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计划
要说哪里是最容易激起孤星，抑或是对孤星抱有好感的人的愤怒的地方，第一个要提起的就是都城中央的角斗场。自孤星三代诞生以来，为了淘汰掉出产的相对劣质的“产品”，更是贵族们在空虚无聊的安逸生活中寻找的乐子。
从林笺观察小皇子的日常动态来看，他应该没有去过角斗场，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他所能够得知的所有消息，都来自于下人们不知从哪个宫传过来添油加醋过的宫闱密事，还有的便是通过太傅之口，知晓一些朝中局势。后宫不管前朝事，太傅自然也不会提起孤星之类的与国策无关之事，所以他不清楚在都城风靡的角斗场□□一事，再正常不过。
林笺想，要让小皇子站在他们这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直接面对与他思想完全相悖的真相，没什么比真相更有说服力。但是要怎么让他一个深居宫中的皇子跑去角斗场，总不能说“听说宫外最火爆的游戏项目就是角斗场的孤星角斗，我们去看看吧”，这句话东宫里谁都可以说，就是她不能说，因为她也是孤星。
林笺白日里照旧陪着小皇子玩，夜里则都在思索要怎么去就山。机会很快就不期而遇。
半个月后，是皇帝二十八岁大寿，要知道古天宿人的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岁，过了二十五岁以后，每年都是一道坎，在那天，皇上药宴请诸臣入宫，大肆宴饮一番。摆宴是在晚上，白天皇帝是要出宫和诸臣玩乐的，可能是去郊游，亦有可能去角斗场，全凭那天皇上的心情。
赵清阁和薄珏加紧了对明中将宫中联络点的联系，据回报来的消息说，越贵妃的确是他们授意谢赞送进宫的，为的就是一步步蚕食皇帝的意志和手上的权力，加快这个国家走向灭亡的速度。不过要使唤得动越贵妃，还是要通过谢赞，一来一去要多费些工夫。皇帝大寿就在半个月后，明中将那边表示会全权配合她们，尽快安排，在三人的焦急等待中，大寿前一天，陛下的口谕发下来了，寿辰那天，召集百官去角斗场，见证一场盛大的豪赌。
“父皇要去角斗场啊？我还指着去宫外逛逛街呢，角斗场是做什么的？”东宫内，小皇子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百无聊赖地在空气中晃荡着自己的两条细瘦的腿。
林笺心道果然不知道。
她也摇摇头道“我没听过这个地方。”一个刚“出生”就接受皇子基因移植的未成年雏态孤星来说，自然是不会知道角斗场是什么地方的，如果知道倒是令人起疑了。
月奴插嘴道“角斗场好像是孤星们举行成人仪式的地方，听说是个很热闹的盛会，很多贵族隔三差五就回去一趟，带着很多很多的钱，有的输在那里，有的赚得盘满钵满，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的，不是贵族，就是豪商。”
“那它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了。”
小皇子撇了一下嘴“那你说的不都是废话么。”
“奴婢知错。”
“别整天知错知错的了，下次不知道的问题不要瞎回答，让本宫白高兴一场。”小皇子不太耐烦的训了月奴一顿，扭头便冲着林笺呲开嘴笑，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把她推了上去，“该你了该你了。”
月奴把身子伏得更低了，头却抬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笺在半空中荡起来的脚。
“好啦，不用再跪在这里了，本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去吩咐小厨房做点饭菜，本宫和林笺饿了，今天早点用晚膳。”
“是，奴婢领命。”
月奴怯怯地下去了。
半月之期飞掠而过，那天早上禁军队伍调出了三支最精锐的，全副武装拱卫着皇帝陛下、皇后、越贵妃、小皇子出宫，浩浩荡荡地一路往角斗场而去，引来街边百姓骚动，齐齐伸长脖子盼着一睹天颜。赵清阁和薄珏分列于队伍的两边，领兵开道，每次对视，薄珏眉毛眼睛在脸上跳一遭舞，生怕眉目传情得不够明显似的。
林笺坐在小皇子的车里，和他并排，迎接着万众瞩目的目光。
小皇子从出生时祭天祭祖出来过一次，后来几年都因为身体不好，没再出过门，但他丝毫不感到新奇，非常端得住，不时还能朝着围观百姓文质彬彬地笑一下，他长得本就斯文漂亮，笑得几个小姑娘当场就捂住了心口，和后世看脸的追星族的反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依林笺看，他长大后很有当个“衣冠禽兽”的潜质。
一行数人到达角斗场时，外面已经聚满了文武百官，又各自带着仆从，林笺瞧得直咋舌，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皇上从御驾上下来，越贵妃搀着皇帝的手，皇后则得体的与二人并肩而行，手里牵着玄色长衣、一脸正色的小皇子。
