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胜随着天香穿过玄色大门,跨进了这个近两个月来他不曾踏入半步的小小院落。
这院子实在是太小,方方正正、两进两出,除了墙边载着的一排小杨树,连个园子都没有,几乎一眼就望尽了。他边走边打量周遭的陈设,突然想到了什么,阴测测道“天香妹子,怎么只见张绍民,却不见我那好妹夫冯绍民呢”
天香随口答道“哦,他呀,现在是晚膳时间,自然是吃饭呢”
东方胜大感意外“冯、冯绍民在这儿”话音落下,他才察觉到自己着了相,忙又换了冷脸。
天香道没有回答,径直推开接近后门的小房间“喏,你要找的人在里面,自己进去问吧”说罢,便立在门口,并没有跟进去的意图。
东方胜心底闪过一丝犹疑,但仍是进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东方胜就沉着脸出来了,其实,第一眼看到那徽州男子的身形,他便心里有了数,只是仍是不信地细细盘问了一遍。
“你不是说冯绍民在这里”东方胜虎着脸向天香问道,“听里面那小子言语,你那好驸马分明是已经乔装出了城”
“我只说他吃饭呢,又没说是在我这里吃饭。”天香翻开两掌,一脸无辜,“我也不知他在何处吃饭。我也是纳闷儿,我好端端的驸马怎么就背着我出了城东方都督,你这么关心她,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哼”东方胜心知八成是因着自己打草惊蛇才惊走了冯素贞,却还是含混道,“你自己的夫君,你怎会不知晓”
天香无奈嘟囔“又不是我愿意嫁的”
东方胜这才记起当初天香下嫁之时那叫一个百般不情愿,立时对冯素贞的身份更为笃信,心底更是起了维护之意以致于缄口,只哼了一声,就步履匆匆地大步出了小院。
一出门,见自家府兵正吸溜吸溜地喝着人家的汤吃着人家的肉,东方胜冷着脸咳嗽了一声,陈百寿等人立即扔了碗站直。
东方胜瞧着他们油光光的嘴更觉闹心,喝令打道回府。
他走得太急,大步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时没留神撞倒一个白头老翁,幸亏一旁的黑衣年轻人及时伸手托着,这才没摔折一身老骨头。
东方胜余光一驻,脚步却没停,径直向驿馆去了。
唱戏的没了,热闹也没得看了,围观群众一哄而散之后,单世武方才带着全副武装的怀来卫士兵姗姗来迟。
张绍民不得已,好一番解释之后,好声好气地送走了这些援兵,再回到房中时,仍是不敢相信“公主,你与他说了什么东方胜怎么去得这般快”来势汹汹去也匆匆,怎么喝了碗汤就收拾家伙走了
“我没做额外吩咐,那日方大生和我们说了什么,就和他说了什么,只省去了驸马托他给我带信的关节。至于东方胜为什么去的这么快”天香露出了努力思索的神色,最后不在乎地背对着张绍民伸了个懒腰“大约,是饿了吧。”
冯素贞啊冯素贞,我可是帮你拖延了三日,又隐去了你的去向,你可得尽量跑远些。
张绍民安顿好了巡防营卫之事后,便去了隔壁县衙歇息。天香格外平静,先去书房安抚了太子和小花儿,尽管这两人看起来丝毫没有收到任何影响,倒是李兆廷抱着杆枪,守在门口,仍是一副一夫当关的紧张模样。
天香又去了后厨,好一番夸奖了厨娘石娘子,为免东方胜打探不出消息而失了耐性,正是天香嘱咐了她在外出采买时将方大生的身份泄露出去。
石娘子被她夸得眉飞色舞,仍是谨慎道“俺平时是个嘴笨的,要不是公子公主吩咐,俺可不敢对着外人说主家的事。”
天香笑笑安抚了她,又夸赞道“今日的黄豆蹄髈汤炖得也好,可惜我只喝了小半碗。”
石娘子更喜欢天香夸自己厨艺,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俺可不是自夸,俺这炖汤的手艺可是怀来城里头一个,你看驸马爷平时不爱吃肉的刚刚都喝了俺三碗汤公主爱喝,俺明天接着炖俺听说看到那王屠户明天要新杀一口三百斤的猪”
天香随着石娘子的唠叨声频频点头,赏了她五两银子叫她明日去买半扇猪回来,而后转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只是推开自己房门时,她脑海中闪过一片电光石火
“你看驸马爷平时不爱吃肉的刚刚都喝了俺三碗汤”
驸马爷不爱吃肉刚刚喝了三碗汤
驸马爷刚刚
刚刚
她脑子一乱,跨进房间的身子一僵,险些栽倒在自家卧房里。
她狼狈地冲了几步站稳,却听到房内一声轻轻的闷笑“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怔怔地循声看了过去。
