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平心静气道“丞相这个位置,并不是谁说能做,就做得来的,说起来欲仙买到的也不过是个名头而已。”
李兆廷不忿“怎么可能只是名头,那是丞相之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外廷首辅”
天香气恼这乌鸦嘴脑子不开窍,自己又实在不知怎么表述,只得求助于冯素贞。
冯素贞毕竟是状元,隐晦地帮忙解释道“欲仙虽买到了官位,不过也是斜封墨敕之官,得之不正,是得不到百官的认可的。”
能考上榜眼探花的另外二人,自然知晓斜封墨敕的典故,一时都是沉默了。
随着丞相之位卖出的天价,接仙台的花销一下子就凑够了一大截儿,卖官鬻爵的事儿昨日就停止了。吏部尚书算了算,统共只卖出去一百多个官职,大多都是京畿一带的虚职,可谓波及甚微。
而花钱捐了官的这些人,既是斜封官,那么只要日后太子顺利登基,若是看得不顺眼的,自是可以轻易拨乱反正。
刘长赢又道“就算是斜封墨敕,他也是得了官位,手里就有了权。他从前只是国师就敢胡作非为,做了丞相,岂不是要扒下一层皮来”
天香耸耸肩“就算他当了丞相,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哥哥是太子,我父亲是皇帝,内阁阁老们唯一怕的是我父皇,何况张绍民手里还掌握着京营,朝野上下千万双眼睛盯着欲仙呐,何至于如此如临大敌”
天香自然是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来的。
她在前生主政十年,见惯了铁打的张绍民流水的官儿。内阁从来都是暗流涌动,不是没有人和张绍民打擂台,甚至有不少人曾和他平起平坐地唱对台戏,但往往这些人都在没有刀光的血雨腥风中黯然败退了。
她早就参透了“位高未必权重”的官场隐秘,再加上前世的记忆,晓得这个买来的丞相之位委实鸡肋得很,于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参与竞买,只是明面上大张旗鼓,又放出消息渲染自己的豪富,打算撺掇欲仙多出些血来。
但冯素贞觉得只是这样不够,反过来建议天香干脆私底下投机倒把,低价吃进京畿周遭的田地店铺。如此,天香总算是明白,上辈子李兆廷那一摊子家业是怎么来的了。
室内众人都被这两口子的“无耻”震惊了。
刘长赢倒是最先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我刘家一门已经倒了,这产业留着也是守不住,驸马你就收着吧。”
冯素贞含蓄地说道“刘兄,我特意请了一位女侠士,提前去妙州替你们打理产业了。恩师和夫人都已年高,不好再受苦了。”
女侠士
刘氏兄妹脑海里都浮现出了张馨的面容。
刘长赢有些意动“她、她还好吗”
天香道“她好不好,你自己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刘长赢沉默了。
正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好,谢谢驸马和公主的一番好意,老朽明日就合家动身去往妙州。”
刘韬站在门口,不知已听了多久。
李兆廷大惊“岳父大人你真就这么走了吗”
刘韬淡然道“皇上既已下了口谕让我合家离京,我留下岂不是抗旨”他走到近前,爱怜地拍了拍刘倩的肩膀“倩儿,你要不要和父母一起去妙州”
刘倩犹豫地看了看李兆廷,咬咬牙狠心道“女儿暂时,还是要和兆廷留下”
刘韬也不多劝,只是道“也好,你要知道,你的父母和兄长都在妙州,若是受了委屈,就过来找我们罢。”
“岳父”
“父亲”
两个男人的声音撞在了一起,两道声音中都满是矛盾和痛苦。
刘韬对刘长赢道“赢儿,你去见过皇帝了,撞过这块铁板了,你现在觉得,直谏死谏,可还有意义”
