时踩踏和摔跟头伤的比较多。
来时几人同坐,去时金躯横陈,如此一来,马车就不太够了。
张绍民只得尽力安排,将受伤的先带回京去,冯素贞主动要求留在接仙台,替张绍民处理剩下的诸多事务。
“冯大人你也”张绍民看了看冯素贞胳膊上的血迹,再对上她坚毅的眼神,深吸了口气,“那就有劳冯大人了。”
天香自然是留下陪冯素贞一起。
浩浩荡荡的车队护送着受惊过度的达官贵人们回了皇城,失魂落魄的李兆廷也被刘倩带走了。
营地之中一片狼藉,冯素贞指挥着京营的士卒将此间拾掇了两三个时辰,才算是打理完毕。天香特意去查看了接仙台,下方的阁子中已不见了人影。她估摸单世文已在混战中将冯老头儿和梅竹带走,心下松了口气。
下了山,天香看到冯素贞正站在营地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
胳膊上的伤口已上药处理过,仍是又痛又痒,冯素贞不由得想到激战之时炸开的琴,心头五味翻杂。
“想什么呢”天香已到了近前,她看着冯素贞的伤势,“现在还痛吗”
冯素贞摇了摇头,叹道“我实在没想到,那欲仙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做出谋逆的事来。”
天香咕哝道“他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冯素贞斜瞥了天香一眼“真的”
天香赌咒发誓。
冯素贞没再追问,欲仙帮这叛乱来得太突兀,其间种种痕迹千丝万缕,和张绍民有关,和天香有关,但她却什么都不愿深究。
有的事,若是那个绍民也能做到,那我这个绍民,也就可以安然退场了吧
午后京中重新派来了车驾,将余下的人悉数接回了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觉得皇帝一直看戏觉得不爽想让皇帝亲自下场打一架来着
满足你了。
接仙台嘛,就酱紫吧,不想写很多啦。
电视剧里接仙台上了两次,搞了两次才结束。ui桂花儿这辈子优势占尽,不想再跟欲仙国师耗着,所以一次开大一波带走。
关于蜂蜜的武功设定,知道在原剧的决战中,她和国师一共打了多长时间吗我又去刷了一遍,一共5分钟,其中2分钟是东方胜过来挡刀,另外3分钟是武打动作反复播三遍。
所以,真正的打斗,实实在在也就是一分钟,其中一半是剑,一半是降魔琴,也就是说,降魔琴也就是用了半分钟的大招。
为了写好这段,我重新刷剧发现了编剧的很多隐喻,为了表明权力对人性的吞噬他用具象的龙椅来表现太子坐上龙椅之后的魔怔。
其实,这个梗挺好,但是剧情太魔幻梅竹的台词太狗血,让人实在不敢看,也没法深思。
如果说你是为了让小孩子看得懂你确定小孩子能看得懂吗摔
关于如何利用欲仙帮众人五颜六色的特色我在前面也算是埋过伏笔了,反正就酱紫过啦,在此重点鸣谢三十文同学sy功底和快速变装能力,撒花
下一章又到了卷终章。
嗯。
明天见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死生如觉梦,长夜不肯明
在温热的水中浸泡了身体,冯素贞整理了下思绪,将今日接仙台上种种怪事罗列出来,想捋出一条线来。
她就这样发着呆,不知不觉,便过去了许多时间。
沐浴之后,冯素贞重新给自己处理了伤口,换了一身家居常服从房中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下人上前禀告道“驸马爷,李夫人求见”
冯素贞颇为意外地挑高了眉。
刘倩自门外迤逦行来,见到冯素贞正站在院子里,立即向她深施一礼“刘倩此来,是专程向驸马和公主致谢的。”
冯素贞避过她的礼道“李夫人这谢从何来”
刘倩道“驸马公主为我父母和兄长在妙州置业,刘倩感激不尽。父亲操劳半生,现在总算是过上了田园牧歌的闲适日子。”
冯素贞道“这有什么谢的,那置业的钱也是用的刘家自己的资产。绍民怎敢居功”
刘倩又道“我父兄对朝廷唯一的牵挂便是这劳民伤财的接仙台,没想到,驸马奇思妙想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我父亲听我说了其中机巧之后连连夸赞,说你有丁谓之才,再过几年,定然能成一代名臣。”
