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世武欣然应许。
两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冯素贞安排了个卒子给天香带了话,之后便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出城向西去了。
夕阳西下,天香呼朋引伴地又摆开了一桌火锅,吃饭时却屡屡失神;冯素贞和单世武也在日落前进了涿鹿县城,波澜不惊地应对那逐鹿县令的阳奉阴违;而怀来卫营房外,却多了几道长长的影子。
一夜风平浪静。
怀来城小,怀来驿却不小。
因为处于军事要塞,为最快地为传递军报的士兵强壮擅跑的替马,驿站辟了偌大一块地方用来养马,反而是居住的客房只有小小的三间。
自从九门提督东方胜大驾光临,拒绝了怀来卫的接待,却将整个怀来驿征用作为自己的行在,连原来的驿站长也不得不收拾铺盖去临近的下属家中打地铺。纵使如此,他的文书幕僚和自侯府里跟来的几个武将也将怀来驿住得满满当当。
四更天,天色浓黑如墨,不见星月。京营书吏王直楠在院子里哆哆嗦嗦地揣着手,盯着那灯火通明的大堂来来回回地转着圈。
他是京营的吏员,虽有些资历却没遇到什么升迁的机会。就在两个月前,京师满城风雨,都道是鞑子要打到京城了。这档口,自己那个战后调换到位置上的上司无缘无故就被撸了,换成了这个按理说应该随着东方侯的失败失宠了的皇亲国戚东方胜小侯爷。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东方胜却没动他们这些吏员,只是带了几个自己用熟了的家将。但是有什么事也都是和家将们商量,和他们这些书吏没什么话说。
还没等京营上下习惯了新的指挥使,就全军出京,跟着当今皇上的亲侄子按照皇帝的旨意把皇上的亲儿子困在这怀来城了。
那些大头兵都是令行禁止的,对此没什么想法,但他们这些读过书的心里可就别提多难受了。
君心难测,国之副君也是君,万一以后太子登基了想起他们这帮子京营的人软禁过他话说回来,按照当今天子的态度,眼下的这位副君还登得了基么
王直楠有心想在东方胜面前露个脸,好打探些通了天的消息,但东方胜却连正眼都没瞧过他。
焦虑,惶惑,掉头发。
到了怀来的这一个多月,王直楠从每日念叨着“早生华发”,变成了惆怅着“浑欲不胜簪”。
尤其昨天入夜,东方都督带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深更半夜才回来,还鬼鬼祟祟地带了些包裹。出来起夜的王直楠立时就起了疑心,在院子里观望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里间的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出来了。王直楠忙躲到了偏院里,借着一点点烛火看清楚那几人手上仍是拎着不知名的包裹这这这,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啊
四更天,鸡鸣狗盗之时也
东方胜辟做议事厅的大堂里,只剩东方胜和两个年轻武官围桌而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桌子中间的东西。
东方胜前日参观怀来卫之际暗自留心,将驸马冯绍民常去的几个房间都暗暗记住回来画了图纸,而后带着亲信手下漏夜造访,两人一组搜查那几个房间,要求手下将看着奇怪的东西都带回来。得亏单世武昨日走得急,怀来卫的守备都松懈了许多,才让他们来去自如。
其他的都已看过,都是些普通物事,并无特别之处,他便命人哪儿拿的放回哪里去,此刻桌子中央放着的,乃是最后两件,正是从冯绍民起居的那间耳室里搜出的“可疑之物”。
一个圆咕隆咚无把无嘴、造型精美的锡“壶”;另一个,是一块尺来长的长条蓝布。
“这东西,是朱老九你拿回来的吧。”东方胜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那壶,靠着椅子背叹了口气。
“对,小侯爷”年纪轻轻却蓄了满面虬髯的把总朱九筹颇有些得意,“也不知道是什么不可见人的阴司,好端端一个壶,那冯绍民竟然把它藏在被子里,若不是俺老朱眼睛尖,看着那被子不寻常,险些就漏过去了”
“噗嗤”,他的一旁传来了一声憋笑,却是房里剩下的另一人,昭信校尉陈百寿。
他哂笑骂道“你这莽汉,我还道你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用包袱皮裹得严严实实还不让我看,怕我抢了你的功劳不成”
东方胜很是懊丧,来怀来一个多月,张绍民虽然在他到来的第二天就带了那宋老头出城,却防他如防贼,留了好些人手,把太子和公主等人居住的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那院子又是极小,针插不进,油泼不进。他思量了许久,才决定以冯绍民常出入的怀来卫做切入口,万一查出些什么东西来,正好可以正大光明地削弱太子的羽翼。谁知,看如今的情况,似乎又是白忙了一夜。
东方胜挫败道“罢了,朱老九把它包起来吧,一会儿送走。”
“小侯爷,这东西不查查吗,它可是藏在被子里”朱九筹不明就里地分辩了几句。
陈百寿冷笑着打断了他道“你还真是个土丘八,连汤婆子都没见过这东西本来就是灌了热水用来暖被窝的,不在被子里难道和夜壶放一处”虽是出言讥讽,但他还是向东方胜解释道“小都督莫见怪,他打小家境贫寒,他自己又是个体质火热的小火炉,哪里知道这东西”
