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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新女驸马 第7节

作者:杨惑 字数:24567 更新:2022-01-12 08:57:04

    这时间最好发问。

    冯素贞抓紧机会急速道“你喜欢的那人,是谁”

    “冯素贞啊”天香脱口而出。

    一道闪电横过暗红色的天空。

    天香自知失言,看着冯素贞被闪电映得青灰的脸色,露出一个自以为娇憨的傻笑来“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又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

    大雨落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春期少女荷尔蒙蠢动造成的血案

    第15章 第十五章 欲说却还休,无处话凄凉

    “哈哈哈,冯素贞那厮空有文武才,却是个大大的傻瓜,两只眼里只有李兆廷那个更大的傻瓜。本公主这么英明睿智的天才,怎么会看上那家伙”天香大声笑着,一边啃着甘蔗,一边疾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连身后冯素贞提醒自己“雨很大”的声音都没注意到。

    她猛地合上房门,倚在那门上,丝毫不觉得湿漉漉的衣裳有多难受,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这隔了一世的表白,似乎来得太快了些。

    一夜大雨过后,雨过天晴,京畿的夏日本就不算炎热,而今更是清爽了许多。

    妙州知州府衙,一身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正一脸严肃地审阅着眼前案几上的供词。两班衙役肃穆不语,各自鼻观口口观心。堂上的官员不过官居五品,却是皇帝爱女的夫君;堂前椅子里窝着的无须男子并不显眼,却是皇帝跟前儿的总管;而堂下打头跪着的人身份更为尊贵,乃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东方侯。

    随便拎出一个后面都扯着一串儿皇亲国戚,也难怪堂上鸦雀无声,大堂门口也不似审问寻常案件那般挤满了看热闹的黔首。

    王公公一手捻着脖子上金灿灿的豆子,一手挠着鼻翼,眼神却是灵活,从驸马冯绍民的脸上挪到了东方侯的脸上,又从东方侯的脸上挪到了冯绍民的脸上。

    两人眼下都看得到明显的青黑色。

    东方侯没睡好很能理解,从天堂到地狱,睡不着很正常。可那冯绍民睡不好是为哪般还能是因为要审东方侯激动得

    王公公正腹诽着,却听到堂上有人叫他“王公公,供词笔录我已看过,确实无误,公公可要看上一看若是无误,便可叫堂下众人签字画押了。”

    王公公一个激灵坐正了身子,笑道“哎哟,老奴才识得几个字儿呀,驸马爷既然说没错儿,那就肯定是没错儿的。”

    冯绍民唇角微弯,正要令人将供词拿下去画押,却听得王公公说道“不过虽然皇帝陛下是让咱们两个来此办差,但毕竟后衙里还住着位贵人,是不是,也让她过来看看供状”

    王公公说话时紧盯着冯绍民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来。毕竟,今日堂审东方侯,一向爱热闹的天香公主居然推说身为亲侄女避嫌躲在后衙,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可惜,他只看到了冯绍民板得更平的脸“公公说笑了,此朝廷大事也,无知妇孺岂可随便参与其中”

    王公公发出了轻不可察的一声哼,继续窝在椅子里修指甲。

    哟,也不知道相比而言,哪个才是无知妇孺呢

    墨迹淋漓的供词一式三份,送到了东方侯的面前。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片啜泣声,其中一个年轻女子的抽泣声格外清晰“大人,民女不想死,民女想活呀”

    东方侯忽然笑了笑,放肆的笑意里藏进了无限的落寞。

    “钦差大人,是我东方侯要谋反,这些人,都是被我抓到庄园里去的。”他昂起头来,慢悠悠地在三份供词上一笔一划地落下自己的名姓,语气无比平静,“此事既然败了,我情愿受正法,放了他们吧。”

    冯绍民微微颔首“既然主犯已然伏法,其他人等,就暂不定罪,回头一一问过情况,待辨明身份,再遣送回乡。”她不待王公公有什么异议,拍下惊堂木,定了案。

    回到后衙,冯素贞除了官服,换上寻常爱穿的一袭白衫。案子干干净净,地契做手脚的时间是在父亲任前,几乎没牵扯到自己父亲一星半点儿,不过是个失察之罪,顶破天了也就是个革职遣返。对于她冯家来说,这应该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她的眉头却始终凝着。

    今晨审讯东方侯之前,她派人去知会了天香,天香却说自己对这种事没兴趣,闷头大睡。

    鬼才信她没兴趣

    难道是因为昨晚的事

    那不是个误会么

    昨夜天香开了那个“玩笑”之后,就冒雨逃回了房间,独剩她一个人在凉亭里听着电闪雷鸣,脑子里五雷轰顶。

    按理说,听到天香这莫名奇怪的“表白”,她应该心乱如麻,但偏偏脑子清晰得像是算账一般。

    假设天香所言并非属实。

    若公主已知自己是冯素贞,那这“表白”便是试探,是暗示自己身份已经被怀疑。

    若公主不知自己是冯素贞,那这“表白”便是口误。

    如是以上两种情况,自己可以去表明身份,但人家刚说自己喜欢冯素贞自己就跑去说自己是冯素贞,这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

    再想想,若是天香说的是真的呢

    耳旁雷声滚滚,冯素贞忙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不管冯绍民是男是女,自己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越是否定,她就越情不自禁地去做这个假设。

    假设天香说的是真的

    若公主不知自己是冯素贞,那她死都不能承认自己是冯素贞

    若公主已知自己是冯素贞,那她还是死了吧。

    在凉亭里徘徊了小半夜,冯素贞好容易等雨停了抬脚朝自己房间走去,却听到天香房里均匀的呼噜声。

    嗐,看人家根本没当回事儿冯素贞自觉好笑得紧,又困得不行,连忙回房,却仍是睁着眼睛听到了鸡鸣。

    她只得懊恼起身更衣,心里不断埋怨公主姑奶奶,你没事儿乱开什么玩笑

    她不晓得,同时听到了鸡鸣的天香滚身下床喝了半壶茶,也是埋怨自己假装打了半宿呼噜,怎么还是睡不着

    前生十年一向作息规律,一回到十七八的年龄,就连着熬了两个晚上,好容易入了睡,天香又是一觉睡到午后才醒来。

    亏得这里没有真的庄嬷嬷,不然,耳朵又要起茧。

    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公主,你醒了可要洗漱用膳”

    天香听出了杏儿的声音,打了个呵欠“嗯,把水端进来吧。”