戍初一刻,一更天,打落更的“咚咚”声在街外响起,宣告了夜的到来。
火炉上的铜壶冒出了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天香停了神思,提起铜炉灌满了汤婆子,又将汤婆子塞进了被褥里。
门吱呀一声响动,有人带着一身皂角香气的氤氲进来了,她“蹭”得从床上弹起来,结结巴巴道“洗好了”
来人在头上搭了块棉布,几乎遮去了大半张脸,开口却是带着笑意“嗯,直觉得洗去了几斤尘垢,洗完之后,感觉人都瘦了一圈。”
天香噗嗤一笑“哪里就那么夸张,虽然方才你黑乎乎地吓了我一跳,但你毕竟只是奔波了七八日而已,哪里就沾了这么多尘土不过,你肯定是很累了,先睡觉吧。”
那人摇了摇头“你坐罢,我先烤烤头发。”说着,便缓慢地搬了个凳子,在火炉边坐下了。
天香见其走动动作有异,忽的想到了什么,忙起身翻箱倒柜地找寻了一番,找出一支跌打损伤膏来。
她迟疑地上前,将药膏放在桌旁“你连着骑了这几日马,若是有了损伤不妨用这个涂抹一下,我出去催下太子老哥睡觉。”
说罢,也不等人回应,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九月过半,皓月当空,繁星点点。
天香从书房回来,并未急着回卧房,在院子里踱了起来,
冯素贞的悄然归来并未惊动任何人,知晓的人除了她,便只有在前面一团乱的时候,在后厨收拾汤锅的石娘子。
想想当时那情景,饥肠辘辘的冯素贞钻进厨房狂饮三大碗肉汤,天香不觉有些想笑,却又不禁有些心疼。
那个调个酱汁都如磨墨般闲雅的冯素贞,是经历了怎样的餐风露宿才会如此狼狈
她没顾得上询问太多,冯素贞也只是简单说了句“与徽帮等人行至大名府,而后孤身折返回来”。
这一去一返两千里路
天香心中满是困惑,不觉念念出声“跑就跑了,你怎么就又回来了”
身后忽有人声响起“怎么公主是嫌我回来得太早了”
天香吃了一吓,猛地转身看去,只见冯素贞一袭白衣,墨发已然束好了玉冠,闲适地下了台阶,清清爽爽地朝自己走来。
天香自是不好挑明了说,只好道“我还以为,你会随着他们在徽州过了年再回来。”
冯素贞到了她身边,静了一刻“我原本也以为,我会到徽州去。”
天香不搭话,静等着她的后话。
冯素贞的后话却带了几分调侃“可我突然想起公主曾经对我的教诲,觉得既然身居高位,还是不要事事亲力亲为的好。”
天香莞尔,没再追问这一茬。
冯素贞问道“公主可知道我的图谋”
天香想了想,点点头。
许徽商以高价购粮,以利诱四方行商运粮北上,来年春荒既解,北地粮价自然得以平抑。再向前番因军田券捅了篓子的恒泰昇借款购粮,用对察哈尔的战利做赌,以保行商之利。
她不禁问道“我问你,若是来春察哈尔一战未能结束。我父皇又因为修接仙台耗空了国库,你拿什么来兑现给徽人的承诺”
“若真是闹了饥荒,再做图谋,就太晚了,那可是千万人命的大事。而财如流水,动则生,静则涸。左右腾挪,总是变得出来的,”冯素贞秀眉轻挑,言笑晏晏道,“何况,我有你这么大的靠山,有何可惧”
那你还动不动就想甩掉我这靠山天香心底暗自腹诽。
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她径直伸手扯了扯冯素贞的脸颊。她自是晓得分寸,没等那人反应过来挣脱就收回了手“也亏了你没有就此甩下这么个烂摊子一走了之。”
冯素贞的笑容陡然敛去,神色黯了下来。。
良久,天香听到她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我有想过,要不要丢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走了之。”
“那你,怎么”天香没有问完,眼里满是探询。
冯素贞却不说了,只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轻啧道“今晚月色真好啊。”
天香随着她的目光朝天上望去,只见万里无云,月华如练,银白色的清辉洒落下来,正落在冯素贞姣好的面容上,仿佛她整个人都发着光。
天香眸子一缩,别开脸道“是,月色真好。”
“公主天香,”冯素贞忽然转过来,“若是我当真一去不返,人间蒸发,你会怎样”
天香心头一震,失声问道“什么意思”
冯素贞认真答道“我是你的驸马,若是身为驸马的我凭空消失,身为公主的你,会怎样”
天香静了片刻答道“不会怎样。”
冯素贞有些意外“哦”