东方胜摆摆手“罢了。那冯绍民体质忒差,娘儿们唧唧的,还不到十月就用上这东西了不说这汤婆子了,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有何奇怪之处”
陈百寿瞥了一眼满脸懊恼的朱九筹,这才施施然回禀道“小侯爷,那其他房间里的东西您刚才也都看过了,无非是些账本或者是行商送来的军需样料。末将以为,今晚所有的东西,只我拿的这块布最为可疑”
东方胜晓得陈百寿心思灵活,心里不由得一动“哦你为何说这物事可疑”
一旁的朱九筹却不以为然“小侯爷别听他的陈百寿你是心眼多过头了把,这不是最常见的棉布嘛咱们冬日里都拿这个做鞋袜,塞上棉絮,还能做夹衣的。”
陈百寿有心出风头,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朱老九,你这连汤婆子都认不得的知道什么睁大你的驴眼瞧瞧清楚,这可是松江棉里的斜纹布。又轻又软,跟咱们做夹衣的粗布可是天差地别”
他转头对东方胜道,“小侯爷,您的吩咐是两人查一间房,看到什么觉得奇怪的东西就带回来,分辨清楚若是正常物件就哪儿拿的放哪儿去。小人多了个心眼,每个房间都略略打量了一下。几个房里的东西又多又杂,就连驸马歇脚的那间耳室里也是堆了好些货物。末将心想,既然是采购军需,各行商送来的东西肯定不止一件。您也瞧见了,其他人带回来的东西本就放置得都没什么异常。但小人发现的这装着斜纹布却是用白纸包着孤零零地藏在棉絮下面,只此一件,而且恰在缝隙中,像是曾经藏在那里,遗漏在其中的。小人觉得,定然是有些猫腻的”
“哦”东方胜长眉一挑,“那你讲讲,猫腻在何处”
“这”陈百寿面上带了几分踌躇,“小人也算是行伍多年,可打理军需从未见过有用松江棉给我们这些大头兵用的,更何况这十两银子一匹的贡品斜纹布我能认出这块布还是因为之前辽东的军功获的赏里有这么几匹。小人愚钝,实在看不出那冯绍民藏这么一块奇形怪状的布是用来做什么的。”
一旁的朱九筹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还说我”
陈百寿扭头呵斥“闭嘴”
东方胜若有所思地拿起那奇形怪状的布,仔细一瞧,果然见这看起来寻常的棉布织造细腻,触之有绒,不同于一般棉布,是行伍间鲜少能见到的。
他思忖片刻道“行了,本督知道了。天快亮了,陈百寿,你跟着朱九筹把这个汤婆子送回原处吧。”
鸡鸣第三声,王直楠醒了过来。
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天色,只觉得手脚冰凉,耳朵、脸颊都冻得生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偏院的明月门处靠着墙睡着了。
还没等他再清醒一点,就觉得身体离地腾空而起,自己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尔是何人,怎么睡在这里,莫非要行刺小侯爷”一个粗嘎的声音如响雷般在自己耳畔炸开,王直楠看到面前拎着自己的大汉满面虬髯,好似凶神一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我我我我是”
朱九筹方才在东方胜面前丢了脸,心里正不痛快,也不听王直楠解释,拎着他就回了大堂,扔到了东方胜面前。
“小侯爷,在偏院里抓到个刺客”
东方胜正盯着那块布出神,见朱九筹去而复返,还拎着个人,不由得皱起了眉。
地上的人哆哆嗦嗦的好像有些面熟“不不不,小人是京营的吏员,是都督的属下。”
“你是”东方胜回忆了一下,方才道,“我记得你是叫什么直楠”
王直楠忙行礼叩首“小可姓王,是都督的书吏。晚上起夜到院子里散步,不小心睡着了,非是有意窥探都督,都督莫怪”
东方胜眉头舒展开来,往日里院子中都是他的亲卫站岗值夜,今夜这些人都被他打发出去了,也难怪这人能近了自己这院子。
他冷笑道“这么冷的天你在院子里都能睡得着,身子骨不错,干脆也别当什么书吏了。既然晚上睡不着喜欢出来遛弯,那就去营房里打更吧”
王直楠心道不好,连声请罪,跪着凑近东方胜“都督恕罪,都督恕罪小人一介书生都督你拿着这个干什么”
东方胜一愣,举起了手里的布条“你认识这个这是什么东西”
王直楠嗫嚅道“这是,这是陈妈妈”
一旁的朱九筹顿时急了,上前呵斥道“什么陈妈妈李妈妈小侯爷问的是这是个什么东西谁问你妈妈了”
东方胜瞪了他一眼“滚滚滚,鸡都叫了,赶快把汤婆子送回去。”
朱九筹不甘愿地撇撇嘴,和陈百寿一同退了出去。
“你起来吧,”东方胜的声音缓和了些,“你说这是陈妈妈不就是一块布而已。”
王直楠从地上爬起来,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都督这块布这个形状,这个长短,只能是陈妈妈或者是准备用来做陈妈妈的。”
东方胜心下信了几分“陈妈妈是用来做什么的”
王直楠咬咬牙道“是女人用的东西您从哪儿弄来的”五城兵马司里连浆洗做饭的都是大头兵,别说女人了,连母马都没得几匹。
“女人的东西”东方胜有些糊涂,却还是嘴硬道,“小爷风流倜傥,身边儿有点女人的东西不是很正常。”
王直楠“”他上前凑了凑,在东方胜耳朵边说了几个字。
东方胜不动声色地把他从自己耳朵边扒拉开,镇定问道“此话当真这等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王直楠哭笑不得“小侯爷,小的已经成婚近十年了,家里婆娘的物什多少还是晓得的”说罢,他默默低了头,心内暗忖这东方小侯爷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没成想还是个没经历多少人事的雏儿。