冯素贞谦道“恩师过誉了,这都是宋先生和太子的功劳,绍民也不敢居功。”
刘倩冷眼看着冯素贞的从容有度,突然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冯素贞”
冯素贞面不改色,反问道“李夫人何出此言”
刘倩道“你在接仙台上使出来的那功夫,兆廷认出来了,他说你是冯素贞。”
冯素贞面色从容,她既用了这招式,自然也知道会引人生疑“李夫人此言差矣。若是天下间会用降魔琴的人就是冯素贞,那这冯素贞,岂不是太多了些”
刘倩自失一笑“你不用紧张,你是也好,不是也好,其实都与我无关了。我此来也并非为了得到你一个确切的答复,除了致谢,我也是来告别的。”
“告别”冯素贞神色微动。
刘倩缓缓说道“我前几日去了父兄那边,父亲问我的近况,说是若是过得不适意就去妙州过活。”她顿了顿,低眉顺眼地笑道,“我想了想,我和兆庭在一起,确实过得不快活。”
冯素贞张了张嘴,想劝劝她,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刘倩全然没有在乎冯素贞的反应,只是一个人兀自絮絮地说着“驸马爷,我和李郎成婚,也有将近一年了。这些时间里,我不说是举案齐眉,也算是相敬如宾,用心待他了。就是块石头,抱着怀里捂着这么长时间,也该捂热了吧。”
“不,没有,他的心仍然是冷的。这么长时间了,他心心念念的,仍然只有冯素贞。”
“今日接仙台上,你用降魔琴破了欲仙帮的优势。兆廷他回来就魔怔了,一直在念叨着,觉得你是冯素贞。”
“我伺候他用饭,伺候他更衣沐浴,帮他上药包扎,他统统看不见,他只是念着冯素贞。后来,他念着念着,就睡着了。即便是睡着了,也喃喃念着冯素贞的名字。。”
“我特别地憾恨,憾的是生不逢时,没能和冯素贞见上一面;恨的是李郎不知好歹,不知珍重。”
“他们都说你和冯素贞长得像,你又会降魔琴,所以我想着,我既然想走了,就来见你一面吧。”
她细细端详着冯素贞的容貌,眉宇缓缓舒展“若是冯素贞真是你这般精致又聪慧的人儿,我想我比不上你,也是应该的。”
冯素贞无话可说,不自觉地侧过身垂了眼眉。
刘倩醒过神来,自觉自己在人家院子里这么倾诉实在是不妥,用袖子蘸了蘸眼角“抱歉,打扰了你这么久。我向公主告辞之后,就走了。”说罢,也不等冯素贞开口,越过她进了正堂去寻天香。
“李夫人,”冯素贞叫住了她,“人和人,是没得比的。李夫人侠骨柔肠,忠孝淑娴,是一等一的奇女子。而那冯素贞又算什么,不过是仗着一些才思自恃多情的憨小姐。夫人不要妄自菲薄,李兄今生能娶了你,才是他天大的福分。”
“多谢驸马宽慰。”刘倩回眸莞尔一笑,向着她施了一礼,跨进了正堂。
正堂里面空无一人,刘倩错愕,左右一看,却看到天香正贴着门站在门口,老神在在不知想着什么。
“公主”
“啊”天香一个激灵向旁边一躲,待看清了刘倩方才涩声道,“刘倩,你要走”
刘倩哑了半晌,压低了声音“你方才都听到了”
天香迟疑道“听到了一些。”
刘倩见冯绍民仍站在院中,她咬了咬唇,没多说什么,只是道“那我就不再说了,公主,我走了。”
刘倩洒然转身而去。
她没有对冯绍民说出天香曾驱使她去做的事,也没对天香说出对冯绍民身份的怀疑。
或许,她从来不是擅长揣度人心的官宦太太,但她确确实实是个恪守江湖道义的女侠客。
目送着刘倩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墙外,冯素贞这才心思沉沉地转过身,待看清天香的模样,她怔住了。
平素妆容清淡的天香此时好生打扮了一番,往日里散漫幼稚的双螺髻也梳成了飘逸灵动的凌云髻,再看她身上的衣着也是鲜亮明丽,越发衬得她光彩照人。
“公主这是”
天香终于从方才刘倩的一番剖白中缓过神来,对着冯素贞展开笑脸道“今日冬至,虽然白日里惊心动魄的糟心,宫里也没了赐宴,但咱们自己在家里,还是要郑重度过的。何况我可是险些就成了亡国公主,也算是度过了一劫,自然需要好生庆祝,”天香笑吟吟地到了她身边道,“怎么,莫不是被本公主的美貌摄了魂”
冯素贞眨了眨眼,笑道“这倒不至于,冯某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美人儿也是见的多了,何况平日里我常常揽镜自顾。”