天香强压着心里陡然窜起的不安,平静道“我自幼骄纵胡闹惯了,我父皇也是宠我,若是有朝一日,我的驸马不见了踪影,我自是有百般理由可以解释。”
说罢,她微侧了身,不去看冯素贞的神色“怎么,你与我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性情如何吗”
她没有等到猜想中的剖白或者正式的告别,只等到一声近乎叹息的笑
冯素贞的声音和缓而沉静“起初,我以为公主只是个任性刁蛮的天潢贵胄。相处下来方才晓得,公主性情如皎皎明月,通透,光明。”
天香意外地转过身,看到冯素贞走出了那片阴影,向自己走过来“我原本,确实是可以一走了之,但我实在不忍因我的缘故,使这轮明月蒙尘。”
天香一愣,竟无言以对。
她又能说什么
径直捅破那个冯素贞紧紧隐瞒哪怕身死也不愿说破的谎还是大大方方宽慰她,劝她不要在意天香公主的贞洁虚名、了无牵挂地一走了之
“呵,”冯素贞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天香的肩,柔声宽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天香心里一紧,抓住冯素贞的袖子问道“交代你想做什么”
却只见冯素贞脸上弯出了疲惫的笑意来“好了,公主,我着实累了,歇息吧。”她口气轻柔,就像是哄孩童。
天香知道她是避重就轻,却又心疼她这一身疲累,只好捺下满腹疑惑,由着她去歇息了。
不多时,院落中各房中的烛火都熄了,整个院落都陷入了安眠,只余满地清辉。
四声鼓响,冯素贞睁开了双眼。
四更天到了。
天香呼吸绵长平和,正是睡得最熟的时候,令人听着便觉得静谧安宁。
冯素贞起身静坐了会儿,摸到衣袍换上。
她扭头借着月光端详了阵子天香的睡颜,见她眉睫翕动,确信其睡得沉沉,这才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
不料,门口忽然蹿出一个高大的黑影,一把压住了她的双臂
冯素贞心猛地一沉,猛地一缩身形,挣脱了他的钳制,正要把房门关上,却被那人伸出胳膊来,强行把门别住了。
“果然是你别动,当心我喊人过来”那人低声威胁道。
此言一出,冯素贞惊骇不已,来人竟是东方胜她咬牙不语,一记长拳直击东方胜面门。
冯素贞以内功见长,东方胜却是战场上熬出来的外家功夫,见状反应机敏地轻松捉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带便将她带出了房。
冯素贞自是不甘受制,左挣右拧,二人在院子里相互角起力来。冯素贞身子灵活,猛然旋身肘击,东方胜吃痛,不由得一松,让冯素贞跳出了钳制。
东方胜压低了声音冷笑道“我不是来与你打架的,便是我打不过你,闹将起来,可是不美”
冯素贞银牙紧咬,寒声道“东方都督漏夜造访,到底想干什么”
“我为何来此你会不知”东方胜苦笑一声,“冯素贞,我知道你是冯素贞”
冯素贞断然否认“不,我不是”
“不,我知道,你是个女人,你是冯素贞。”东方胜目光炯炯,大步到了近前,“你是我东方胜的妻子,你是冯素贞。我并非是出言诈你,我是有了真凭实据的。”东方胜说着,脸上不自觉地有点烧,幸而冯素贞压根没看他。他却又觉得羞恼,一把又握住了冯素贞的手腕,强行将她的脸拧向自己。
冯素贞自是不肯轻易就范,立时大力挣了起来。东方胜低声狠道“不想让我大喊说冯绍民就是冯素贞的话,你就别乱动。”冯素贞动作一滞,抬头盯着东方胜,缄默不语。
东方胜心中大定,稍稍提高了声响怒道“果然是你”
冯素贞打断了他,她回头看了眼天香的卧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是从哪里进来的”虽然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后院不像太子居住的前院那般守卫森严,但小院外围墙都是守卫,哪怕是飞进来一只鸟都看得清清楚楚。
东方胜收了口,携着冯素贞向后墙走去。
冯素贞不明就里,走着走着,忽然就被东方胜带了一个趔趄“小心”。
冯素贞站稳身子,定睛一看,后墙根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地洞。
她这才注意到,东方胜满头满脸的土。
东方胜推搡着让她先钻了过去,而后自己也跟了下来。
冯素贞摸索着前行,忍不住问道“这个洞哪儿来的”