    杏儿小心翼翼地端了洗漱的物事进屋,熟稔地服侍天香起床。

    天香看着她利索的动作,一时心头有些五味杂陈。她不是个凉薄的人,却实打实地忘记了前生杏儿的结局,只记得父皇刚一驾崩,宫里的管事就将不少宫女太监放了出去,其中就有这个杏儿。而彼时的她,正为如何解救冯素贞而着急,根本顾不上她。

    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身边人,她却一直没多注意,实在是她的疏忽。

    沉思了阵子,天香问道“杏儿,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天香话音一落,杏儿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杏儿不敢。”

    “那你是不把我当主子”

    “奴婢哪里敢”杏儿一叠声地分辩着,声音里忍不住的抖。

    杏儿如此怕她天香微讶“那你为什么还吃里扒外,替大伴窥探我的私隐还有心设计于我”前生冯素贞最后泄露了身份,杏儿半点儿吃惊的样子都没有,这丫头既然聪明成这样,不敲打敲打实在说不过去。

    杏儿抬起一双泪盈盈的杏眼“公主,您这话真的冤枉了奴婢,也冤枉了干爹就是王公公。奴婢伺候了您十年,确实是替王公公看着您,可那,那也是关心您啊。”

    天香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而杏儿也硬气起来,倔强地和她目光相接“奴婢自小进宫,就受过王公公的训,说是这宫里头,头一个不能得罪的是皇上,第二个不能得罪的是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连太子爷,也因为遭皇上的忌讳,得排在您后边儿。”

    天香心头一动,隐约想到了什么,只盯着杏儿的眼睛,心思转得飞快。

    “往日里您动不动往宫外头跑,这都没什么。奴婢和干爹都晓得,公主是个有主意的,决计不会让自己吃亏。但眼下,奴婢和干爹都怀疑,怀疑驸马他”

    “行了”天香轻声喝止了她,“这次我饶过你。有空告诉你干爹,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处置。老老实实做你的本分,我以后自然会给你一个好结果。别再做多余的事。否则,就算我只是第二个不能得罪的,也有手段对付你们”

    天香话里有话,杏儿听得一怔,只得双眼含泪地埋下头去,弱弱应了声是。

    午后烈阳高照,昨夜地上残留的雨水早已蒸腾不见,早晨时分的清爽之气也被一扫而空了。

    勉强将东方侯的口供又看过一遍,冯素贞这才取了封蜡,打算将卷宗封起来,送往京城。但还没动手,她就又迟疑了,对着门外道“来人”

    一个眼熟的府兵带着讨喜的笑容进了门来“驸马爷有何吩咐”

    见还是那个“三十文”,冯素贞也不由得放缓了神情“你怎地到我这边来当值了公主可起来了”

    “三十文”笑嘻嘻道“爷您忘了一大早可是我们几个府里的将那假皇宫的一干人等押送过来的呐小的还没见着公主,方才带着兄弟几个过去请安,说是公主起榻后就骑着黑小爷出府去了”

    驸马也是爷,小黑也是爷,这“三十文”果真有意思,连这玩笑都敢开。

    冯素贞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爷,自然也不以为忤,只轻轻颔首,打怀里摸出荷包来“兄弟几个辛苦了,这里有些银两,暂且拿去买些好菜吧眼下还是多事之秋,莫要喝酒,等回了京城,我和公主自会为你们几个请功。”

    “三十文”接过银两,更是眉开眼笑,连声道谢下去了。

    从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冯素贞视金钱为粪土,用阿堵物来酬谢他人这种事,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但天香说得对,人只能活用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才能让自己在复杂的人世里如鱼得水。

    冯素贞转身回到案前,将卷宗封进了锦盒中,本想送去给天香看一看,看来,还是先送呈京师吧。

    窸窸窣窣忙完案头的事,冯素贞这才琢磨起来大热天的,天香出府做什么去了琢磨了好半天,她一拍自己额头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整容调整好自己不自然的神色,更换了常服,打算出府为父亲准备些离开的细软,这些事情还是不好假手于人的。

    妙州府街头依旧熙熙攘攘,街上的小贩不住吆喝,茶馆里的说书人眉飞色舞,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忙于自己手头的事情。

    倒个把知府,死一两个王爷,对他们的生活,其实没太大影响,最多添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冯素贞在家中变故之前很少上街,假死之后才算迈出闺门,入了人间,因而对这外边的一切仍是觉得新鲜。

    也难怪锦衣玉食的天香动不动就喜欢到民间去,宫里的生活尽管闲适,却每日只面对几个面孔,和老掉牙的勾心斗角,难免无聊,哪里比得上外面的鲜活有趣。

    冯素贞眯起眼来天香又跑出来了,难道是在知州府里觉得无聊了她忽然醒过神来,又猛地拍了自己额头一下,关你什么事

    这一拍之下,她这才瞧见,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家酒楼旁,竟是错认水酒楼,她不由得愣了,莫不是自己胡思乱想着竟然逛回了皇城。

    四周迥然不同的景物让她分辨出了自己所在,看来,这酒楼甚是有名,竟然是开遍京畿了。

    余光中出现了一道佝偻蹒跚的熟悉身影,冯素贞连忙转过身,欣喜道“老人家”

    老乞婆颤颤巍巍地抬起眼,展颜露出个慈祥和蔼的笑来“孩子,是你啊”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一向生意不错的错认水酒楼里客人渐渐多了,就算如此,那角落的两人仍是十分显眼一个俊俏的公子哥,和一个穿着破烂的老乞婆。

    冯素贞不断为老乞婆布菜“老人家,您年纪大了,这个软和些,多吃点,还有这个、这个”

    老乞婆“呵呵”直笑“孩子,我年纪大了,也吃不了这么些了”

    冯素贞这才放缓了夹菜的速度,却又给老乞婆盛了汤“您既然年纪大了,也就不要在外边儿漂泊了,如今”她本想说王公公已有了悔改之心,定会改好,却又不知道老人家什么心思,便生生拧了话头,“如今我家里的事情已经了了大半,也可以向您尽孝了。”

    老人家摇了摇头“孩子,你眼下还脱不了身啊,不必担心我老婆子,”她“呵呵”笑着,摸了摸腰间的袋子,“现下,总比原先好多了。”

    冯素贞已经知道,那是老人家放红豆黄豆的袋子,知道老乞婆和王公公母子关系有所缓和,她不禁也为老人家开心,笑道“我又有什么脱不了身的”话未说完,她的笑就忽然凝在了脸上。