刘长赢枯槁苍白的面容一时因痛苦而愈发扭曲起来“没有,全然没有意义”
刘韬长声一叹“赢儿,你不适合做官,随为父走吧。”
刘长赢沉默不答,这连番的打击袭来,再加上天香方才的那一番话,让他对这些现实中的政治失望透顶。
或许,那靠着一腔热血致君尧舜的理想,本来就是虚假的镜花水月。
他的神色陡然一松,徒然地向着父亲点了点头。
刘韬拉过水月儿的手“夫人,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们回去收拾收拾,随为夫去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欸好,”水月儿连声答应着,抹了抹眼泪,“老爷,我这就去收拾。”
李兆廷急了“岳父,您为朝廷兢兢业业三十年,不能就这样走了啊”
刘韬摇了摇头,叹道“兆廷,你还年轻,心思活络,也懂得做人,官途想必不会差。只是,你油滑有余,担当不足,向张绍民和驸马多学习着吧。”他扭头对冯素贞道,“绍民啊,一切,就交给你了。”说罢,他拉过妻子的手,相携着出了门去。
“弟子定不负恩师重望。”冯素贞向着刘韬的背影深深施礼,不论刘韬这些年功过如何,她仍是敬重着这位定海神针一般的宰相。
李兆廷绕到刘倩身边,急道“倩儿,你劝劝岳父。他仕宦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联名上书,总能保得下他的。”
刘倩苦笑连连,暗忖门生故吏遍朝野,父亲下狱这几日,你可有看到那些门生故吏来家慰问
天香见刘倩一脸难色,实在是忍不住了“乌鸦嘴,你就让他去吧你这样,只会逼死他。”
李兆廷冲口道“他是我的岳丈,我怎么会逼死他,你算是什么人你怎么能够替刘家人做主”
冯素贞拦住了张牙舞爪想要上前揍人的天香,一字一句道“李兄,他也是我的座师,”她盯着李兆廷的眉眼认真道,“李兄,这世上,鼓励,二字,并非只是能鼓励旁人披荆斩棘,激流勇进。真有人累了,拼不动了,想要急流勇退,也是应当鼓励的。”
“这,这是什么道理”李兆廷不解,“这样岂不是没人能制衡那欲仙,纵容了奸邪”
“谁说会纵容奸邪”天香瞪眼,“难不成朝廷上下就只得刘韬一个人了你不是人吗”天香知道李兆廷这人并非没有优点和能力,不说别的,就说他总能挑动天香的无名火这本事,还真是国中数一数二的。
面对公主对他不是人的质疑,李兆廷气呼呼地没有回话。
冯素贞知道现在刘家上下心情都是纷乱,还忙着收拾行囊动身启程,就拉着天香告辞了。
回宫路上,天香感慨“没想到刘韬反而是最好说话的。”
前生刘韬夫妇惨死的刚烈着实让她记忆深刻,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怼李兆廷,生怕他又把人给逼死了。
冯素贞怔了怔,默然道“正如公主你前几天和我说的那般,人老了,想法是会不同的恩师他,老了啊”
天香叹了口气,见冯素贞颓然,她便安抚了几句。
冯素贞自是不好低落太久,便笑道“公主揣度人心果然厉害,又行事坦荡,体贴入微,绍民需要向公主学习,日后还望公主不吝赐教。”
“那当然,本公主可是个洞察人心、光明正大的人”天香大言不惭地自夸起来。
她本以为冯素贞会如往常那般打趣自己一下,但奇怪的是,身边居然一片沉寂。
冯素贞没有搭腔。
她觉得不对,转头去看冯素贞,却意外地,在冯素贞脸上看到了自相识以来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
不,不止是严肃。
那神情带着一些僵,又无比凝重,仿佛有千钧重物压在她心头一般。
天香吓到了“有用的,你怎么了”
冯素贞凝重地转过头看向天香,嘴唇微张,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天香的自夸让她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对东方胜信口说的八个字来