东方胜闷声道“傍晚时分我在街上隐约瞧见一个人像你,又不敢确认,就派人到了你们的隔壁院子,挖了这个洞,直到四更天才挖通。”
冯素贞默然,小院西侧是府衙,东侧院子距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后院足有两丈远,初时张绍民预备将隔壁院子赁下居住,后因不便防守而作罢,却没想到被东方胜钻了空子。
冯素贞钻出地道,见到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想必都被东方胜清了场。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了院子中央。
东方胜气喘吁吁地钻上来时,残存的月色照亮了眼前这魂牵梦萦的人影,他静静看着,不由得痴痴呢喃“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他突然觉得,王直楠给他准备的那些个句子,还是有点用的。
冯素贞背后一凉,跨了一步冷声道“怎敢和东方都督同梦”
东方胜自失一笑,怆然道“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你为何要假死避开我”
冯素贞冷声道“活着既然是要嫁给你,我自然求死。”
“你、你要我怎样我有哪里不好,你竟然宁死也不肯嫁我”东方胜心中满是挫败,只是片刻,他就自行做出了推断,咬牙切齿道“皇上和我说过,女人,是一种死心眼的动物,只要心里有了一个男人,她就永远忘不了他难道你就一门心思认定了那弱鸡一样的李兆廷冯素贞,我哪点比不上他论身份,论相貌,论能力,我哪点比不过那李兆廷那李兆廷哪里配得上你”
冯素贞被他这诘责的语气惹得心头火起,怒对“你凭什么要跟李兆廷比李兆廷配不上我,你觉得你就配上我”
“我配不上你”东方胜不自觉得拔高了声调,“我配不上你我哪点配不上你论身份,我是皇家血脉,身份高贵,你有什么不满意呢论相貌”他顿了顿,打量了下眼前的“冯绍民”,“我确实没你好看,这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比你好看,但我好歹是个英俊的热血男人,比那李兆廷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冯素贞笑了,“那论能力呢论德行呢你文不如我,武不及我,强取豪夺,为非作歹,可还敢说配得上我”
她语速太快,东方胜应接不暇,一愣之后惊问道“那你是想要一个文采比你好,功夫比你高的男人”
冯素贞摇头“不,我要的是一个让我打心底里喜欢的人,一个凭着他自己让我欢喜的人,而不是遭了我拒绝之后像个三岁小儿一般去寻大人为自己做主、强行赐婚的纨绔子弟”
“你你就不怕我揭穿你的身份,让你冯家因着你的欺君而家破人亡”东方胜怒不可遏,出言威胁道。
冯素贞昂首冷笑道“你忘了吗,你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我冯家,已经家破人亡了东方胜,我已经死过一次,你再也不能对我以势相压了”
东方胜转身猛地一拳击向院子中间的枇杷树,只击得指节一片血肉模糊,一人合抱的树干也裂开来。
他转过头来颓然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不是跑了吗”
冯素贞定定看着他流血不止的拳头,忽然走上前,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拽过他的手,帮他把手包了起来。
“你”东方胜讶然。
冯素贞抬眼看向他“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有一个机会,得到我。”
东方胜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什么”地道里的天香勃然大怒,顿时想要站直身子,却直接撞了一脸土,她清醒过来,赶紧捂住了口鼻。
尽管那二人已经尽量打得无声无息,却还是惊醒了她,她本想着上去助拳,没成想,两个人竟然聊起来了待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钻进地道过来,竟然直接听到这么句石破天惊的话
天香顿时觉得头皮发痒,仿佛有青青草株钻了出来。
“交易,”冯素贞平静道,“我和你做个交易,待事成之后,我可以让你得到我。”
东方胜上下打量了冯素贞一遍,慢慢道“说吧,你要做什么交易”