天香顿了顿,端详着冯素贞眯起了眼“驸马,脸大如此,是怎么装进镜子里的”
冯素贞大笑“只需找面大些的镜子就是了。”
天香到了冯素贞身边“我方才见你在院子里站了好半天了,这是看什么呢”
冯素贞朝西方天空一指道“我在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
西方的昴宿早早地升上了中天,衬着残阳的光芒隐隐发着光。两人都想起了昨夜星辰,竟都觉得恍如隔世。
天香撇开脑子里的琐碎思绪,拉着冯素贞进了正堂,冯素贞眼尖地瞧见了桌子上已经摆上了酒张绍民送来的那坛冬阳酒。
天香见冯素贞眼神不太对,立刻媚笑道“张绍民说这酒就是冬至喝的,今日我们就少少地喝上些许可好”
冯素贞看着天香一脸讨好,平心静气地说“也好,那我就陪你喝一杯吧。”她大步走过去,拍开了泥封,自顾自地先倒了一碗喝了“气味芬芳,回甘微甜,好酒,难怪张大人念念不忘。”
天香上前殷勤地又给冯素贞倒了一大碗,却是嗔怪道“好喝你也慢些喝呀,菜还没上桌呢”
冯素贞平素不大喝酒,这一碗喝着虽不妨事,却有些上头。但她从来自持,仍是稳稳坐着“好,那就上菜吧。”
天香忙召唤了一声,顿时就有侍女鱼贯而入,端了一盘盘的菜上来。
冯素贞因着头晕,不好乱动,但看着桌上从无到有的一桌子菜,还是情不自禁地摇起了头“公主,虽然说冬至一阳生,是要吃肉的,但你这一桌子菜做的,何等的暴发户啊”
卤猪头、蒸熊掌、酱牛肉、炖猪蹄、烤羊腿、焖黄鳝、参鸡汤、羊肉锅、烧鸡、烤鸭、肴肉放眼看去就是一桌子肉肉肉肉肉肉的通红颜色,冯素贞尚未下箸已经觉得一股子肉腥气直冲天灵了。
天香笑道“有用的,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今日我可是收到了顾承恩的回信。近日察哈尔那边的交锋愈发激烈,前线的将士想吃肉还吃不到呢”
“我倒是情愿把这些肉都捐给前线”冯素贞顿了顿,“怎样,收到严凛泓的消息了没”
天香点点头道“顾承恩说剑哥哥作战勇猛,战功卓著,已经升了百户。只是他不爱说话,适合冲锋,不适合带兵,”她叹了一声,“他这性子,着实是孤勇啊,也不知在行伍里能否出头。”
冯素贞淡淡道“有你关切着,顾承恩会对他另眼相看,想必前程不差,你不用担心。”说着,她又喝了一碗酒。
“欸,你别光喝酒不吃菜啊”天香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冯素贞碗里,“你啊,平时吃东西总是斯斯文文的,吃的又少,我今日才特意叫人做了一席全肉宴。你今天不要客气,大冬天的,拿出你的气概来陪本公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冯素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借着酒劲儿脱口反问道“你想要我有什么气概是像那冷面杀手的一腔孤勇还是像那九门提督的无微不至”
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楞。
冯素贞愣的是,自己这话说得是不是太酸了点
天香愣的是,怎么这话有些熟悉
冯素贞不说话了,她刚空腹喝了两碗酒,胃里正烧着,也不嫌弃满桌子肉了,先随便夹了一筷子闷头吃了起来。
天香也压下了方才的异样,径直站起身来,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地给冯素贞布菜。
冯素贞很努力地跟上天香的速度。
今日冬至,是一年中夜最长、最黑的日子。天黑得早,黑得沉。
天幕四合,今日明月暗淡,繁星满天。
城南李府,刘倩推开大门,慢慢地将眼前自己根本没怎么住过的小院看了遍。
在微寒的冬至夜里,她在这两进的小院里踱起了步子。
此时夜色已深,明天一早,她就会出城去往妙州。
主卧里的烛火亮着,她先是看到李兆庭的身影出现在窗边,继而那窗户被推开了。
她有些意外地看到李兆庭已经梳洗一新,一扫白日的失魂落魄,站在窗边望着天空的星海。忽的,他眼神一凝,手中掐算着什么,口中喃喃道“白虎张口眼下欲仙已倒,局势明朗,此象怎会如此凶险定然是错了不准,不准”