    脱身,父亲的事是解决得差不多了,但昨天被天香那莫名其妙的“玩笑”一打岔,她“脱身”的事似乎变得遥遥无期了。

    这不确定的前路让她沉吟起来。

    老乞婆被她的情绪感染,不由得关切道“孩子,你怎么了”

    冯素贞张嘴想要解释,却觉得怎么都是难以启齿,千言万语尽化作了喉间骨鲠,她难道还能把天香的“告白”讲出来让老人家给她分析

    见她愈发不对劲,老乞婆更是担忧“是不是最近太累,熬坏了身子”

    老人家是医中圣手,用药如神,自然会担心自己的身体,冯素贞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天香那套“有什么用什么的”的说辞,鬼使神差地说道“老人家,你这里,有没有能让人阴阳颠倒,从女变男的药”

    方才流动的空气忽然凝成了沉默,周围鼎沸的人声也似乎在这一瞬间止息。

    冯素贞恨不得把话吞回去,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乞婆沉吟良久,动手给冯素贞号脉“孩子,你发烧了”

    冯素贞面色微僵,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来,长叹了一口气“若我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老乞婆愈发糊涂了是男儿身又怎样莫不是这孩子想跟那天香公主就这样过一辈子

    此时此刻,天香正端坐在冯素贞房里纳闷儿,天都快黑了,冯素贞莫不是在妙州城里迷了路

    作者有话要说

    青春期荷尔蒙蠢动的少女2

    第16章 第十六章 有心花不发,无心柳成荫

    妙州知州府最大的卧房曾经住着冯少卿夫妇,如今住着的,是天子的近侍,大内总管王内监。

    王公公抹了一把闪着银光的尚方宝剑,哼唧了一声,赌气般地歪在冯少卿日常惯坐的椅子里“咱家不是说了,这事儿我不掺合。公主都亲自来了,这案子也已经定案喽,我一个不顶事儿的太监,能插上什么手”说着,他翘起小指,观赏起了自己的指甲。

    站在他面前的金发虬髯男子嘿然一笑,冲身边人招了招手,一个普普通通的匣子蓦地摊开,明晃晃的金叶子晃亮了半间屋子。

    王公公却仍然只是闲闲望着自己的手指甲。

    那金发男子敛了笑“除了这个,帮主还托我带给您一句话听女人的话没什么,皇上不会怪罪,可是,若是听从一个冒充男人的女人,那可就做不了准了。”

    他命人放下手里的木匣子,谦恭地带着手下退出了房间,还贴心地带上了门。只留下王公公一人仍是定定坐在房间里,眉头紧锁,仿佛被丢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许久,他才长叹一口气,走上前蹲下身子,将那一匣子金子搂在了怀里“小宝贝儿,也就是你们最叫人省心。”

    他向着门外吩咐道“去,把牢里头那个叫红嫣的女人带过来”

    知州府门口悠悠停下一辆马车,一个蓝衣女子利落地跳下车来,又马上转身伸手去搀车上的人。

    门口的府兵认出了来人是丞相的女儿女婿,也就没多做检查,让二人进了府邸。

    “兆廷,驸马这边已经结案了,你的伤还没好,一会儿还是多休息下吧。”刘倩自打成亲后就万事都以李兆廷为要,旁的事情都被排在了后头。

    李兆廷摇了摇头“虽说皇上交代的差事了了,可冯伯父的事情还没有定论,我想去看看他。上次因为公主打岔,也没能套出冯伯父的真实状况,这次我私下里问好了,也好为他安排安排。”

    刘倩正好压着心里的不满,将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递给李兆廷,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皱起眉来,急切道“冯大人年纪大了,你带酒做什么你可不要喝多了酒,像上次那样惹驸马不高兴。”

    “这是带给伯父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喝酒了”李兆廷安抚地拍了拍刘倩的手背,一瘸一拐地提着篮子向冯少卿的住处走去。

    刘倩忧郁的眼神落在李兆廷头也不回的背影上,像投入了一汪不会反光的墨池。

    一个女人的青春能有多久,她又能等他多久

    冯素贞,如果你活着,就早点现身吧

    李兆廷不知道刘倩心中所想,他迟缓地走在知州府的青石砖道上。路过凉亭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年前在此处,他又一次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冯素贞。

    他眼神一黯,埋头穿过了小径,进了后衙。

    迎面看到的正房是冯少卿的卧室,如今住着王公公。李兆廷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亲手杀死人的屋子,那姓王的居然还有胆住着。

    他捏紧了拳,迟早有一天,他要让姓王的偿还冯家的人命李兆廷正打算绕开此处,却意外地瞧见王公公的手下小太监引着一个女人进了房。

    女人

    李兆廷有些好奇,他转了转眼珠,忆起知州府的格局。知州府的主卧后面正是一片竹子,连着假山。他勉强提起不方便的腿脚,绕到了主卧的窗根下,屏住呼吸。

    竹叶间盘桓栖息的鸟鸣遮掩了他不灵敏的动作造成的声响,那一小片不甚茂密的竹丛刚好够他一人藏身。落山的夕阳藏进云层,将整座妙州城笼上一层不甚清晰的黑纱。

    “奴婢红嫣叩见公公”是一道不曾听过的温柔女声。

    王公公阴阳怪气的公鸭嗓响起“抬起头来,让咱家瞧瞧。”

    卧房内,王公公翘起小指,抬起了红嫣的下巴,啧啧赞道“标致,真是标致,难怪东方侯那个色胚敢背着那位主子养着你如此漂亮的小人儿,眼见得就要到那苦寒之地流放,真是可惜啊”

    红嫣急道“公公此话怎讲,今日驸马不是说了,会放过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遣回原籍么”

    王公公尖声笑道“官字两张口,当官的说的话,姑娘也能信不过是怕你们人多闹事儿,姑且这么说罢了。待朝廷大军到了,你们啊,一个都跑不了”

    红嫣大骇,一时涕泪俱下“公公,民女不想死,求公公放了我吧,民女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公公”

    “哈哈哈”王公公一阵大笑,点着指尖笑道,“咱家不但要放了你,还要给你个好差事”说着,他摸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放在手心中摩挲着“咱家要你,去与咱们的驸马爷亲热亲热”

    此话一出,屋外的李兆廷手一颤不好,我要去知会冯兄

    但他的双腿却仍是一动不动,一个念头在心中默默生了根,却怎么都不肯钻出地面。他心中有些异样的期待,却不知到底是怎样的期待。

    “奴婢不敢”红嫣娇声道,“奴婢蒲柳之姿,怎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若是公主知道了”