东方胜哦了一声,良久,他突然恍然大悟“这个,这玩意儿是放在”
王直楠头埋得更低了,小声宽慰道“不过这个看起来似乎是新做的,应该是没用过。”
东方胜仿佛被烫到了一般,把手里的物什扔在了书案上,想想又觉得不妥,拾起来丢给了王直楠,转过脸道“拿走拿走,你拿回去给你家里的用吧。”
王直楠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飞来的物什,捧着那烫手山芋小心翼翼地瞧了东方胜一眼,看不到九门提督的脸,只看得到提督大人发红的耳根。
他不敢再解释这玩意儿虽然是女人们用的但是一般不通用,见东方胜没再说让他去打更的话,赶紧随便应了一声就连忙捏着东西准备退下。
“慢着”东方胜的声音赫然响起。
王直楠连忙止步立住,心跳飞快如擂鼓般莫非还是要我去打更
东方胜大步到了王直楠身前,从他手里捏着拿走了那“陈妈妈”,到了书案前,抽出了一张看起来最干净的白纸来,手指翻飞地把东西用白纸包了起来。
王直楠不明就里,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一旁干站着。待东方胜把物件包得严严实实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了,他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然地看向王直楠“那,你会帮你家里的收着这东西吗”
王直楠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连连否认“没没没没,怎会怎会,属下是个读书人,怎会碰婆娘的这污秽东西”他顿了顿,小心翼翼道,“这个都是婆娘们自己个儿收着的,属下虽然知道,也见过婆娘裁布做这东西,但亲手拿着还真是头一回”
过了片刻,他听到了东方胜压着嗓子道“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这事儿别跟别人说。任何人都别说”声音虽然听着平静,却仿佛强压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生怕这位年轻的上峰一时异想天开又要他一个读书人去打更,忙不迭地行了礼,退出了房间。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门口,王直楠才恍惚察觉到,方才行礼时余光似乎瞥见了,那位小侯爷一贯狠厉的眼神,竟然明亮柔和了许多。
一股冷风卷了过来,他打了个寒噤,迎着风口打了个喷嚏“哎哟哎哟,是不是家里的婆娘想我了听闻怀来胡商颇多,这几日光顾着掉头发了倒不如天亮了去买些番货回去给她。”。
室外寒风乍起,室内也冷了几分,东方胜却浑然不觉,他绷直了精壮的脊背,定定盯着书案正中央的白纸包。
呼啸而来的北风卷起了庭中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骤然间,一阵大笑声响彻了整个驿馆。
天光大亮,一地清霜。
刘倩带着天香去了怀来知府夫人处,一行妇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那约好的裁缝铺子。
一旁的掌柜的很是殷勤地为一行人推荐各色样式质地都算上等的布料,怀来商贾虽多,却很少有人能一掷千金地买这些价比金玉的上等布匹。今日总算遇到贵人,自是忙前忙后甘之如饴。
几人挑挑拣拣地选好了缎子,颈上挂着皮尺的何裁缝殷勤道“公主好眼力,这缎子乃是西边运来的好料子,只是这颜色沉稳,纹路大气,合做青年男子裘衣里边的夹衣装扮,可是为驸马挑选的”
天香颔首“嗯,确是给我家夫君选的。近日风大,多塞些棉絮,但别太臃肿,用些轻暖的羊绒。”
“公主放心,这怀来靠近口外,最是不缺的就是羊绒。”何裁缝连连称是,又奉承了几句,方才拿了纸笔边写边问“敢问公主,驸马臂长几何”
臂长几何
天香不由得双手掐腰,迟疑着比划道“大约,有我腰身这般长。”
“”
这是个什么新鲜计量法
何裁缝轻咳一声“公主腰长一尺七那么再问公主,驸马腰长几分”
天香再次伸出胳膊来,喃喃道“仿佛,有我胳膊这般长”
何裁缝深深垂下了头,知府夫人和刘倩却是各自别开了脸。
天香为太子挑衣服时,忽然想起了个人,不由得问道“刘倩,张大人可有消息传到县衙一个多月了,也该回来了吧。”
刘倩微讶“张大人七日前捎了信来,说是已经启程回怀来了,算来这两日就要到了还是外子在太子书房里读的信,怎么公主不记得了”
天香认真回忆了一番,总算是想起这件事来。那时候是冯素贞搬出小院去怀来卫住了十来天死活不回来,而她又因着东方胜的缘故不敢轻易离开哥哥,只好每日恍恍惚惚地边给小花儿念诗边胡思乱想,听李兆廷读张绍民的来信时,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哦哦,是,瞧我,都过糊涂了。”天香自嘲着,顿了片刻道,“不知道张兄是否已经备下冬衣。”
刘倩心念一动,道“张大人近日来一直带着宋先生到处奔波,料想是没空想这些事的。不如咱们先替他和宋先生一道挑了料子,待他们入了城来,再请裁缝去替他们量体裁衣。”
天香点头称是。
一行人挑挑拣拣,总算置办了个齐全,天香细细数了所定的衣衫,仍是差冯素贞一件外穿的裘衣。她在皮草成衣处多看了几眼,却怎么都不满意。
这裘衣固然是御寒最为重要,但冯素贞那般好看的人,若是裹成了个球似乎也挺可爱的