冯素贞不假思索道“很简单,改弦易辙,弃暗投明,”她略一停顿,继续说道,“投入太子麾下,恭送太子回京;和欲仙一刀两断,助我等清君侧待奸佞得除,我我便假死遁逃,委身于你。”
字字句句利落干脆,只在最后一句话里带了几分迟滞。
天香分明看不到冯素贞的神情,却又从这话语里模糊看见了她的倔强这就是,你打算给我的交代吗
东方胜眼眸一缩,恍然间仿佛看到了经年之前的女子,她一袭红色嫁衣,烈烈明艳动人,却是柳眉倒竖,长剑直指“你觉得强扭的瓜甜吗”
而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和那女子一模一样,但说出话来冷静自持,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一般。
一时间,他竟无法将两个形象重合在一起。
他喃喃问道“你觉得强扭的瓜甜吗”
冯素贞一哂“通常强扭的人不会在乎这瓜甜不甜,他们只在乎瓜的时价。”她抬眼看向东方胜,“我记得,你是不会在乎,这瓜是强扭的还是瓜熟蒂落的。”她的笑眼中带着讥诮,向来清冷的容颜竟透出了几分入骨媚意来。
东方胜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触摸冯素贞的脸,却见对方警惕地后退了一步“都督还请自重。”
东方胜缓缓收回了手,渐渐昂起头来,恢复了平素骄矜的神态“呵,真当我东方胜是傻的不成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诓骗于我若是尔等大事成了,你就如前几日一样一跑了之,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话一出口,他顿觉不对,但已来不及改口。
冯素贞一声轻笑“所以,你是接受了这笔交易。”
东方胜虎着脸道“你不过是急中生智找了个由头诓我若是注定毁约,又算是哪门子交易”
冯素贞心平气和道“我不会毁约的。而且我此来并非临时起意,就算你今夜没有登门造访,我也会主动找上门去。”
东方胜哼道“若不是我发现了你是冯素贞你又岂会”
冯素贞摇着头笑道“是若是没有被你发现,我根本不会出此下策”
东方胜恼怒“冯素贞,你莫以为我只能老老实实听你摆布”
冯素贞却笑得更响亮了些“是,东方都督你身份贵重,自是有其他法子整治我。但细看来无非两种一是上报朝廷,处决了我这个罪犯欺君的女驸马;二则”她陡然凑近,“让冯绍民人间蒸发,将我强行留在你身边,变作你的禁脔。”
她凑得太近,吐在耳廓上的温热气息立时扰乱了东方胜的思绪。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片刻之后才恶声道“不我还可以杀了你,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他径直去摸身旁的长刀,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初时为了便于钻入地道,是将长刀取下扔到一旁了。
冯素贞察觉到他的狼狈,三步两步过去将长刀捡起,交到了东方胜手上“是,你可以杀了我我冯素贞形单影只,茕茕然孤身一人,内无财势,外无权柄,命如尘土。而你却有诸多拥趸,位高权重。我本已遁出千里之外,却又千里奔波而来,只是凭着,一个信字。我信你,信你对我的情义,信你胸口里燃着一把火。”
东方胜垂下了刀柄,他想到了什么,又狐疑起来,“你口口声声说,我配不上你,但你却甘心情愿为了那小太子委身于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他配得上你的忠诚吗还是说”
冯素贞皱眉道“铲除奸佞,匡扶国本,此是我心心念念之事。你无须多想。”
东方胜冷笑“我倒是不知,从前那个一心只嫁李兆廷的你竟然还有着这么大的抱负”
冯素贞哂笑道“是,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不知道,你父亲胁迫了我父亲十余年,逼着我父亲娶了继母,而后又逼我嫁给你,你东方侯府欠我冯家的,简直难以计量”
东方胜如遭雷击,他静立不语,听着冯素贞将那些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不知不觉间,已然过了五更天。
东方胜疲惫地望着冯素贞的眼“好,我答应你。”