洞察世情,心有光明。
这说的不就是天香公主吗
她会对东方胜说出这八个字,究竟是因为这些时日和天香的相处而得出的结论,还是说,天香的性情恰恰好好地拨动了她的心旌
不管是哪种情况,冯素贞此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莫非莫非
莫非自己喜欢上天香了
冯素贞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思绪万千,脑中情境闪现,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一一具现于眼前。
那亲昵,那然诺,那无间的信任,那蓦然出现的思念
这是喜欢么
这难道不是吗
可是,天香,是女子啊
虽然冯素贞自幼见的男子少,但她其实并不缺乏和女孩子亲近相处的经历。
从小,是梅竹陪着她长大的,两人既是主仆,也是密友,同食同宿,同起同卧。
近来,她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和天香亲近起来。原来避之不及的肌肤相触,也似乎变得频繁而寻常。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和梅竹相处的时光。
冯素贞自我纾解起来或许,是在这一身男子衣衫之下的自己,太过孤独,才格外渴望着和友人的亲密吧。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啊
面对东方胜的追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的呢
或许,是自己倾慕天香的性情吧
但是
天香看着冯素贞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地变幻莫测,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这冯绍民和刘韬这对名分上的师生真就有这么深厚的感情
天光还未明,弯弯的晨月尚挂在头顶。
刘家人走得冷冷清清,合家人顶着这弯晨月踏上了行程。
昔日荣光无限车水马龙的丞相府邸,如今只剩了李兆廷夫妇二人。
皇城西南方最高的角楼里,皇帝披着厚厚的大氅扶栏直立,初冬的霜露沾在他的衣襟上,沉甸甸的。
他远远地望着从刘府中出来的那一支车队,目送着他们一路抵达四九城的南门,终于再也看不见。
他并未从那支车队里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却觉得满心的慰藉。
走吧,走吧,就去做个富家翁,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原剧里是天香和驸马拿下了这个丞相之位,用的是一剑飘红辛苦抢劫换来的钱。
然而拿下了丞相之位之后的冯绍民,并没有增加什么了不起的权柄。
所以编剧你写这段情节是不是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抢劫欲我说里要控几里寄几哦
知道我为什么把一剑飘红送走了吗,我不想让他当抢劫犯啊
想要暴富吗像我这样低吸处于价值洼地的标的啊
本章的感情戏以驸马的内心小剧场为主。
依旧日更,明天早上八点见。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隔帘梅花误,哪识香自来
丞相之位当然没有天香所想的那般不重要,只是她从来地位超然,将那些可能会有的影响都忽略不计了。
在前生主政十年、见惯了龙争虎斗的天香可以对丞相之位不看重,但欲仙可不能。
欲仙丞相近日来可谓春风得意。
自打拜了相,他便除下了一身道袍,换上了一身正红色的宰相官服,喜气洋洋地接待着四面八方的恭贺和赞扬。