怀来县令夫人孙氏见状心底明了,立时上前对着天香耳语了几句。
天香这才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好容易才挑中的鼓鼓囊囊的貂裘。
临走之际,天香瞧见刘倩加买了一匹雪白的松江三梭布,不由得惊咦了声“你买这白布做什么”
刘倩眼神游移,赧然垂首道“天气越发寒冷了,也不知何时回京。这松江三梭布最是温软保暖,我想给兆廷做身新的中衣。”
虽说夹衣皮裘可以在外定制,但贴身穿的衣裳还是需要仔细些的。
天香想了想“你与我也加一匹吧。”
霜降之后,京城夜晚已经有些寒凉迫人,烧薪司早已预备了上好的银霜碳,传送到各个朱门之内,以免达官贵人受了寒。
然而,京城最大的朱门之内偌大的御书房里并没有烧起地龙。因着皇帝近一年来屡服金丹,体质很是燥热,因而,为着皇帝的舒适,御案前只摆放了两个火盆。
御书房里侍立的小太监还没领到过冬的夹衣,寒意侵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却看到皇帝近前的王公公板板正正地站在皇帝身边,神态怡然,安之若素。他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羡慕来,忙站直了身子,藏起了哆哆嗦嗦的手。
年节将至,各地的奏表也多了起来秋收、御冬、备春、报喜的、报灾的、交钱的、伸手要钱的,桩桩件件雪片儿似的飞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皇帝已经看了两个时辰的奏折,神态之中多了几分疲色,王公公连忙上前去,伺候着皇帝就着浓茶送服了一颗金丹。费力地吞咽之后,皇帝仰头靠在龙椅上略略合了合眼。
王公公见状,便轻手轻脚地将御案上的奏折整了整,将一摞北地的战报往皇帝近前凑了凑。
皇帝睁开眼时,仿佛又恢复了之前的精神。他翻了几本战报,发现竟是大同小异的内容,不禁眯起眼来,盯着那奏表上的名字想了片刻,沉声道“这个宋应星,便是上次造了神火飞鸦的那位工匠”
王公公忙近前一步笑道“陛下记性真好,正是此人,八府巡按张绍民上次上表的时候也提到了他,还说他是天香公主请来教的。”
闻言,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慢慢道“不过是一个造军械的匠人而已,能教太子些什么难不成又教他做什么劳什子木鸟胡闹”
王公公眼珠一转,连忙解释道“陛下息怒,天香公主做事从来有章法。老奴听闻,这人却不是一般匠人,好像是个著书立说的先生。书中不止涉及军械木工,还有冶金锻造之术呐”
“哦”听到天香的名字,皇帝神色稍缓,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连你都看到他的书了此人既是涉猎如此之广,可通晓炼丹之术”
“这”王公公面露苦相,“这老奴实是不知。陛下您是知道的,老奴大字识不得几个,哪里看得懂人家先生写的书呢老奴只是上回听到了张大人的奏表,说这人好大的才能,这才弄了本书略略翻了翻,只看到个金字儿,其他的通通没留意”
皇帝笑骂道“你这老狗,也就这点儿出息”略顿了顿,他又说道“今儿的奏章看得差不多了,把他写的书找一本来,朕瞧着解解闷儿吧。”
王公公连连应是,退下径去找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下周一
我有存稿的,不要害ia。
去年六一,突然经历的“丧妻之痛”让我生活不能自理长达半年时间。
希望今年六一之前不要再受到什么打击,让我安生更完,阿门
第30章 第三十章 莫怪天机泄,只缘尽痴愚
京西小城怀来,虽仍是天朗气清,但空气中已满是寒冬的清冽。
随着年关将至,怀来城南门热闹起来。怀来不少行商已经收拾行囊预备南下归家过年了。只是这几个月的战事蹉跎,白白耽误了不少好生意,着实让人扼腕。
接到府里的传信,天香连忙自怀来县衙出来,瞧见门口的府兵多了不少人,知道是张绍民等人回来了。
果不其然,甫一进门,便瞧见太子和张绍民宋长庚坐在堂中叙事。
“天”张绍民一见到天香进来立时就站起了身,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欣悦之情,中途却生生改换了一副恭谨守礼的模样,“微臣参见公主。”
“张大哥何须多礼。”天香忙上前两步,虚扶了一把,张绍民也趁势直起了身。
天香有些恍惚,前世里,两人也曾亲密过阵子,纵然她后来成为了监国大长公主,张绍民也另娶了他人,两人私下相处时,他看向她的眼里仍然满是炽热,两人也不大讲究这些虚礼。
不曾想,今生今世,两人真正疏离成了君臣。
撇去了那些遥远的前尘旧事,天香笑问道“此去宣大一线,行事可还顺利”
张绍民开怀笑道“托天家洪福,再顺利不过了。宋先生之前本就是在各个城池造了红夷炮的,不少人都识得他。宣大沿线的将士有不少都是冀州人士,知道是用神火飞鸦拒了鞑子的宋先生来巡边,都欢悦得很,说是眼下多亏了宋先生,方能守城无虞。若再有了可随身用的神兵利器,年前就能把鞑子打得跪地求饶了。这一个月来虽是我没有刻意授意,但已有不少戍边的武将上书为宋先生夸功了。”
东方胜莅临怀来的第二日,冯素贞便和张绍民定下计谋,由作为钦差的张绍民带宋长庚巡边修缮升级火器,为宋长庚夸功,分散朝廷对太子的注意力。
天香依然记得,那一日,冯素贞和张绍民背着她在书房密谈了近两个时辰之后,连于政事上相当老道的张绍民都对天香由衷地赞叹道“以正合,以奇胜。太子能有驸马这个妹夫,实在是大幸。”
虽然仍是不知冯素贞神神秘秘地定了什么样的计谋,天香却也不担心。只要冯素贞在自己身边,不管她想做什么样的事,自己都定会助她功成。