天香不忍再听,她背转了身子,迟缓地返回了。
墨夜转蓝,天将破晓。
冯素贞望了望天色“天快亮了,我得快些回去把你挖的这个地道封上。”
“等等,”东方胜叫住了她,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执拗,“我还有个问题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冯素贞避而不答“这问题没什么意义”
东方胜坚持道“我既不讨你欢喜,自然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倾心。”
冯素贞叹道“反正不是你。”
东方胜心底一片凄然,脸上满是怒容“你这算是什么回答分明是与我抬杠”
冯素贞恼道“人心哪里如数算般精巧,我怎知我会欢喜怎样的人。或许,直到他出现,我才会知晓那人会是怎样的人。”
东方胜再近一步,捉住冯素贞的手腕执意追问道“我想你心里总会有个模糊的标准,难不成随便哪个歪瓜裂枣、卑鄙无耻之徒到了你面前,你也会一见倾心”
见他这般不依不饶,冯素贞沉吟一阵,突然吐出几个字来“洞察世情,心有光明。”说罢,抬眼看到东方胜一脸困惑,她笑了起来“所以我说了,反正不是你。”
冯素贞在他面前从未笑得如此明艳,东方胜在一瞬间的失神后,心沉入了谷底。
“你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冯素贞甩开他的手,倒退了几步,笑着向东方胜挥了挥手,跳入了地道之中。
这新挖的地道又弄得她满面尘土,一如她刚刚奔波回来时的惨淡模样。
她自己也想不通,她明明为了天香而千里归来,为何在天香身旁徘徊了那许久,却仍下不了决心,将实情告诉天香。
她并非信不过天香的胸怀和品格。只是,心理仿佛始终有道屏障,让自己无法对着天香说出口。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她隐约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她所求的,只是在天香那里留下这一个永远拆不穿的骗局,让她心里永远记住这样一个风仪过人的冯绍民。
为何为何
为何要为了留下这一个虚假的影子而搭上自己的一切
她实在是不知。
鸡鸣响起,东方渐白。
东方胜孤身一人站在庭院之中,面沉似水。
这个本该令他狂喜的漫漫长夜,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吧,冯素贞还是没对天香摊牌。
没想到吧,冯素贞并没有和东方胜正面刚。
没想到吧,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不得不委身给东方胜的情境里。
此刻,天香头上冉冉升起了晋江绿。
冯素贞并不是开了挂的龙傲天,在戏曲中,她是在洞房花烛夜就对着公主摊牌、又将自己的状元之位拱手相让只为和情郎厮守的小女子;在电视剧中,她逃避,躲闪,心慈手软,战战兢兢,却在各种情境下都会顾及天香的感受和情绪。
在我的故事里,冯素贞曾经两次向天香提出要走,而这次她真的走了,又主动回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认可了自己这个假身份的责任和义务,却对原因懵然不知。
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
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他。
我说今晚月色那么美,你说是的。
万字大章,一章更比两章强,下次更新卷终章,下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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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男儿重横行,何以阴司为
九月既望,秋高气爽。
天香拉开房门,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门外是个好天气,阳光明晃晃的,然而有些刺眼。
天香眼角余光留意到,院子和昨天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那个坑洞处多了一棵树。