    王公公一哂,蹲下身子,爱怜地将夜明珠自红嫣领口塞了进去“说得对,和咱们的驸马爷相比,你岂止是蒲柳,连蒲草都不是”

    他光洁的脸颊抵在了红嫣的耳畔,激得红嫣一个哆嗦,却听到他近乎耳语的低喃“你相信吗,这个驸马爷,兴许比你更绝色”

    李兆廷攥着篮子的指尖泛起了苍白。

    夏日悠长,纵然金乌西坠许久,仍未到点烛的时辰,借着天光,也能依稀看到人朦朦胧胧的身影。

    守在驸马卧房门口的小太监昏昏欲睡,刚打了个呵欠,就瞧见眼前白影一闪,卧房里的蜡烛就亮了起来他顿时大为紧张,一溜小跑报信儿去了。

    不到小半个时辰,精心梳妆过的美丽女子就步态婀娜地到了钦差大人冯绍民的卧房处。

    透过半敞的房门,她瞧见了灯下一道白色的男子身影,不由得将声音又软了十倍,娇滴滴道“驸马爷红嫣为您送晚膳来了”

    “红嫣”一袭白衣、正在灯下等着冯素贞的天香翻了个白眼。

    是前生那个在这一夜里特意前来“”冯素贞后来又为救冯素贞而死的女子红嫣。二十年岁月早已模糊了天香的记忆,何况两辈子加起来,这也只是她见到红嫣的第三面。

    此时的天香自然不会有什么嫉妒的念头,更何况关于红嫣的事儿她早就在前生漫长而孤独的岁月中有过自己的思考。

    红嫣此人,与其说是用来构陷冯素贞,倒不如说,是支瞄准了双雕的箭。冯素贞这个靶子背后,最终被打落的那人,是王公公。

    王公公虽然看起来始终“向钱看”,立场不清,但说到底,他只会无条件地听从一个人皇帝。上一世发生的一切总是环环相扣,如果王公公没有走错红嫣这步棋,那一世的他压根儿不会事败。

    所以,红嫣此人,实在难说,

    天香脑子里闪过几许杂念,手却一抬,甘蔗一挥,灭了身旁的烛光。

    红嫣还没看清什么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她不由得一怔,转而笑道“哟,驸马爷还真是不小心呢”她笑着推开门,朝着床边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走去。

    天香错开脚步,故意放沉了声音装腔作势道“既是送晚膳,放下晚膳,你人可以走了。”

    红嫣自胸衣里摸出那颗夜明珠来,幽幽的莹光映出了她娇媚的模样

    心事重重的冯素贞总算辞了老乞婆回到知州府,正负手走着,忽然瞧见李兆廷正笨拙地趴在自己房间窗口偷看着什么,不由得大感怪异。她几步走上前去,大力在他肩头一拍,还没来得及听到李兆廷的叫声,就先听到屋里传来一道娇滴滴的女声

    “哎哟我的爷,奴家就是您的晚膳,您瞧瞧看,奴家够不够可口呢”

    乌漆墨黑的屋子里传来这种话,实在很是诡异,冯素贞和李兆廷呆呆顺着李兆廷方才捅破的小洞朝里看去。借着一点奇异的光亮,分明看到一人用什么细长的东西挑起了另一人的下巴,还做出了端详的样子

    “看起来模样还算可口,不过爷我爱洁,去,洗洗干净,再过来让我享用。”

    李兆廷脑子转过弯来,明白身边这位目瞪口呆的才是真正的驸马爷,想说点什么打个圆场,但想了半天,也只能干笑道“公主还真是爱干净啊”

    其实他打不打圆场都无所谓,冯素贞根本顾不上他,此刻她满脑子都是

    “去,洗洗干净,再过来让我享用”

    “洗洗干净,再过来让我享用”

    “让我享用”

    屋里面的红嫣不比外边二位轻松,自己拉下脸自荐枕席遇到了个有洁癖的她咬着牙道“爷您放心,奴家,已经沐浴过了”

    “哦”黑暗里的那位爷沉思了一会儿,勉为其难道,“那你先躺床上去吧,爷马上就来”

    “”

    “”

    “”

    红嫣只觉得自己的脸臊得能滴出血来,却还是尽职尽责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爷您怎么舍得把奴家一个人丢在床上”

    对面那位看不清模样的年轻的“爷”话语里忽然带了些赧然“我还没沐浴呢你稍等下,我马上来”话音才落,就听见房门一响,刚才还缩在角落里的那人已经到了屋外。

    好容易逃出生天,天香气都没喘平就抬脚冲出院门,去找王公公兴师问罪了,全然没注意自己被李兆廷和冯素贞听了壁角。只留下冯李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冯素贞心思紊乱,低头看到了李兆廷的篮子,勉强道“李兄莫惊,内子一向古灵精怪,想是有非常人之所想李兄是来看望冯大人的我们一道去吧”说罢,也不待李兆廷答应,一把夺过篮子,扭身朝着软禁冯少卿之处去了。

    李兆廷情知王公公的算盘出了岔子,又不好跟冯素贞明讲,只得跟着她一路去了。

    天香不知身后那些个事儿,她一门心思地算账,步履轻盈,很快便到了王公公处“王公公,你好长进啊,怎么还学会给我家驸马送女人了啊,嗯”随着话音落地的,还有房间的半扇门。

    王公公正合计该去捉奸,却没想到天香先兴师问罪打上了门。他左右躲着如雨点砸下来的甘蔗,申辩道“哟公主您这是怎么话说儿的,老奴冤枉,冤枉啊”

    “我还能冤枉了你红嫣她什么都跟我招了”天香柳眉倒竖,将甘蔗作惊堂木一般往桌上一拍“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来我的驸马,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公公不甘愿地屈膝跪下,良久只是不言,半晌方才道“公主老奴其实一直怀疑,驸马他是个女人,又不好直接查看,只得派了个女人过去。也好为公主瞧瞧驸马爷的品性。”

    天香心里虽早有了分寸,但见王公公如此直白地认了,却还是慌得一挑眉,强词道:“胡闹驸马是不是女人,我还能不知道莫不是皇家这些年善遇于你让你不知天高地厚了”话才出口,她已自知不好,暗道糟糕。