“能达到预期的目的,那再好不过了,只是辛苦了宋先生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受这车马之劳。”见宋长庚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天香不由得有些愧疚。
宋长庚爽朗笑道“哪里哪里,张大人备的马车甚是舒服。倒是一直在外,老夫没能好好教导太子爷,躲了个清闲。”
太子眼睛一亮,忙道“宋先生,我近日一直在研究火器,得了个新的火药配比,你来与我一同试试,看看这样能不能让木鸟飞起来”
天香拦住他嗔怪道“老哥你消停会儿宋先生和张大哥可不是你的木鸟,不吃不喝不知疲累。”
太子这才意识到两人刚刚奔波回来,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我错了,我这就去叫人备饭,为宋先生和张大人接风洗尘。”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都笑了。
看到如今的太子,和最初相比,虽仍是摆脱不了痴念,却满是生气,多了几分人情。天香不由得眼窝有些发热,微微笑道“也对,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备饭备饭。”
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之后,张绍民便告辞,天香考虑了片刻,亲自将白日里购买的大氅拿了出来“张大哥一去月余,一转眼快要入冬了。前日我恰巧去裁缝铺子做了衣裳,也顺手给你和宋先生买了两件狐裘大氅,来试试合不合身吧。”
张绍民本能地客套道“这怎么使得。”
天香笑道“张大哥勿要推辞,你们都为了我哥哥而奔忙不得安歇。我虽是公主,却是无权无职,也就是有闲有钱罢了。”
张绍民朗声笑道“公主应是知晓,你这有闲有钱,可是多少人奢求不来的福气”
天香笑着摇摇头,念及前生种种,缓声道“这点或许是别人苦求而不得的,但我晓得张大哥素有鸿鹄之志,是不屑于这份安逸福气的。”
“公主过奖了,”张绍民唇角克制地扬了扬,接过那柔软的皮裘,抚摸了一下,就披上了身,而后缓声道,“很是温暖,想必今冬不会太冷了。多谢公主关心,臣是南方人,虽说宦游三年多,仍是习惯不了这北地的寒冬。”
天香面露悦色“那我这寒衣却是备得及时了,也不枉我在裁缝铺子里挑了那么久。裘衣是好挑的,其他衣服我只备好了料子,待你们休息好了亲自去量量尺寸再做。”
张绍民眼神微动,问道“公主应该也是给驸马做了衣裳吧今日怎么没看到驸马”
他问起冯素贞也是应该,天香自然而然答道“她前两日送信与我,说是去了临县征收一笔军粮。想必也快回来了。”
张绍民在走之前便晓得冯素贞会关注军中庶务,听着也没有太多意外,只是说道“以驸马之才,应付此类庶务想必是没什么问题的。天确是冷了许多,公主多提醒他保重。也不知驸马是南人还是北人,是否习惯北地的气候。”
天香心中生出一丝怪异,却仍是笑着应道“张大哥放心,我已为她备全了。”
张绍民好似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叹“哎呀,却是我忘了公主,驸马今岁入京参加秋闱,报的籍贯,好像是辽东人士是北地人的话,想必是了解这北地气候的。”
天香心下微沉,仍是平和应答道“驸马应是北方人没错,她那一口官话与京城也没太大差别。”
张绍民点头称是,仍是随口问道“不知驸马家中可还有亲眷再有三个多月就是年节了,若是需要的话,我可以派些人手将驸马的亲眷接到此间来。”
天香淡然辞道“这却是不必了。驸马鲜少言及亲眷,好像是少年失恃失怙,至于是否还有其他旁系亲属,待我回头问问他罢。此事张兄无需挂心,我自会帮他操持的何况,若是张兄和驸马谋划得当,想必我们很快就会返回京城了。”
张绍民闻言一愣,迟滞了片刻才轻松颔首道“公主说的是,纵然我等筹谋一时不能奏效,年关将至,正旦大朝在即,陛下自然不会让太子在这小小的怀来过年。”
两人又闲谈了两句,天香便以要张绍民多休息为由送他离开了。
待回到了怀来县衙的住房里,张绍民面上始终挂着的笑容瞬间退去。他慢慢蹙起眉头,有些不舍地解下了那件温暖的大氅,将它搭在一旁的椅子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来,那是他离京前托辽东边境的同科打听的消息,因意外离京,竟是几经周折才到了他的手里。他抽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将那封信函凑近了烛火。
火舌很快吞噬了大半个信封,明亮的火光渐渐照亮了信尾尚未被烧毁的四个字
查无此人。
怀来城西门处,守城的将官远远地便瞧见了二里地外浩浩荡荡的车队。早在昨晚已有斥候前来报明,怀来卫都指挥使单世武和驸马吏部侍郎冯绍民将于正午押粮抵达。
长长的车队里,驸马冯绍民心不在焉地勒马前行,秀眉轻蹙,仿佛思量着什么。此趟公差倒是简单,是那逐鹿县令一时昏了头,竟想要扣下一半过年,但他却不是为了中饱私囊。逐鹿县距离怀来不过百里地,前番鞑虏进关后最先遭殃的便是逐鹿县。彼时他们占了先机,逐鹿县在毫无防备之下遭受了一场劫掠,虽是损失不大,但到底还是受了兵灾,多了不少破家的流民不好安置。县令这才动了军资的脑筋。
队伍前头的单世武一路无话,只是频频不经意地用余光瞥向冯素贞,直到见怀来城门就在眼前了,这才放慢了速度和冯素贞并辔前行,低声道“驸马无需在意,我们在地方边防上,这些事情见惯了。”