刘倩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跨进房里,决定向李兆庭告别。摇曳的烛火里,刘倩看到桌上摆着一壶酒,两三个小菜,两副碗筷。
“兆庭”她低低唤了一声。
“倩儿,你回来了,”李兆庭的声音还带着些嘶哑,他放柔了声音,转过身道,“我在等你回来吃饭。”
刘倩一时语塞,终于还是狠心说道“兆庭,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李兆庭神色有些茫然,但马上说道,“不管你去哪儿,请把我带上。”
刘倩无话,嘴唇动了动“兆庭,我们”“和离”两个字已在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
李兆庭深深凝视着刘倩,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倩儿,往日是我对不住你。我现下想通了,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会好好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
“兆廷”刘倩失语,“你可是那冯”
“往日是我虚妄了,”李兆廷摇着头,神色里尽是深悔和自责,“那人是死是生,那人究竟是谁,都和我全然没有关系。真正和我有关的人,是你是陪我历经寒暑,同患难共安乐的你啊”
公主府里,在满桌子的肉菜中,冯素贞败下阵来。
“实在是吃不下了,”冯素贞看着桌上的菜色,有的只动了一两筷,她无力地告饶道,“公主对臣实在太好,臣有些消受不了啦。”
天香的筷子一顿,她飞快地朝冯素贞脸上瞥了一眼,而后移开了目光“那就不吃了撤席。”她又将脸转向冯素贞,脸上重又挂了笑“我们来打双陆玩吧。”
冯素贞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也好,长夜漫漫,有些话,不必急于一时。
席上菜肴撤下,仍是留下了方才那坛子冬阳酒,桃儿为二人各斟了酒,杏儿则摆开那副沉水木的双陆棋子,一副诗酒趁年华的消闲架势。
天香则拿出棉花来“这次啊,你把耳朵堵上陪我下。”
冯素贞轻笑“不让我听骰子声,看来今晚公主要赢棋了。”
天香嘿嘿一笑,弯着身子把洁白的棉花塞进冯素贞娇小的耳朵里。
她试探着小声叫了一声“驸驴”
冯素贞一片茫然,看天香似乎在叫自己,就冲着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这下,莫说是桃儿杏儿,就连庄嬷嬷都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见面前的一屋子女人都笑了,冯素贞歪着头,微蹙着眉,也笑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下了起来。
冬夜不似夏夜有蝉鸣扰人,可好歹有些风声,但冯素贞此刻耳朵堵着,只听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在几乎静谧的世界里,她看着对面的那个人托着腮,凝着神,时不时因着长考而咬起了嘴唇。细微的神情生动灵活,十分耐看。
酒意上头,她心跳如鼓,面颊红热,一时间,竟忘却了自己手中的棋子。
转瞬间,天香盘面上只剩了一颗棋子,距离赢棋只差一步之遥。
天香欢呼起来“哈哈,果然,你这个有用的堵上耳朵就变成没用的啦”
冯素贞听不清她说什么,便只是对着她笑。
天香捏起骰子,此刻,她只要摇出一个一点,就能赢下这一局了。
这可是她赢冯素贞的第一局棋呢
天香冲着骰子吹了一口仙气,将它扔进骰盅,夸张地上下摇了起来。
“砰”地一声巨响,一道黑影破门而入,朝着二人对弈的桌子飞了过来。
冯素贞慌忙推开天香,自己起身一退,那飞进来的黑影就直接砸到了桌子上,满盘的棋子瞬时滚落满地,酒坛落地碎裂,将满堂染上了浓郁的酒香。
天香大惊,定睛看清倒飞进来的黑影居然是单世文。
他是何时回来的