    王公公的心顿时一沉“老奴知罪”他重重伏身磕头,一动不动天香并未斥责他胡思乱想而是指责自己多管闲事,分明是默认了驸马不可为外人道的身份。

    自己这两天接二连三地说错话,难不成重回了十七八的身子,性子也回到了十七八时候的毛躁天香满心懊恼,只得重重叹了口气“明人不说暗话,你起来吧。”

    她直勾勾地盯着王公公阴沉的脸色“只要我一口咬定驸马爷没问题,就没人能说她有问题,我父皇也不例外”

    王公公忍不住道“公主,您恐怕,还做不了皇上的主儿”

    “眼下父皇不会动她,”天香淡然道,“父皇精明得很,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既然赔上了个女儿和皇家的名誉,好歹得把人用尽了再弃反正事已至此,他老人家迟早都得丢这回人。”

    “”王公公低头不语,却宽心不少天香说的没错,事已至此,若不能从这个“女驸马”身上得到足够的好处,纵然皇帝已然晓得了驸马的身世,也会忍着脾气把人榨干了再弃。

    “所以,你也不用担心现在她的身份会影响你。只要听我差遣,金叶子金豆子少不了你的,你的脑袋也能稳稳在脖子上呆着至于那冯驸马,我会保她”天香口气坚决,如斩钉截铁。

    王公公讶然,见天香一脸坚决,他才放下的心又活泛起来“公主所言确实有理,可是公主这样对您,可没什么好处,女人家如花儿的年纪,可经不起耽搁”

    “好处”天香轻笑,“自然是有的。”她说得轻巧,眉宇间却隐约有几分怅然。

    只是怕,那好处,冯素贞消受不起。

    “啪嗒”盛汤的瓷勺掉在石板地面上,碎成了三截。冯素贞面色淡然地拾起碎瓷,随手抛向窗口,在纸糊的窗纸上打出了三个洞。

    “冯大人,您慢点吃。”她用竹筷夹了一筷子葱花,送到了冯少卿的唇边。

    冯少卿“嘿嘿,爸爸,爸爸好吃”他一口吞掉了葱花,继续笑嘻嘻地装疯卖傻起来,心中却是暗忖女儿这是故意在李兆廷面前试探自己是疯子他暗暗称是,女儿果然已不是当初不谙世事的闺阁千金了。

    李兆廷眼见得钦差大臣冯绍民摔勺砸碗的又喂了冯老爷子几口葱花加辣椒,实在看不下去“冯兄,还是让我来喂冯世伯吧。”

    他不由分说地接过了碗筷,喂冯少卿用餐,心中思虑万千冯兄怎么会失神得如此厉害难不成他把天香公主胡闹的玩笑话当了真,吃起了飞醋可若是真吃了醋,那他李兆廷复杂地瞥了负手站在窗边的冯绍民一眼那“他”就不可能是“她”了。他心里一突这么说,王公公的算盘倒也是歪打正着地证明了冯绍民的男儿身难道说,那个风采卓绝的遗世佳人,当真已经不在人间了

    冯少卿被李兆廷几口实打实的白饭喂得噎住了,一时气恼不过,夺过饭碗,自己吃了起来。

    夜色昏沉,负手而立的冯素贞透过窗纸上的破洞,看到了远处月光下的小楼那里是她原来的闺房。

    她第一次和天香实打实地打照面,便是在彼处。

    那个从屋梁上跳下来的不速之客明明被点破了女扮男装的身份,却仍是不慌不乱,眉眼风流。她说我若是太子,你就是太子妃;我若是公主,你就是驸马,女驸马。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冯老头儿,我找你喝酒来啦”院子里传来了清亮熟悉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王公公洗白进度到哪儿啦。差不多了吧 100嗯

    第17章 第十七章 弦歌藏雅意,赠柳须攻心

    妙州后衙传来了久违的银铃笑语。

    “老头儿,你人缘儿挺好啊,今科的状元榜眼一起给你送饭吃,那我这酒你还喝得下么”

    原本沉寂的屋舍因着这银铃般的笑语一下子活过来了,冯少卿尽管装疯卖傻,却也由衷地从心底泛起了开怀天香公主这明里粗疏娇憨,实则心细纯善的性子,实在是惹人喜爱。

    倘若不教给素儿那么多文治武功,将她也是这般无忧无虑地自小养大,是不是也如天香公主这般如太阳一般,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明媚亮色,叫身边的人开心。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素儿有素儿的好。

    “冯老头儿,老疯头儿,饭粒沾胡子上啦”天香笑嘻嘻地伸手拈去冯少卿胡须上的饭粒,眼角余光飞快地瞥向神色凝重的冯素贞、李兆庭二人,心底暗忖这两人这幅懊丧模样又是为哪般

    她心里琢磨,面上涓滴不露,只嘻嘻笑着,取了酒卮,拿出李兆廷带的酒,给那二人斟了酒“二位钦差大人,这次差事办得好,回去我家爹爹定有赏赐,来,本公子先干为敬,提前为二位庆功”说罢,她将自己杯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冯素贞老神在在,顺手接过了酒卮,酒沾了沾唇,道“公主,侯爷的口供已经录好了,本想待你过目,只是左右等不来你,只得先命人快马送至京师了。最迟后日,就会有消息了。”天香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此案纸上的东西,她前世监国时已经看过千百遍,纵然今生因她的改变而略有不同,想必也是大同小异,便似笑非笑道“这些案头儿的玩意儿,我哪里比得上状元郎和榜眼郎驸马看着无异,自然就是好的,妙州此案,应是这么结了。”

    结了。

    冯素贞轻吟一声,脸上慢慢绽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公主说的是,应是如此结了不过,此事毕竟涉及皇室秘辛,我担心陛下会龙颜大怒,迁怒于他处,若是如此,还望公主多多转圜。”天香不以为意“这事好说,这次查案的一个是他女婿,一个是丞相女婿,都是自家人,我爹要迁怒啊,也就是”她突然打了个突,缓缓笑道,“也就是革几个妙州的官儿罢了”说罢又在心底暗骂自己,怎么就忘了,原本这妙州最大的官儿就是冯少卿,若是不如前生那般将他放跑,少不了也得陪自家十三叔上路。