当然,攻讦他的声音还是有的,但欲仙对现下已经很是满意了,不遭人嫉是庸才嘛。
他看到更多的是从前那些一口一个妖道骂他的那些官员如今是噤若寒蝉,不敢惹他;而那些从前冷待他的,此时却有不少是热络起来了。每日欲仙宫里都能收到成堆的拜帖和宴饮的邀函,还有不少主动投到他门下做他弟子的。
从前的外人都是如此,一开始就追随他的人又怎能没有表示
欲仙帮十二分舵的舵主们特地带着手下从天南地北赶至京城,几百来号人声势浩大地包下了整条烟花巷为自家帮主庆贺。
丞相门人居然大张旗鼓地眠花宿柳,着实令整个京城为之震惊。
天香听到包打听单世文和自己讲述此事,当即兴致盎然地表示想去烟花巷里开开眼界,被冯素贞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怎么,我要去找姑娘你吃醋了不成”天香打趣道。
冯素贞面色一僵,她近来因着那日的了悟而心中有鬼,对天香这打趣格外地敏感,便偏过头不回答。
单世文接话道“公主怎么这么说,难道就不怕驸马爷去青楼找姑娘吗”
天香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她若要找便找,我定然帮她挑个有才情的美人儿来。咱们驸马如此花容月貌,两人坐在一处鼓琴奏歌,看来多赏心悦目啊”
单世文畅想了一下那情景,佩服道“公主高见,有公主撑腰,也不怕驸马和别人抢姑娘打架了。”
天香一愣,想起自己之前和东方胜编出来的风流韵事,一时笑得更欢快了。
此事身边知情的人如李兆廷张绍民等都是讳莫如深,不去提及,只有三十文这小子敢当着冯素贞的面捅出来。
“那自然,现在,有本公主给她撑腰呢”
冯素贞脸色沉沉,她虽是咳嗽着瞪了单世文一眼,心下却多了一些释然天香对待自己这态度如此豁达,倒不像是情之所钟的样子。但转念一想,她又难受起来她一直以来千防万防,现下天香对自己倒确实没什么不得了的情愫,但自己却仿佛已然对人家动了心。
她又纠结起来。
见冯素贞脸色变换得都快黑了,天香忙换了话头“对了,三十文,我和菊妃娘娘说要一道听戏,但我很少听那咿咿呀呀的东西,也不知此时这京城里哪个戏楼子好。你出身勋贵之家,认识的纨绔多,应该晓得吧”
单世文思忖了下道“公主,不如就请来福楼的班子,那里的角儿好,有时候还会自己写新戏唱,最是新鲜。”
天香想了想“最好还是我亲自去听一场,才好请到宫里去。不然若是唱得不好,岂不是掉了我的面子”
单世文应道“公主若是想去,属下就找爱听戏的朋友给您匀个包厢出来”
“好好好”天香连声答应着,扭头对冯素贞道“既然不让我去青楼,那就陪我去戏楼吧”
冯素贞醒过神来,冷着脸答应了。
欲仙丞相这几日忙得不得了。功是要庆的,那些欲仙帮里的兄弟们要赏的,自家的笔墨班子是要组起来的,那些被欲仙帮敲诈打劫了的苦主是要设法弹压和收买的,空头富贵是要许的,礼是要收的,宴是要赴的。
欲仙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在忙碌和宴饮玩乐中度过了几日,也空口白牙地许出去不少官职,俨然将自己天南地北的十二分舵门人都拔成了封疆大吏。
吏部封相的流程走完,欲仙领了相印,便志得意满地向着文渊阁而去。
文渊阁,这是他这个内阁之首的办公之处。从前,欲仙曾几次三番地路过此间,他当时觉得这里红檐碧瓦的台阁很是精致,但自己进去了才发现
娘的,还不如自己的欲仙宫一半大呢
阁臣里有两位已经和欲仙有了交情的,见他履新而来,特意办了个小小的履新仪式,将他邀进了内阁,给他指明了他的固定座席。
欲仙沉默。
娘的,自己刚才怎么会以为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全是自己的