冯素贞摘出耳朵里的棉花,一切宁静均被打破,世界重新变得鼓噪,外间隐隐有杀声响起。
她拉起单世文,还没来得及详询发生了什么,门外已跳进了一个金发壮汉来。
金亢龙
他虎目一扫,一下子就盯上了冯素贞,挥刀向冯素贞砍了过来。冯素贞急退了几步,直到了墙根,立时拧身摘下身后的剑,双臂举起
“当”的一声,剑身外的刀鞘应声而裂,刀锋巨力袭来,冯素贞承受不住这外家功夫,虎口震裂,立时血肉模糊。
天香大急,苦于没有武器,抽出一旁的甘蔗就朝着金亢龙后背砸去。
金亢龙却毫不在意,仍是用尽蛮力一意压刀,竟是想借着先手硬生生将冯素贞置于死地。
此刻单世文已经缓过神来,跳到金亢龙侧面,大刀一舞,朝他脖颈砍去。
这刀若是砍下定然丧命,金亢龙不得不避,他松了攻势,向旁一闪。单世文抓住这个契机,将冯素贞护在身后,猛然一冲,就将金亢龙逼出了屋外。
室内一片狼藉,侍人们吓得瑟瑟缩缩。天香搀起冯素贞,冯素贞不顾虎口有伤,随意将手缠了缠,就持剑出门,天香生怕她涉险,忙拽着她的袖子跟了出去。
外间已是杀成一片,公主府的诸多府兵正和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缠斗成一团,单世文舞着大刀和金亢龙战在一处。
天香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恨得咬牙切齿。
若是如前世那般,欲仙帮仍然是人多势众,也就罢了,今生今世,五大护法连带着各路舵主里都只剩下这一个金亢龙,他居然还敢来行刺,简直是不自量力
但看着看着,天香的神色就凝重了起来来的这十几个人功夫不弱,虽不及五大护法的武功高强,但也不是如欲仙帮的喽啰那般可以轻易被击溃。渐渐的,公主府的府兵显出了颓势来,一时竟伤了五六个。
冯素贞见状,立时忍不住了,天香拦截不及,被她冲了过去。
谁知道,冯素贞一杀进去,那些刺客竟都放弃了正对打着的敌手,宁可拼着后背大开空门,也要纷纷合力向冯素贞杀去。
单世文见状也弃了金亢龙,俯身一铲冲进重围,大刀一横替冯素贞挡掉了一半的刀剑。
天香急得大喊“你们帮主还没死,但你们若是伤了她,欲仙就死定了”
刺客默然不语,单世文却是高声喊道“公主这些人不是欲仙帮众,他们是大内禁军”
“什么”天香大感意外,禁军她忽地灵光一现,回忆起了前世的此情此景。
前世时候,是东方胜的部下和金亢龙等人联手攻入了她的公主府。
但是,东方胜前世正是被欲仙所杀,真正对他忠诚的人又怎么会和欲仙的手下联手
不对
东方胜前世此时正是大内禁军总管,他那几个号称为他报仇的人,正是大内禁军。而大内禁军,是皇帝的近卫。
是了,是了。
这前世今生都没能躲过的这一场刺杀,分明是皇帝的手笔
“父皇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天香心神大乱,她曾经考虑过父皇知悉此事的可能,却也自信今世的自己和太子能够在父皇的盛怒之下保住冯素贞。但是,她万万没想到,皇帝并没有将此事揭破,而是直接派人来刺杀,而且,就在这个他深受打击的冬至,令人措手不及。
刺客被单世文叫破了身份,在瞬时的迟滞之后,发起了更加紧密的攻势,转眼间,单世文和冯素贞身上都挂了彩。
天香大急,也不顾自己手里只有根甘蔗,迎着刀光剑雨冲入杀阵。刺客有了顾忌,一时攻势放缓,面面相觑起来。金亢龙却是不管,他已红了眼,见众人连带着冯素贞都停了动作,马上长刀一挺,直向冯素贞杀去。
这刀来得又急又刁钻,两侧又都是刺客的剑锋,冯素贞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天香脑子一空,她什么都来不及细想,纵身一跃,径直跳到了冯素贞身前
“卟”的一声,是利刃刺入血肉,切断了经脉,搅碎了骨骼。天香只觉得胸口一凉,而后,绵绵刻骨的疼痛和急速涌出的血水将她的心魂全都浸没。金亢龙来势太凶,她吃不住力,向后退了几步,正退到了那人的怀里。
“天香”她听到了那人撕心裂肺的吼声,这才知道,原来一向斯斯文文的冯素贞,也能发出这种近乎野兽的咆哮之声来。
禁军刺客们顿时手上一顿,纷纷朝金亢龙攻去。
天香软绵绵得倒在冯素贞怀里,冯素贞托着她径直单膝跪下,让天香枕在自己膝上,抬手指点封住她的经脉。