冯素贞放松了神色回道“单都督何出此言。是我一时心软,到底还是留了几十车粮草,单都督不怪我妇人之仁就好。”
单世武似乎松了口气,沉声道“驸马见外了。那城倒屋塌的惨状谁见了都会有几分心软的,纵使是单某这个粗人,看到那些衣不蔽体的孩童,也是有些眼酸。”
冯素贞微微颔首“都说慈不掌兵,但若是为将者心底对同胞子民没几分慈念,所掌之兵也都是无根的豺狼,是不可能上下同心的。纵然一时能胜,也不过是暴虎冯河、竭泽而渔者,终将有更者轻易之。”
单世武心头一动“驸马倒是对军事用人上颇有几分见解。”怀来卫不少兵卒便是逐鹿县人士,家中老小均还在县中,他早已知道逐鹿如今的惨状,其实他来之前便打算留下些粮草,却不便自己轻易施恩,毕竟,民不患寡而患不均。
“绍民不通军事 ,但到底还是了解些人心。”冯素贞此时已明白单世武为何要带着自己来出这一趟公差了,她沉沉道“此行倒是提醒了我,北地需要的粮草不止军需,京西这般受了鞑子侵扰的地方想必还有很多,如今是秋收之际,犹然如此难为,寒冬过后便是春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恐怕明年北地的春荒会格外严重都督放心,绍民虽驽钝,但毕竟忝居官位,还跟皇室沾着点关系。绍民自会想方设法,让百姓和将士们安生过了这个年”
转眼已看到了怀来高阔的城西门,怀来地处京西燕山山脉,南北夹山,唯东西两方平阔,故而西门修得高大坚固,也是因此成为京城的西大门而挡住了那一万鞑虏的侵袭。
今日的西门仿佛格外森严,门口守卫竟多了十几个人,冯素贞定睛看去,看到为首的一袭金光闪闪的铠甲,似乎有些熟悉。
再走近了些,她听到了一个略带轻佻的熟悉声音“一别数日,驸马风采依旧啊。”
冯素贞和单世武各自翻身下马行礼道“见过东方都督。”
东方胜大步上前笑道“都是同袍,何必多礼”他把头一转,直勾勾地盯着冯素贞道,“不知驸马此行可还顺利”
冯素贞只觉得他目色沉沉,其中仿佛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客气应道“托都督的福,此行自是顺利得很。有劳都督出城相迎。”
东方胜挑挑眉道“何谈有劳,驸马这么细皮嫩肉的模样,却要出这趟苦差事,才是真的有劳了。”
单世武见冯素贞秀眉微凝,上前一步道“是下官办事不力,才累得驸马陪我一道在外奔波。这百十来辆粮车堵在门口实在是不安全,东方都督,我们进城再叙话吧。”
东方胜敛容看向他,道“叙话倒是不必了,我只不过是见二位几日未归,有些担心,这才出城来迎一迎。”
单世武和冯素贞都有些惊讶,两人不经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冯素贞道“都督如此关怀,倒叫我等受宠若惊了。”
东方胜笑道“我素来是个亲和友善的人,何况驸马论起来是我的妹夫,我自是应当多关怀着些。好了,话不多讲,二位几日奔波,还是快快进城吧”
冯素贞默然,向东方胜欠身施了礼,便径直向城门走去。
“冯素贞,我可抓住你了。”擦身而过之际,耳畔传来东方胜幽幽的低唤,冯素贞周身一凉,宛若被刺骨的西北风穿了个透,却硬生生忍着没有转过头,大步朝前走去。
她仿佛听到了身后东方胜的大笑声。
校场旁的粮仓均已大门洞开,一百五十车粮草徐徐驶入怀来卫中,车车入库。顾承恩出手大方,除了米面之外,竟然还送来不少口外风干了的野味。
单世武见冯素贞自城外归来便一直是眉头紧锁、老神在在,以为她是累了,迟疑了下还是开口劝道“此间的事情自有儿郎们解决,驸马辛苦,不妨回房休息吧。”
冯素贞醒过神来,摆了摆手“单都督,我没”
话未说完,一旁传来了通禀声“禀告冯侍郎、单指挥使,天香公主銮驾到。”
车马刚刚驰入怀来卫的正门,天香已经掀开了车帘朝外望去。
早间张绍民言有所指的试探让她有些不安。须知道,前世里,也是张绍民第一个暗示自己已经戳破了冯素贞的身份进而使她们走了昏招。
冯素贞的身份,自然不会瞒一辈子,但眼下,还是得紧紧瞒着。
心思转得太快,以致于当冯素贞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视线中时,天香一个激动从尚未停稳的马车上蹦了下来。
冯素贞被她唬了一跳,忙搀了一把帮她站稳,皱眉低斥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公主怎么毛手毛脚的。”
天香讪讪一笑,岔开话题“你回来啦,差事办得如何”
冯素贞无奈地笑笑“还算顺利吧。”她此刻满脑子都是城门口东方胜的那一声有如惊雷的低唤,也无心和天香详说。
天香却是兴致勃勃,事无巨细地问了个遍。两人一路寒暄直走进了议事厅,天香见冯素贞面色疲惫,这才收了话头,关切道“你可是累了”
冯素贞抿了抿唇“是有些疲惫。”
天香歪头想了想“那我不扰你了。此来只是给你送几件衣服,你自己试试合不合身吧。”说罢,她从身后随从手中的包袱里抖开一件黑色貂裘斗篷,披在了冯素贞身上。
冯素贞一怔,竟由着天香在自己身上摩挲。
天香认真地帮她系拢了领口的扣子,顺势在她肩上拍了拍“这两日我跑了怀来好几家衣裳铺子,都没找到称心的裘衣。这一丝杂毛也没的黑裘可是我用公主的名头才从县令夫人处克扣过来的,你近日一直在外奔波,自是要穿暖些。”
一貂之皮方不盈尺,积六十余貂仅成一裘。能穿裘服的多是官宦贵族之家,寻常的店铺里还真是买不到好的。身上这件衣裳虽不打眼,但色泽纯正,光华暗生,绝非凡品,确实是颇费心思。
冯素贞心头一暖,顿时觉得方才贯穿了周身的寒风统统被屏蔽于外了。
服貂裘者立风雪中,更暖于宇下。
她微微扬起唇角,退后一步躬身谢道“公主有心了,微臣五内铭感。”