但除了两位对他稍稍热络一些的,另外四位阁老却是连起身都没有,只是略略抬了抬眼,向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他唤了人来清理了一下座位,把属于刘韬的一些物件儿统统赏赐了下属,而后按照五行八卦的阵法把自己用熟了的笔墨归置好,这才清清爽爽地落了座。
才坐下没多久,两位阁老打起来了。
是的,打起来了。
“同样是歉收,怎么给太原府的赈济要比松江府多那么多,你这徐老西儿你这是拎勿清,徇私”
“张蛮子,你瞎扯淡太原府多大,松江府多大松江府本来就富庶,少贴补点又怎么了”
徐阁老和张阁老两个加起来一百三十来岁的重臣各自操着家乡口音,一句一句地呛了起来。
一直笑眯眯地用紫砂茶壶喝茶的陈阁老在旁边一叠声地劝“对对对,张阁老有理。”徐阁老瞪眼。
他忙道“徐阁老说的也对。”张阁老吹胡子。
陈阁老一拍大腿“哎呀,做人呢,不要这么大火气,来来来坐下来喝茶。”他心里咕哝,若是那最会云山雾罩的定海神针刘韬在,这两人是决计打不起来的。
欲仙在一堆邸报和两位阁老掏裆揪胡子的全武行中,度过了自己真正作为丞相的第一天。申时一刻,放班的鼓声一响,欲仙就坐不住了,连忙步履匆匆地回了欲仙宫。
他自我安慰,明天就会好的。
但第二天,张阁老又和王阁老呛了起来。
欲仙嫌烦,便不去管他们,直管拟了自己想封的官职,和另外两个和自己相熟的阁老聊了起来。
那陆阁老虚着眼睛朝着那长长的名单打量了一遍,咂咂嘴道“国丞相啊,这个单子怕是不妥啊”
“哦,是哪里不妥”欲仙虚心求教。
陆阁老道“国朝定例,这五品以上的官职,需要陛下首肯,内阁复议,方能授下。而这七品以上的官职,则是需要内阁拟定,陛下批了,方能敕封。无论哪条路子,这封官赐爵之事都绕不开陛下和内阁啊。咱们内阁里”他瞧瞧朝其他阁老看了过去,“您也看到了,一个个都是驴脾气,怕是没那么好过啊。”
欲仙一怔,他是有自知之明的,想来自己这个买来的丞相,是使不动那几位驴脾气的阁老的,忙转头问道“齐阁老,吏部那边儿你熟,你看看有没有能绕过内阁让我直接封了的官儿”
齐阁老和陆阁老相视看了看,道“除了丞相府上的一些幕僚是由丞相自己来定,地方上的一些九品胥吏倒是可以由吏部直接任免”
欲仙蹙眉“这也太小了些。”
两个阁老只好打着哈哈儿,没说什么。
见欲仙愁眉不展,陆阁老想到欲仙答应要给自己的金丹,忙道“其实,还有个路子”
欲仙忙问“怎么说”
陆阁老道“不是要修那接仙台嘛这修个工事,最好加官儿,虽然是工部的下等活儿,但好歹领了官身,以后也好再做拔擢啊。”
欲仙一想确实也有道理,便心事重重地过了晌午,直奔皇帝的御书房去了。
但他却扑了个空,被告知皇帝出宫去了。
欲仙大惊,这皇帝平素最不好走动,怎么如今说出宫就出宫了
他没问出皇帝的去向,只得悻悻地回去了。
内阁里的张阁老和王阁老依然吵吵嚷嚷地互呛。
又到了放班时刻,今日欲仙有宴饮,换了常服之后便摆着官威又到了那被包了场的烟花巷陌。
天香行事风风火火,说要听戏,翌日就又换做了闻臭的打扮,拖着冯素贞要去那来福楼。但她还记着昨日单世文对欲仙帮众人绘声绘色的描述,脚下鬼使神差地路过了这红粉巷子口。
欲仙帮的分舵舵主正在门口恭迎自家帮主的到来,十分引人瞩目。
倒不是这人多气势足,而是这众多舵主的打扮,着实的一言难尽。
不止是穿得赤橙黄绿,连头发也是五颜六色,缤纷多彩,除却中间一位儒生打扮的看起来还像个正常人外,其余人都是夸张至极,简直比天香上辈子见过的西洋人还要古怪。
天香惊道“有用的,你说那国师啊,那欲仙丞相是不是实际上是个瞎的,才能让自己手下人如此装扮啊”
冯素贞朝那些人打量了一番道“欲仙帮奉的虽是道教,但和正一教教旨大相径庭,他们这装扮,又是十二个人,怕是和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相关。”
天香惊讶“你还能看得出是十二个人啊,我只看得到一片五颜六色,根本分不清有几个人。”
冯素贞遥遥指了一人道“你看那人,头发是黄的,鞋子也是黄的,对应的乃是坤卦,想必此人是自西南而来。而他上身着绿衣,下身着棕裤,则如草木破土而萌,对应的乃是甲子,乃是东向。西南而偏东,此人又腰系红带,是离火之象。我猜这是川渝之人。”