天知道冯素贞是从哪里挖了棵树填了过去。
天香自是知道这树出现在此处的因由。
昔日这院墙边本就是栽种了一排树的,如此多了一棵树,并不突兀。天香信步走到院墙边,左右打量了下,摇了摇那颗半尺粗细的小杨树,根扎得很稳,想必这底下的地道也都堵严实了。
昨夜,或者说今晨,冯素贞并未回到房间。
天香在院子里溜溜达达了一圈,没发现冯素贞的身影,唤人一问,方知道她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看到了回话人面上的欲言又止,天香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比起驸马此刻去了何处,这些府兵更想知道驸马爷是几时进了这院子的。天香没解答那人的疑惑,那人只得悻悻地退下了。
天香无所事事地在院子中踅来踅去。
昨夜里冯素贞和东方胜的对话言犹在耳,她的心中一片茫然。
她曾经很多次设想过,如果冯素贞对她自明身份,她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回应。
总不会是像上辈子那样,拿着甘蔗在伤榻前诘问。
上一世,哪怕是冯素贞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悄然变化,她仍然是选择缄默;而这一世,如果没什么外力催化,恐怕以她的性情,她仍然是不会主动言明的。
而这一世,她竟然选择了主动向东方胜屈服
天香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冯素贞,那个有情义有担当,自负骄傲的冯素贞,为什么即使是受到了东方胜的胁迫,仍然不肯对她吐露实情,先是逃之夭夭,而后却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你能想到的不是对我明言,而是,隐瞒呢
“蠢货”她一脚踢向那无辜的小杨树,怒骂了一声,“谁要你这样的交代”
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转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转去了书房,见太子如往常一般地坐在案前,案上堆满了画着各式各样器物的图纸,除了火器之外,仿佛还有庄园高台之类。太子此时却没有看图纸,而是正用木工刻刀篆刻着什么,仿佛是个骰子。一旁的小花儿则抱着本书,一个人咿咿呀呀地在念着什么。
天香不由得心里一软,盘桓在心头一上午的阴云也仿佛散开了些。她上前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抱在怀里,柔声问“小花儿在念什么呢”
小花儿笑眯眯道“小姐姐,今天那个好看的姐姐来教我念诗了”
天香一愣,冯素贞来过了
太子冒了个头,无奈地更正了一句“小花儿,那分明是个哥哥。”
天香笑道“她教了你什么呀”
小花儿正处于记性最好的年纪,虽然她看不懂书上的字,却咿咿呀呀地背出了诗来。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前明于忠肃的诗。
纵然天香再不善舞文弄墨,她也知晓这诗背后的意义。
她揉了揉小花儿软软的毛发,又给小花儿读了几首诗之后,不自觉地发起了呆。
“笃笃笃”,身后一阵雕琢之声,还伴着太子的啧啧轻咦。
天香被吵得有些烦闷“老哥,你在做什么啊”
太子道“我之前一直和宋先生做模具,这边剩了块质地坚硬的好沉水木料子,就是少了些,不知道做成个什么好。方才妹夫与我出了个主意,说可以做成双陆棋子耍着玩。我觉得不错,谁知道这木料质地如此坚硬,总是掌握不好力道,双陆的棋子形状又是特别,不得不用了十分的心力。”
天香道“若是嫌它麻烦,做成象棋不就得了,圆咕隆咚的,刻上阴文就是了,也省得雕琢了。”
太子笑道“妹夫说,双陆棋好玩一些。象棋下得好的人总是下得好的,比较的是棋力高下和错误的多少,而双陆棋却不尽然。双陆要赢棋,是半凭着计算半凭着运气的再聪明的人有时候也会输给运气,再愚笨的人可能不知何时就起了运道,不到最后,输赢未知。”
天香讶然。
天香仿佛觉察到一丝什么。
天香的脑海里轰然炸开了一幅幅的画面。