    没等她想好对策,李兆庭已是急了“这可怎生是好若是陛下怪罪起来,冯伯父怕是难以保全”此话一出,便是捅破了冯素贞和天香隐在话里的窗户纸,两人心内一同骂道莽汉

    冯素贞原本想在对妙州处置的圣旨下来之前借着天香公主的名头提前发落妙州官员,搅浑池水再对父亲另作安排。可此刻李兆庭直接就把父亲顶了出去,她也不好再徐徐图之,只得直身正色道“公主莫要怪罪,李大人乃是关心则乱。不过确是此理,臣实是怕陛下迁怒妙州官场,好不容易弭平了东方侯的狼子野心,若是再掀腥风血雨,难免会有不好的物议,恐有损父皇的英名。仓促之下,陛下应不会立时半刻就发落妙州官员,绍民私心念着,就请公主作个见证,容绍民以钦差之身代父皇将妙州相关的一干人等统统发落了,再由公主送达天听。如此皆大欢喜,既能避免再起波澜,也能将尸位素餐蒙蔽陛下的庸官处置了。”话音落下,她看了眼冯少卿,向李兆庭淡淡道“李兄向着自家世伯,是人之常情。但冯大人守牧一方,妙州却出了此等事体,他自是难辞其咎”她伸手按住急欲起身辩驳的李兆庭,又向天香道,“然而,此番妙州之案清查得如此迅捷,冯大人于我多有助益,公主素来聪颖,心中高悬明镜,想必此中功过评判,公主心中自有定夺卮言浅薄,恐有疏漏,不知公主觉得绍民说得可还有理”

    一时间,连装疯的冯少卿也安静下来,屋内三双眼睛都落在了天香脸上。天香手里把玩着酒卮不开口,微眯着眼看向一脸正色的冯素贞,到底还是从她高挑的眉里看出了她的紧张来。

    这年头,能将八股文章写得花团锦簇的书生不知凡几,可同时能将自己的私货包装得如此冠冕堂皇滴水不漏还带着圆滑的马屁,除了张绍民外,天香也就见过这个冯绍民了。撺掇堂堂公主来做出头鸟,好护住妙州官场,这冯素贞真是好大的胆。若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她,此时应该已经被冯素贞这一番话煽动得跳起来了吧。确实,此时间,只有她出手,才能名正言顺地放了冯少卿。许久,天香才晃着酒卮,懒洋洋道“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驸马说的是合道之言,哪里浅薄了驸马说得有理,疯老头功过相抵,自应有相应处置,而父皇有事,我这个做女儿的自然服其劳,”说着,她貌似兴奋地一拍大腿,“本宫长这么大,还没断过案呢,这回本宫就与你一同做一回青天大老爷,好好安排安排这妙州的官儿”

    冯素贞绷紧的背陡然一松,眉眼舒展出一个极温和的笑容,她提起酒壶,复又在天香身侧落座,为天香斟了酒“那,有劳公主了。”听得这位不着调的姑奶奶肯保冯少卿,李兆庭也是松了口气,但抬眼看见这夫妻二人斟酒共饮,不知怎的,心头浮起了一丝异样来。他又想起方才在房外看到冯绍民青白的脸色,一时纳罕,大口吞了酒,被呛得咳了起来。

    夜近阑珊,窗外的蝉也叫得断断续续起来。窗前少女头一点一点,已是此夜第三次睡着了。将长达千言的题本誊好,冯素贞终于歇了笔,见天香如此模样,不觉无奈。她又想起一开始,这位公主还以为自己会将那些个妙州罪官一个个拉上堂升堂过问,一脸兴奋,待明白自己只是将妙州大小官员的卷宗拉了出来,挨个批示,直接决断,那宜嗔宜喜的明媚小脸便瞬间塌了既是赶在皇帝下旨之前便要将众人发落好,又哪有时间升堂问案。

    窗前烛火跳动,映出天香额头层层晶莹,分明是细密的汗珠。冯素贞一怔,左右一看,不由蹙起了眉,原来自己周遭摆着七八个冰盆,怪道自己半点不觉热,方才写题本写得入了神,竟是没能发现。而天香身畔那孤零零的冰盆,早已化成了水。难为她忍着无聊和闷热,竟如此陪了自己大半宿。

    冯素贞端着冰盆到了窗前,取了折扇,将丝丝缕缕的凉风扇向天香,轻声道“公主,回房睡去吧。”天香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浑身是汗,周围又有人给自己打扇,便喃喃道“给我备水,我要沐浴”那道清凉的风蓦地停下了。不久,不远处响起门枢扭动的声音,一个略显僵硬的声音传来“给公主备水,准备沐浴。”天香睁开双眼时,正看到冯素贞负手立在自己身前“公主,回房沐浴吧。”天香点点头,伸着懒腰起身“你总算写完了啊唉,热死了,我要去沐浴别傻站着,你也洗洗干净一起就寝吧”

    洗洗干净一起就寝

    这熟悉的措辞让冯素贞立时想起下午在自己房里发生的那桩事,顿了顿,鼓起勇气道“臣这就回自己的房间,自己沐浴,自己就寝。”天香懵懂的点点头,抬手轻轻拍冯素贞的脸颊“嗯,乖,要睡觉,不然总是这么熬着,有用的也成没用的了。”说完,她打着呵欠飘回了卧房。这拍脸的动作如此自然,便如同前世身为监国大长公主逼着皇帝侄儿按时作息一般。

    冯素贞愣愣望着天香离开的背影,手指不由自主地攀上了自己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存着方才那细腻绵软的触感。

    以天香的名义送出的题本天一亮就送出了妙州府,尚未等到皇帝的圣旨,妙州的大小官员已经得知了公主对自家的处置,或徒或赎,罪责有轻有重,但总的说来,总比今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好。更何况公主殿下奇思妙想,为不少官员颁了些奇怪的恩赏,功过相抵竟是消了不少人的罪,保住了妙州半个官场。就连众人眼中最难免罪的冯少卿,也被公主以“陪公主玩耍”的名义免了徒三年的劳役,革除了功名官身,逐出妙州,遣返回乡。天子圣旨到时,妙州官员的处置,俨然已成定局。

    “草民谢公主驸马活命之恩,来世结草衔环,定当报答公主驸马恩德”换了一身干净衣袍的冯少卿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冯素贞秀眉一蹙,立时想搀住父亲,见天香在一旁,只得将手臂藏在身后,轻声道“冯大冯老不必多礼,今后,好自为之。”天香轻咳一声“老头不必谢我,先起身吧,今日我还有事情问你。”闻得此言,冯少卿不由自主向冯素贞瞥了一眼。天香此前并未对自己提起,冯素贞也不明就里,只好顺着说道“冯老且就坐,但听无妨。”