天香敬服“连这事你都懂,不愧是有用的”
冯素贞心中有些自得,兴致勃勃地想要继续分析下这人身上纹路和配饰的寓意,但那十二个人一动,她也眼花缭乱地找不出原来的那个人了。
原来是欲仙到了。
二人顿时也无心在此继续围观,调转脚尖朝着来福楼走去了。
欲仙下了轿子,众舵主齐齐跪下“参见丞相大人”
欲仙见状,顿觉心中闷气一消,哈哈笑道“诸君请起,请起。”
众人一同进了厢房,唤来不少腰肢纤软的妖娆美人儿,一时间推杯换盏,丝竹声动,一派欢快祥和的景象。
待到了地方,天香才发觉这“来福楼”离那错认水酒楼不远,顿时惊起了肚内的酒虫,心想着,不管是看了戏再喝酒、还是喝了酒再看戏,都不如边喝边看,就兴冲冲地去打了一坛子桂花酿拎到了戏楼。
戏楼门口挂着水牌,写着今日的戏码,唱的是全本,怜香伴。
冯素贞虚眼看清了水牌上的名字,面色微变,对天香道“公主,不如我们改日再来吧”
“为什么改日”天香又朝水牌看了一眼,心道莫非这戏有什么猫腻难道是和那是一个路数的
她立时更感兴趣了。
冯素贞磕磕绊绊道“这这戏不太不太好看啊。”
天香不解,朝里面探了探头“我看着来人挺多的啊,而且这戏名里有一个香字,想来是和我有缘,就这出吧”
她不由分说地拖着冯素贞进去,二人报了名姓,遂被引去了单世文帮忙借的包厢。
二人穿过一片人山人海,天香道“你看,这戏挺叫座儿的呀”
冯素贞埋头不语。
二人在包厢内坐定,天香兴致勃勃地点了瓜子点心,又要了碗来把酒倒上。
冯素贞却是有些局促,她左顾右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又好似有些期待。
戏开场了。
怜香伴是才子李渔写的话本儿,冯素贞博览群书,是早就知道这故事的,因而听得三心二意,却是边听边用余光打量着身旁天香的反应。
戏里讲的是新婚燕尔的监生之妻崔笺云入庙里烧香。
天香在一旁咔咔吃瓜子。
因为一阵异香传来而吟诗唱和,继而结识了名门小姐曹语花。
“溯温疑自焙衣笼,似冷还疑水殿风。一缕近从何许发绦环宽处带围中。”
“粉麝脂香未足猜,芬芳都让谢家才。隔帘误作梅花嗅,那识香从咏雪来。”
天香在一旁咕噜咕噜喝酒。
那香居然是曹小姐的体香,两人顿时相见恨晚。
天香吃点心吃得咳了起来。
遂一起结拜了姐妹,在神佛面前定了终身,还许了来世。
天香什么都不吃了,眉毛挑了挑。
“今生为异姓姐妹,来生为同胞姊妹何如”
“不好,难道我两个世世做女子不成”
“这等,那做兄弟如何”
“也不好,不如,就做了夫妻吧。”
天香托起了腮,盯着戏台子上的两个女子一起携手盟誓,那崔大娘还换了男子装扮拜堂天香目光一凝。
随着剧情的推进,台上上演着故事中常见的起承转合,两个女子互相倾慕,但不得相守,于是智计百出地为之经营,崔笺云甚至女扮男装进入曹家为奴仆。
天香的神色越发凝重,冯素贞在一旁看得大气都不敢出,又生怕被天香瞧出了自己的异状来,只好板起脸来,免得从脸色上泄了心迹。她觉得喉咙干涩,将茶水喝尽了也不敢出声再要,便故作镇静地将天香的桂花酿倒入自己杯中。
嗯桂子香气,虽是水酒,却也可口话说回来,天香的名字,不正是丹桂之名吗
冯素贞不自觉地多喝了几杯。
天香入了戏,看得眉心紧皱,伸手又去摸酒坛子的时候,发现酒坛已经空了。
她轻咦,欸,自己还没喝过瘾,这酒怎么就没了
她只得咂咂嘴,这怜香伴分明讲的是两个女子相爱的故事,果然是一出离经叛道的戏啊
只是不知,冯素贞是怎么看待的。
她瞧瞧瞥了冯素贞一眼,见冯素贞正襟危坐,神色肃穆,脸板得比小黑还长,似乎对台上的喜怒哀乐浑不在意,只是面上似乎带着些往日不曾见过的红晕。
另一边厢,欲仙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此间男人居多,各自温香软玉在怀,一时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欲仙也借着酒劲儿搂着两个美人儿耳鬓厮磨,正要起身朝着单间儿走去,却看到黄头发的蜀州舵舵主大着舌头过来了“帮主,属下陪你再喝一杯”