金亢龙挥刀横舞,一举将众多攻击暂时挡开,纵身跃起,朝着冯素贞砍了下来
他已抱着必死的心念,只为将冯素贞送上黄泉。
冯素贞螓首低垂,猛然间将一剑飘红所赠的长剑插入泥土,将剑身弓起,另一只手猛地朝它拍去,冷硬的剑身竟也如弦般抖动回弹,那饮血多年的长剑吃不住这般的内劲震动,竟赫然从中折断
一阵诡异而尖锐的龙吟之声乍然响起,冯素贞以剑为弦,降魔琴的功力和着剑气煞然冲奔出去,而无形的音波在顷刻间就穿透了离着最近的金亢龙,也将近前的刺客悉数打飞了出去。
敌方霎时间倒下了一多半,金亢龙更是直接七窍流血而亡,见形势急速逆转,单世文忙带着其他府兵再度冲杀上前,将天香和冯素贞牢牢护在了身后。
耳旁仍旧响着刀剑相撞的钲镗之声,冯素贞却充耳不闻,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已被巨大的恐慌充斥,整个人颤抖着托着天香瘫软的身体,盯着她胸口的一片殷红。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娇小的一个人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水来
“冯驸马我我想说我”天香只觉得身体里的气力被一点一点抽空,整个人的精气神都随着胸前的刀口一点点地泄了出去。
耳旁渐渐听不到了,她只看到冯素贞那清秀白皙的面庞满是焦虑,红润的唇失了颜色,快速张合地喊着什么。她费力地辨别着冯素贞的唇形,知道她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是吃力地探出手指,试图抚摸冯素贞细腻的脸颊。触手碰到的,有温热的液体,是冯素贞抑制不住的泪水。天香想不认同地摇摇头,却没能摇动不断涌出的血水是她渐渐消散的生命,她终于因为失血而头晕眼花起来,眼前冯素贞泪水涟涟的模样也变作了一片漆黑。
这才是真正的濒死吧。
她想起黄昏时分刘倩特意前来的辞别,顿时将满腹的话吞了回去,失神的双眼茫然地找寻着冯素贞的方向,颤抖的手指依旧贪恋地抚着冯素贞的鬓发“冯素贞,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到儿孙满堂,活到鹤发鸡皮,活到他李兆廷死了,你都不许死”最后五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亏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冯素贞眼睁睁看着天香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天香天香”她喉咙嘶哑,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
泪水从圆睁的双眼中不间断地落了下来。
今日冬至,是一年中夜最长、最黑的日子。
天黑得早,黑得沉。
“回禀陛下,大长公主今日好了许多。虽然仍是睡着,但是能吃些肉汤了。”
“真是辛苦梁夫人了,亏得梁夫人通得歧黄之术,姑母病倒的这些时日,都是梁夫人在精心照顾着。不然,朕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大长公主是探望家慈之时发病,民妇的医术正是幼时由家母发蒙。于情于理,民妇都应当为大长公主尽一份力。”
“都这么长时间了,姑母她还醒得过来么姑母啊你究竟是做了怎样的一场长梦啊”
作者有话要说
原剧里接仙台大战之后,五大护法的刺杀实在是太狗血了,和东方胜的属下密谋了一番不说,五个高手都没能搞定冯绍民,感觉来了一趟目的就是为了集火带走刘倩,而冯绍民在开大之后还就这么不争气地倒了。
我思考了一下,设定成老皇帝来杀冯素贞,更合理一些。
本卷完结,我要休息几天修文,对待终卷要更加严肃认真,将于6月8日恢复更新。
下一卷,最后一卷,续情记 敬请期待。
本章后半部分内容是和全文第一章一起写的。
高冷的杨惑今天不多说了。嗯,祝大家六一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