前生和冯素贞的记忆飞快地在眼前过了一遍,那个骄傲的,自负的,多才多艺的,胸有成竹的冯素贞,一颦一笑,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其实,那人并不是始终光鲜的,她记起来了她也见过冯素贞不那么光鲜的模样。
她回忆起在床榻前她拿着甘蔗指着冯素贞诘问时,那人脸上闪现过的怯懦;她回忆起在戏台上,父皇下旨抓人时那人的仓皇;她回忆起在牢房中诀别时,那人抚琴之际的木然和绝望。
她突然就理解了冯素贞。
为什么那个昔日一身傲骨宁为玉碎的冯素贞,今时居然会做出委身他人的抉择
因为除了坏运气,她一无所有。
怎么能这么说呢
冯素贞分明有很多常人可望不可即的特质,有美貌,有才华,有智慧,有善良,有百折不挠的坚韧性格。这些特质令天香着迷,口口声声称她为“有用的”,一厢情愿地在各种艰难的情境中期待着她百战百胜。
然而,事实上,至今为止,这些特质并没有给冯素贞带来太多的好运。
她的美貌为她招来了祸事,她的性格最终导致了家破人亡,而她,只能以一个虚假的身份,左支右绌地,挥洒才华和智慧,才得以在倾覆中存活。
而这个虚假的身份,是个一戳就破的泡影。
李兆廷在戳,张绍民在戳,东方胜在戳,还有不知道哪些明里暗里立场不明的看客,在试图戳破这个泡影。
冯素贞无所凭倚,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她所有的特质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帮助,她唯一能用来和东方胜交涉的,竟只有她本人,她的身体和灵魂。
她在一开始选择了逃避,她当然可以逃,她在从前,在东方胜以势欺压之际也选择了假死遁逃。
但这一次,为了天香,她又折返了回来。
在命运的打击里,她委屈地改变着自己,始终未变的是那份担当和骄傲。
她太骄傲,遇到了再大的困窘,也不愿在天香面前显出自己的落魄来。在妙州求天香比武胜出时如此,在皇宫身份泄露时如此,前世如此,今生如此。
天香觉得眼窝有些酸涩,她飞快地眨着眼,将险些涌出的泪液收了回去。
曾经,她倾慕于她的优秀和品格。
如今,她谅解了她的脆弱和彷徨。
不,不止是谅解。
她昂起头来,大步朝外走去。
“你不知道,你并不是一无所有。这一世,我会是你的倚仗。”
哪里就需要你粉身碎骨,难道我堂堂天香公主就拿那个东方胜毫无办法不成
不到最后,输赢未知。
怀来驿上房内冒起了滚滚烟气。
一直密切关注着房内动态的王直楠连忙大呼小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旋即端着水盆朝着那浓烟冒出的房间冲了进去。
并没有意想中的熊熊烈火,东方胜站在一个燃烧的火盆前,冷峻地盯着他。
王直楠战战兢兢“都督脸色不太好,”他举了举手上的盆,“小人帮您打了洗脸水。”
东方胜冷冷地瞥了一眼那飘着浑浊油污的木盆,从齿间挤出一个“滚”字。
王直楠四肢并用地“滚”了出来,刚到院子里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腾了空。转脸一看,是朱九筹瞪着双眼把他提了起来“都督今早回来就把自己闷在房里谁也不见,已经大半天了,他到底怎么了”
王直楠愣了愣,突然察觉,东方胜烧的都是他这几日给他抄的诗词佳句。
“完了完了”王直楠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朱九筹大急,正要追问,从门外进来的陈百寿把他按住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个人。
东方胜木然地看着火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还记得他烧的最后一句诗是只待芳枝归洞房。
冯素贞还活着,冯素贞答应委身与他,冯素贞对自己毫无情意。
东方胜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虽觉得自己答应了冯素贞,却又好像跟自己较着劲。难道,真的要为一个女人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放弃从龙之功的大业
不,他一开始就对那个龙椅毫无感觉,他之所以答应欲仙,不过是因为,那个人是自己的弟弟他父亲的儿子。
“咳咳咳咳,这还没到寒衣节,你这烟熏火燎地是在熏肉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