欲仙哈哈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蜀州舵舵主陪着笑道“帮主,你看我想当的那个川渝卫指挥使,当不当得噻没得问题吧”
欲仙脸色一变,想起来了,自个儿前天醉酒居然还许了这么大的官儿出去。
蜀州舵舵主继续絮絮叨叨“我就指望着风风光光地回去,把那岳总兵吓成龟儿子。妈卖批一天到晚地打秋风,好恼火哦”
他这一说,其他舵主也从温柔乡里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问起了欲仙自己所求的官职。
欲仙头晕脑胀,想想今日还是先给各位打个提防,免得日后他们大失所望。
但他又不好明说自个儿手中权柄有限,才没法儿给手下封官,便把脸一板“都指挥使哪里是那么好当的真当巡抚布政司本官随便给你们安排不成不是本官不爱惜你们,实在是你们一个个都是大字识不得一箩筐的泥腿子,给你们封官儿的事儿啊,本官还得从长计议。”
众舵主一愣,纷纷看向了一身儒衫的江左舵主。江左舵主精神一震,他是读过书的,身上甚至还有功名,自认比别的舵主身份更好,也是比别人见多识广有分寸的,立时上前问道“不知属下想要的松江知府一缺儿,帮主有没有”
欲仙汗颜,连忙“哎哟”一声,说着自己醉了,倒在一旁的美人儿身上。
金亢龙见状,忙呵斥道“你们一个个吵吵嚷嚷的是以下犯上没看到帮主醉了吗”他立即弹开众人上前,搀着欲仙去了单间儿休息。
众舵主面面相觑,各自都是心中惴惴。
江左舵主觉得不安,忙向一旁的土护法打听“土护法,你说帮主这是怎么了”
起初欲仙在朝堂上捐了五十万两得了两个敕封忠勇义士的名头,其中一个正是给了土护法。他是能随着欲仙进宫的,对欲仙的今日窘况多少有些了解,却也不好明说。眼见得众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摸着光头把眼睛一瞪“就凭你,还想当什么劳什子知府,也不好好照照镜子你们自己心里盘算下你们给帮主做过多大的贡献,送了多少钱财,献过多少财货如今什么都没做就跑来伸手要官,想得美”
众舵主一时哗然,江左舵主哼了一声,掰着手指头算起了帐“江左舵三年里给帮主送过不下百万两银子,土护法,你那劳什子忠勇义士是帮主花了五十万两捐出来的,里面难道没有我江左舵的功劳”
土护法顿时一缩,但转了转眼睛又道“你急个什么帮主今年才来着京城开疆拓土,花钱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你那一百万两银子算是什么帮主刚刚当上的丞相可是花了两千多万两银子啊他刚刚上任,还有诸多事情要谋划安排,哪里管得到地方上的事就算要封官自然也得是我们这些总舵的先当,再来安排你们这些分舵的”
其他舵主一听,顿时气炸了肺,吵吵嚷嚷地要和土护法理论。
“够了”金亢龙大喝一声跳了出来,径直上前扇了土护法一个巴掌“胡说些什么,岂不是伤了兄弟们的心”
他朝着诸位分舵主拱了拱手“帮主现在刚上任,很多事情顾不上安排,等过几日他上了朝觐见了皇帝再说吧”
众舵主见金亢龙动手打了土行孙,心里也是出了一口气,便压着火儿各自散开了。
来福楼这边的戏也唱到了尾声。
故事到了最后,崔笺云在一番设计之后,终于使曹语花嫁给了自己丈夫为妾,二女也得以相守。
戏散了场,二人各怀心事,各自沉默不语。
怜,香,伴。
或许是因为那个香字,这三个字重重敲在了天香的心上。
但最后两女一男大被同眠的结局让天香膈应还说什么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明年此际珠生蚌,看一对麒麟降
猥琐,相当猥琐