天香看着她这般郑重,一时竟有些局促,踌躇道“你的夹衣什么的裁缝还在做,我也尝试了下,寒衣我实在是做不来,便做了些小东西,你拿着随便用吧”说罢,把什么东西往冯素贞怀里一塞,扭头就走了。
冯素贞叫了她几声,见她都没有回头,只得揣着她塞给自己的东西进了房里。
待进了自己起居的耳房,她打开了那个包袱,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不由得一时哑然。
竟是几双洁白的冬袜。
冯素贞哑然失笑,自己自小受的的闺阁教育,读书习武之余女红活计都还是下工夫练过的,那个性子不羁的天香公主,也会学着做这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吗
她一时不知作何感想,拾起冬袜来看了看那缝得犬牙交错的针脚,她不由得笑了出来恐怕这袜子穿上就会漏。
布料是触手极软的,既暖和又吸汗,是用了松江棉布,但远没有宫中的贡品那么精致,怕是怀来的松江行商带来的。
脑海中闪过一片电光石火,她猛地抬起头,将耳房中的所有陈设都扫视了一遍。
她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四更初,天色浓黑如墨,怀来城南已是人声鼎沸。
隶属京营的把总朱九筹站在城门上挠了挠脑袋,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溜溜圆“个乖乖,怎么今天这么多人这都是钦差都督批过准许出城的”
怀来守门官张四搓了搓手,打了个呵欠“过年了,行商都回家了。这些人是徽州人,团结得很,自行组了商帮,半个月前就由商会会长替他们向你们都督拿到出城的许可了。原定了要后天走,昨天晚上就跟我打了招呼说是要今日提早动身,赶路回家过年哩”
朱九筹愣愣盯着脚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这、这得有多少人”
张四从怀里掏出张纸来,对着灯笼眯眼瞧了瞧“二百一十五个活的,还有一个死的。”
朱九筹没转过弯来“啥咋、咋还有个死的”
张四一摊手“这一大帮子人来了小半年,才死了一个算少的了。”
朱九筹吃了一噎,梗着脖子不再问,转头下了楼。
时辰到了,城门洞开,朱九筹目光如炬地盯着一个个过往的商人,心下一个个计着数字。一旁的张四张罗着一个个查看着路引,核对来人长相。
他的大名是从军之后上峰为他取的,原因就是他虽不通文墨,却精通数算,过目即可估出来敌人数,“此儿形似粗疏,俨然心中自有九筹”。
细细查了一盏茶的工夫,后面忽然响起了嚷嚷声。“别急别急,让我家老人先过”不知道谁嚷了一声,险些打乱了朱九筹计数。
他循声望去,只看到人群之中一个黑漆漆的棺材如凌空飞过来一般徐徐靠近。他吃了一惊,举过火把定睛细看,却是四个黑衣的力夫扛着那棺材靠拢过来。
他暗道晦气,上前打量了一番冷脸道“棺材放下来。”
一个一袭白布麻衣的青年男子苦着脸上前,恳切道“官爷,这里边是我日前过世的老管家,连他也要查吗”
朱九筹上下打量他一遍“怎么你家管家过世,你还跟着带孝”
那青年男子嘴一咧,竟是眼圈泛红,泫然欲泣“官爷有所不知。小人自幼家父早逝,是老管家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谓如师如父,情分不同一般主仆,如今人过去了,便是不能尽三年的孝道,为他带个孝也是应当的”
他话音刚落,一旁便有人跟着道“是啊是啊,张老头也是不易好不容易曹家大郎出息了”
“肃静,肃静”一旁的张四见状,忙高声喝止了议论,他匆匆走上前,见到青年男子,不由得一愣,忙扯着朱九筹的袖子拉到一旁,“朱将军,人死为大,这棺材还是不用查了吧。”
朱九筹横眉道“张门官,你这是何道理,钦差都督下令严查出城,自是都要一一勘明”
张四为难地朝着那青年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可是朱将军,这死者是他家的”
朱九筹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一眼那相貌平平的青年“他又有什么稀奇的”
张四小声道“朱将军有所不知,此人正是怀来的徽帮商会会长,新安曹家的曹天瑞曹公子,家里是年年送贡墨给朝廷的”
朱九筹再不明就里,听到贡墨二字,也知晓了厉害。但东方胜的交待更为重要,他虎目一瞪,哼道“这人再了不起,也不过是一介商户罢了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查一下这棺材里有没有藏私夹带,也是奉钦差指令,你们还想抗令不遵不成”
此言一出,四周哗然,徽帮本就团结,眼看会长受辱,一时便有人喧哗起来。
“将军言重了”未等张四再行周旋,曹天瑞竟是自己扑通跪了下来,双眼通红道,“我等不过小小行商,怎敢与官家相争。这棺木并未上钉,便是为了方便官家查看,只求将军动作轻些,一人上前查看,莫要让我这老管家魂魄不安宁。”
曹天瑞先退步,这是再好不过,张四忙擦了擦汗,低声道“朱将军,曹家在徽帮声名甚隆,还望将军仔细考量。”
朱九筹也知道不宜太过,顿了顿,道“曹公子何必行此大礼我也只是看看,你先起来吧”说罢,他上前一步,向着那棺木躬身施了一礼。
抬棺的四人见状,忙放下了棺材,由着朱九筹上前查验。
这棺材确实没什么猫腻,里面也只装了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死老头儿。
朱九筹又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打量了一下四个抬着棺材的力夫,忽的喝问道“你们几个报名字上来”