    待冯少卿落座,天香却不急着向他发问,反是对冯素贞道“驸马,我前日发现一件事,妙州城里,有欲仙帮的分部。”冯素贞蹙眉道“欲仙帮他们自称天下第一大帮,又是国师的拥趸,在京畿有分舵应该也不是什么怪事。”

    天香点点头“话是如此冯老头,你是一方守牧,可知道欲仙帮是何时入驻妙州城的”冯少卿细思片刻道“若论正式叫欲仙帮这个名字,不过五年时间,但欲仙帮在妙州的产业原是归属极乐门,却是在我来妙州之前便已经有了的。”天香给了冯素贞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又问道“冯老头,你可知晓这极乐门是怎么变成了欲仙帮的”冯少卿苦笑道“那极乐门从前也是妙州的地头蛇,直到欲仙帮冒出来,这才消停了。草民庸碌胆小,不曾细查,但心下忖度,这极乐门和这欲仙帮,兴许,就是一回事”

    天香见冯素贞低头不语,知道她心底已经有了一番思量,自顾自说道“欲仙,是十三叔五年前引荐给父皇的。驸马,我觉得,假皇宫那么扎眼,料想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冯素贞深以为然地颔首道“公主所言有理,侯爷手下没有兵,却能在全国搜罗和宫中人物相类的人,想必各地都有他的触角,欲仙帮数年间称霸南北,恐怕是埋伏已久,后来欲仙得势,这才借着国师的名头改头换面过了明路”

    天香打了个清亮的响指“聪明,你方才所言,正是我所想,国师是十三叔推荐给父皇的,欲仙帮自然是十三叔一手帮衬着建起来的,假皇宫的谋划自然离不开欲仙帮的动作。现在我们拔掉了十三叔,也端掉了整个妙州官场,可,欲仙帮呢”略一思忖,冯素贞摇头“目前还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指向欲仙帮,供词里侯爷把所有的责全担了。而且,就算能从假皇宫里的那堆人那里扒出些线索,能指认欲仙帮里的几个人牵涉其中,恐怕,也不能动摇欲仙在皇上跟前的地位。”

    天香无奈一笑,这她当然知道。除了要给太子老哥设绊子,她父皇心里,一直都还有那个长生不老的梦“驸马说得是,此事还得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冯素贞心头一动,见立在一旁的冯少卿竟也是频频点头。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可是,她还有这个时间吗

    皇帝的圣旨除了默认了天香公主对妙州官场的处置,也下令命王公公将东方侯押解回宫。天香不知道东方侯会否仍如前世一般饮鸩身亡,但她已经让今世有了些许改变,至少,这一世,是活着的王公公将活着的东方侯带回去。

    妙州后衙,书房内,打包把红嫣连同王公公一同送走的天香随意翻检了几本冯家的藏书,偶尔竟能从其上看到风格不一的秀气批注。那笔锋或稚嫩或青涩,一笔一画,俱是冯素贞那个知府千金曾惊才绝艳的证明。她正看得入神,没留意熟悉的一袭纤细的白袍出现在了门口。

    冯少卿已经定下了翌日天明启程,冯素贞便到了书房,想收拾出几本昔日父亲爱看的书,没料到正遇到了天香。见天香正盯着自己的笔迹看,冯素贞心头一紧,掩袖咳了下,负手进了书房,欠身道“公主好雅兴。”天香见是她,嫣然展颜一笑,扬了扬手中的耳谈“闲书罢了,聊以解闷,上面还有冯素贞的批注,没想到她那等闺阁千金也会看这种书。”

    冯素贞淡淡道“闺阁无聊,冯小姐又不参加科举,看些闲书也是正常。冯老明早启程,臣受冯老所托,替他在这书房找几本书做个念想,既然这本有冯小姐的手书,不如就给了他吧。”

    天香从善如流,把方才看过的一摞书都推了过去“这些都有,你且都拿去吧。”冯素贞道了谢,却没立时就走,手指腹摩挲着这些自己翻过数遍的旧脊。偌大的书房存书万千,天香却只挑出了有她笔记的书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良久,她才哑声道“公主上次既然是说笑,绍民却是个好奇的,不知,公主的情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令陛下的掌上明珠也求之不得。”天香愣了下,看着冯素贞问询的眼神,情知自己上次脱口而出的那句“冯素贞”是当真把她吓到了。所幸她早知冯素贞迟早还会有这么一问,也已经备好了一套说辞,却不急着应答,只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我说有用的,你怎么啰啰嗦嗦像个老头子似的,问了又问,烦不烦呐”

    “公主,绍民既非你心中的良人,实在不想再耽误你的余生,何况,”冯素贞缓声道,“绍民从前书生意气,以为读书中举便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却发现为官数月以来,汲汲营营所倚所恃所谋所顾及的,竟只是君心。”她抬起那双温和明亮的眼眸,真挚道“绍民不才,已有去意”

    遽然间,天香只觉得心头处仿佛被什么剜了一块,空得生疼,冯素贞后面所说的一切她都听不真切了,满心的混沌中只记得一件事冯素贞竟是想走

    走去哪儿呢,李兆庭可还在朝中啊,你这时候走掉,又是想将自己的余生,交到谁手中呢

    不敢细思,天香方寸已乱,只恍惚盯着冯素贞的眉眼,在头脑中极力回忆上一世此时的情形。前生妙州事了,走的人不是冯素贞,而是与一剑飘红仗剑江湖的她。难道真是自己这一世弄巧成拙,反而逼得冯素贞在父亲平安后决意归隐了

    天香面色白了几分,隐在桌下的拳头紧紧攥着,铅华未染的苍色长甲刺得她掌心一阵阵刺痛不对,不对,上一世冯素贞也是一力促成诸事尘埃落定,却最终不知因为什么缘由留了下来,这一世,定然也有这样一个理由留下她

    深吸一口气,天香稳住心神,起身背转了身子,冷声呵斥道“冯绍民,你枉读十年圣贤书,竟是如此没有担当,知难而退你说你不愿再为君心所掣,但君心何尝不是国计你读书登科,焉不知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国家正值用人之际,父皇需要你,皇兄需要你。既是想开万世太平,便要帮他们父子恢复天伦,减除奸佞,匡正朝纲,才能造福苍生。你这去意,来得好生荒唐”