她不由自主想到前世大街小巷传唱的女驸马中,那个李兆廷左拥右抱的结局来,顿时嫌恶地皱眉撇唇,咬牙切齿。
冯素贞看着天香这苦大仇深的表情,心里有些犹豫,却还是清了清嗓先开了口“公主,这戏怎么样”
天香心中百感交集,沉吟了片刻,刚要开口点评几句,却听到冯素贞补充了一句“这来福楼的角儿可还上得了台面”
天香哪儿分得出唱腔的好坏,她回想了下方才看到两个小旦的模样,哼哼道“还成吧进宫就挑他们吧。”
冯素贞壮着胆子又问道“那公主觉得方才的戏如何”
“哎呀这戏真是”天香皱着眉,狠狠地摇了摇头,大声叹了一口气。她实在是被这个看似团圆的结局恶心到了,闷声不语地打着腹稿组织着词句,打算滔滔不绝地将这个结局狠狠地批判一通,再将那两个女子的才情赞上一赞。
果然,这样的感情,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得了啊看到天香的神态,冯素贞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也是,天香曾经倾慕一剑飘红,又曾经中意张绍民,她所喜欢的,应当是英雄美人的故事才是。
冯素贞心中有些惘然,不想听天香对这戏中之情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便抢先一步说道“我也觉得这故事不太好,那就不需记挂了,邀入宫里的时候,不点这出就是了。”她勉强恢复了往日的泰然,“天色不早,我们快些回府吧。”
天香张了张嘴,千言万语都被关在了喉中。
果然啊
她蓦地想起方才进来福楼前冯素贞面上的不自然,以及后来看戏时那人板起的脸。天香不由也自嘲地摇了摇头冯素贞在闺阁等了她的李郎三年,想必心中向往的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这样的话本儿才是。
天香顿觉索然,相处了这么久,虽然自己一意攻心,想必已在那人心里有了非凡的地位,却也不知何时才能让她放下那些世俗的成见,继而“怜香”,甘心相“伴”。
两人各怀心事,都没对这出戏发表什么评价,一路沉寂着朝着公主府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个汉人王朝的朝廷制度用的是明朝的内阁制度。明朝的内阁里的阁老真的打过架哦
怜香伴,清人李渔所写的话本儿。
有兴趣的可以搜来看看。
具体内容嘛,就如本章故事所言,是个百合故事,结局嘛是挺雷,但不能以现代的标准来强求古人,在那个年代的女孩子没法独立生活的,能够和自己的喜欢的女人在一个家庭里已经是难得的圆满了。
女孩子只要讲卫生勤洗澡本来就是香喷喷的嘛崔大娘你个痴汉
盲人摸象,有人觉得象是柱状的,有人觉得象是蒲扇状的。
两人听戏,一个看到了不容于世的奇情,一个看到了略带缺憾的结局。
角度不同,一个懵懂初会,一个却是在遗憾中多爱了一辈子。
横看成岭侧成峰,这才有了趣。
继续明天见。
是不是抓心挠肺呀哈哈哈哈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谁知疲秦计,能开万世功
冯素贞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舞起了剑。
这几日,她不断地想起梅竹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她想起梅竹曾不明真假地跟她说,自己喜欢的人,是小姐你啊
那时她曾淡然地应对“傻丫头,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就不会这样说了。”
而今,她无比想回到过去,诚恳地去向梅竹请教你对我的喜欢到底是怎样的喜欢能不能说清道明,以便我好生参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