那四个人老老实实地报上了自家名讳,一旁的张四认真地一一核对路引,频频点头“没问题。”他不禁转眼朝朱九筹望去。
朱九筹冷着脸退了下来,挥了挥手放行。
接下来的查验,朱九筹兴致缺缺,徽帮出城的速度加快了许多,不过半个多时辰,徽帮二百一十五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就都全须全影地出了城。
曹天瑞坠在最后,向守门的官员致谢辞了行。
张四平时没少和他喝酒,一时有些感伤“如曹老弟这等仗义疏财的行商我张四认识得不多,也不知今日一别何日再与老弟相见。”
曹天瑞哈哈笑道“张兄勿要伤感,我等徽人既是被称作徽骆驼的,走南闯北自是少不了的,说不定,很快就会再相见”
五更鼓响,天色从浓重的墨色转作了天明之前的靛蓝,徽帮一行人向着南方一路行去。
怀来小院里,书房仿佛变作了衣裳铺子,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的崭新衣料。难得为皇室效力,这家小城里的裁缝铺子日夜赶工,不过数个昼夜,就将天香定下的冬衣都备了个齐全。
见太子蛮不在乎地将新衣服上了身后就继续和宋长庚看木工图纸,天香也是有些无奈,只得将为冯素贞做的衣裳收好,预备派人与她送去。
却见单世文探头探脑地在门边,不知道打量着什么。
天香疑问道“看什么呢,贼头贼脑的”
单世文讪笑一声进了门来,小声问道“敢问公主,昨夜驸马可曾回过此间”
天香自然而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昨日我去给她送了裘衣之后便打道回府,留她在怀来卫中歇息了。”
“哦”单世文摸了摸鼻子,正要退出去,天香喝止了他“别跑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单世文道“小人也是不知,是家兄派人找到我打听昨夜驸马可有回过这里。小人依稀记得在府中没看到他的身影,但不知驸马是否曾经回来,这才斗胆过来向公主求证。”
天香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对,顿了片刻“你来准备车马,我要去怀来卫一趟,给驸马送过冬的夹衣。”
怀来驿中,东方胜用过午饭,在院子里缓缓地踱着步子。往日里如影随形的府兵一个都不在,他倍感无聊,于是从饭桌上把王直楠揪了下来陪自己散步。
暖阳拂面,寒风刺骨,东方胜不由得心生感慨,问道“王书办,你是读书人想必懂得风月之事,你说,若要讨一个心仪的女子欢心,应该怎么做呢”
王直楠心里一慌“回都督,属下属下读的是圣贤书,这讨女子欢心的事”他眼角余光见东方胜神色不虞,只得一咬牙道,“这等事体小人还是知道一二的”
见东方胜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神色,王直楠强作镇定,清了清喉咙道“回禀都督,这寻常女子性情最是贪婪,和男子相交,便多有所图。若要讨女子欢心,都督不妨多备些财物,金玉可,布帛也可”
东方胜径直打断了他“她不是那等贪财的女子,你说的这些,是对付那些眼界小的庸脂俗粉的,怕是用不上。”
王直楠干笑了下,继续道“都督所言甚是,属下方才说的那是寻常女子。但都督乃是天潢贵胄,能入您法眼的自然不寻常”
东方胜点了点头,唇边泛起笑意来“自然不寻常。”
“可是,人皆有欲。若是不贪财,定然会贪些其他东西”王直楠话锋一转,摇头晃脑道,“这下等女子贪物,上等女子贪的,就是情了。”
东方胜挑眉道“贪情”
王直楠连连点头“此等女子不重财货,却格外看重男子是否对自己情深意重。都督不妨多学些甜言蜜语,再吟诵些海誓山盟、矢志不渝的诗词佳句。想当年,卓文君便是被司马相如的一往情深打动,不嫌他家贫,当垆卖酒也是无怨无悔”
东方胜想到冯素贞的才华,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不由得有些为难“本督惯会拳脚功夫,哪里懂那些吟风弄月的东西。”
王直楠笑道“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不若小可为都督好好整理些诗句,供都督赏读”
东方胜点了点头“那你还不快去”
王直楠大大松了口气,拧身就要走,却被东方胜拽着胳膊扭了回来“倘若这些,也没用呢”
王直楠眨了眨眼“若是小人做到这些,还不能博得佳人一笑,尚可理解。但都督身份矜贵,家资万贯,又生得这样一幅好相貌,高大威猛倜傥风流,若是做到这样一步仍不能讨佳人欢心那这女子还真是相当不、寻、常”
东方胜长长喟叹“相当不寻常。”
王直楠叹了口气“那此等女子,恐怕,贪的就是人了。”
“贪人”东方胜急道,“是何解释”
王直楠挠了挠头“被如都督这般优秀的男子追求都不为所动,恐怕此女是心有所属,且心如磐石,只认那人,轻易难以转移啊”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东方胜周身流露出的凛然威压之气来“若是如此,本督当如何是好呢”
王直楠艰难地吞咽了一番道“都督莫急,以都督之权势,不妨考虑先让她进了门来,日久生情”
东方胜听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认认真真地思虑起来。
王直楠刚松了半口气,就听到东方胜的一声低斥“这行不通”东方胜周遭的气流又低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