    冯素贞默然不答,只垂着头,似是由着她叱责“公主,陛下圣明,这等朝廷大事,自有陛下乾纲独断,你是女儿家,无需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天香愤然回身“你现在倒是想起来,帝王家事即是国事了。在我享受锦衣玉食胡闹贪玩的时候,我的父兄无谓地闹着别扭,把这大好的江山交给奸邪之徒驸马,你说自有父皇来做主,可谁又说了一介女子之身就不能心忧天下呢”

    这话震得冯素贞别过脸去,勉强道“绍民知道公主素来有丈夫气概,但国本之事干系万民,不是每日忧心就能有什么助益的。绍民资历尚浅,纵然有心,也是力有不逮,朝中大事,自有诸位阁老和张绍民张大人转圜,”她顿了顿,“依我之见,张大人不但是国之栋梁,同时也算是良配,不知道公主的心上人,是否能有张大人的才干。”

    天香一怔,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为什么这一世的冯素贞变得如此磨叽还是那个雷雨之夜的后遗症。

    她沉默了会儿,抬起头诚挚道“你总问我我那心上人是谁,我对你的回答多是虚与委蛇或是打趣,现在倒是不妨与你直说。你那日已然问过,我一时最快说了冯素贞”天香说着,朝冯素贞看去,冯素贞低着头,没吱声,她继续道,“此话不虚。”

    冯素贞头皮一麻。

    天香紧接着道“但我的喜欢,并不是李兆廷对冯素贞的那种喜欢。我的喜欢,是欣羡,是倾慕,是对世间竟有这等精彩人物的激赏”

    冯素贞一挑眉毛,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诧异。

    天香眼神放远、声情并茂、语重心长地说道“从小我就听夫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直到我见到冯素贞,方知道,一个女子也可以才华横溢、文武双全,丝毫不逊色于须眉男子什么李兆廷、刘长赢、东方胜统统及不上她但你也知道了,冯素贞的结局是什么样的。没有人在意她的才华,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所有人关注的,只是她的婚事,只是要把她塞给哪个男人”天香声音陡然拔高,“就连她自己,也只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她的李郎,为此赴了黄泉路”

    冯素贞心头悚然,几乎维持不住自己本来平静的神色,不由得别过头去,闭上了眼。

    天香缓缓道“冯素贞因婚姻遭逢厄运,我为她扼腕感伤,不由得想到己身。”

    冯素贞勉强平和道“公主的意思是,你由冯素贞的事联想到自己因而影响了你对感情的想法”

    天香连连点头,继续道“你不知道,宗室里孩子少,我和太子老哥是同一个太傅教出来的。但老哥自小藏拙藏得太狠,我的文武都学得比他更好。自出了冯素贞的事后,我对情爱之事甚为恐惧,常常想着,难道我这一身文武艺的才华,就只能耽于儿女情长,空付与柴米油盐和相夫教子”

    冯素贞神色似是一动,纤长细瘦的手竟不自觉地抚上了那摞书。

    天香心知有戏,趁势继续道“从前我或许恋慕剑哥哥和张大哥,但此时此刻,我心中,并无儿女私情因为不论嫁了谁,我都成了冠着别家姓氏的妇人,而不再只是皇室的公主。纵然我的夫君会纵着我,而我也难免会因为儿女家事操劳,易为人所设计,更加无暇关心皇家之事。但眼下奸邪未灭,何以家为张绍民好是好,但我在他眼里,一直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他从来不曾把他心中的大事说与我听,也从来没问过我的想法。若我真的嫁了他,于彼此都是一份拖累。”

    总算编圆了,天香长长地松一口气,落在冯素贞耳朵里,却像是悠长的叹息

    “倒不如此时,和你这般各得所需。你可以凭借驸马之尊挡掉嫉贤妒能之辈的阻挠,入阁拜相,平步青云。我亦可以恣意行事,心无牵挂。待到尘埃落定,我,我定然会还你一个自由”

    天香这一番长篇大论的自白,是冯素贞完全不曾想到的,她收起流于面上的惊愕,敛眉起身,无言袖手望着窗外,陷入了和黑夜一样的静寂之中。心思紊乱,除了天香那一番番的剖白,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天香的神态。

    奸邪未灭,何以家为。

    不知天香公主可知晓她说出这番话时那气鼓鼓的神色,何等娇憨可爱。

    沉吟许久,冯素贞忽地轻笑了一声“公主殿下的文武都比太子殿下好,那考场中,又为何会偷在下的卷子呢”伴随着温柔的话音,她转过身来,眼里闪着比窗外明月更亮的光芒。

    天香晓得自己的说辞已让冯素贞放下了心防,松口气定下心来,做出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本宫的大才,岂是你这种死读书读死书只会做八股的书呆子看得到的等本宫出手搞定朝廷里的那几只老鼠,你就晓得本宫高才了”冯素贞无声而笑,向着天香作了个揖“绍民拭目以待,日后,就有劳公主高才,多多提点学生了。”

    天香哈哈大笑“好说好说”

    冯素贞敛笑认真道“公主的心意我了解了。但绍民希望公主莫因为那冯素贞的事,便对他人失了信心。这世间,总还有一个人,会爱慕完完整整的你,敬重你的才华和愿景,倾听你的话语,与你并肩协力、举案齐眉。”

    天香笑道“我知道,会有的。”

    她抿起嘴唇,眼睛不由自主地望着冯素贞的眼眸。前生的自己,最喜欢的,不就是冯素贞这温和而自信的眼神么前生自己在决意离开一剑飘红回到冯素贞身边时,用了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回去“别说她是驸马,就是她那份智慧和情怀”冯绍民的智慧和情怀早已显现,那或许是契机,却不是根由。

    所有的理由背后藏着的,不过是,日久生情。

    她对上一世的冯素贞有情,那么,这一世呢这一世我们即将经历的一切可能会比上一世顺一些,却半点不会更简单。冯素贞,我至今仍是不知上一世你是否对我用过真心。那么,这一世的你,会对我日久生情吗会吗那许我重生的神明,就容我自私一些,强将她留在我身边吧

    东方未白,晨露从开始泛黄的叶子边沿滚落,融进了干燥的土壤。

    黎明的妙州城郊,冯素贞仔细地为冯少卿系好包裹,抿紧了双唇。

    纵然昨夜与天香那样一番交心,但只要父亲开口要她一起走,她怕也是难以推托。冯少卿仔细打量着女儿的表情,又想起前几日里天香当着他说的徐徐图之的那番话来,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素儿,爹爹很希望你能跟爹爹一起走,可是,眼下的情形,你、你还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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