百官一齐行礼，该走的程序都走了一遍，便从角斗场的入口鱼贯而入。角斗场外面瞧着是蛋形，里面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加宽敞，足足容纳了上千余人还有富余。听角斗场的负责人说这还只是内场，人多的时候会加开外场，由于陛下亲临，所以一切都要安排最好的。
自从成人仪式的触发条件修改为当孤星间产生爱情后，角斗场便有了新的规则，互相角斗的对象由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换成了情侣。在推出来之前，角斗场的工作人员会给他们注射药物，类似于后世赵清阁中的强行提升体内性激素分泌的药物，这样便能保证他们奉献出一场精彩的角斗。
角斗场中央，两边各有一道铁门，门阀缓缓升起来，从两边走出来两个身量相当的孤星少年，他们的脸庞青涩而英俊，身为孤星三代，他们早就在外貌上找不出任何被克隆的痕迹，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
他们的腰间都别着一柄统一制式的匕首，插在鞘里，灯光太亮了，所有的灯光都打在了中央的那个场地上，其中一名孤星抬手遮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他们走到了一起，面对面站着，灰色的眸子里充斥着对彼此的爱意，好久没见了，他们拥抱在一起。
皇帝以及贵族们轻轻地屏住了呼吸，眼睛里几乎快要燃起光，等待着最精彩的时刻的到来。
小皇子眨了眨眼，目光去找坐在他身边的林笺，然后把手伸进她手里。
隔得这么远，小皇子都觉得匕首出鞘时的刀光刺伤了他的眼睛。
方才抱在一起亲吻的情侣忽然就僵住了，一人紧紧按住了另一人的肩膀，似乎想把心里的冲动压下来，但是来不及，对方的匕首已经欺到了眼前，大脑中的弦彻底崩断，他拔出匕首反击。
场外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
场上的两个少年终于反目成仇，以卓越的战斗技巧战斗着，他们的腿、手、腰、肘，灵活又有力，速度快得惊人，即便那是一场毫无花哨的战斗，在他们的“表演”下，也显得格外地激动人心。
在观众席上，绝大多数的人表现出狂热，其中还有些人在沉默中蛰伏着。
谢赞将目光环视观众席全场，面露讥讽；越贵妃脸上堆笑，眼角冷漠；赵清阁和薄珏的手死死地握在一起，将目光同时从角斗场上移开；小皇子摸到林笺掌心里全是汗，而他本人，正按捺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冲动。
原先因为有皇帝在场，所以贵族们都放不开，及至战斗正酣，皇帝兴致昂扬地带头从仆从那里拿了一堆钞票，举起来，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贵族们纷纷有样学样，用力挥舞着钞票，眼睛充血，全力嘶吼道“杀了他！杀了他！”
两名少年皆已身负重伤，匕首尖的血液滴在场地中央的平地上，凝成一点一点的梅花花瓣，但是他们不能停下来，也无法停下来，这是从苏醒时就已经注定的命运，程序说，他们，一定要死其中一个，就必须服从。
两个少年又战在了一起，他们的速度明显不如前，动作也不如之前顺畅，只是机械地凭借着本能意识在殊死决斗。先前那个先出手的少年右手腕被割伤，耷拉在一旁，躲得很狼狈，不小心向后跌了一下，另一名少年立刻扑了上来压住他，手里的匕首举起，落下，毫不留情地一举贯穿了他的胸膛。
血溅了满脸，他的目光一直是呆滞的，握着匕首的手松开，向后一仰，倒了下去，四肢微微地抽搐着。
小皇子觉得血也进了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什么完全看不清，他从观众席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朝着欣赏完精彩角斗一脸满足的皇帝走去。
“皇儿。”皇帝慈爱地唤道，便要接过他的手。
小皇子却双膝触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第209章 挨打
“皇儿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皇帝惊了一下，立刻命令身边的宫奴，“吴高，咳咳咳——还不快扶皇子起来。”
“是，陛下。”
小皇子却避开了宫奴的手。他似乎在斟酌，垂首沉默了极端的一段时间，仰起头问道“据儿臣所知，孤星的成人仪式是早就设定好的，本来自相残杀已经足够残忍，为什么还要把这些当作赌注和笑料？”
皇帝心平气和地解释道“现如今天下太平，不起战事，大家闲来无事，寻一点乐事来做嘛，他们本就是机器，皇儿未免太过仁善啦，将来你继承皇位，对敌人可不能心慈手软啊。”
“可即便是敌人，他们也是有自尊的。父皇，你不是孤星，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感情，不会痛？！他们已经移植了人类基因，我们有的感受他们也会有，如果现在有这样一群人这样戏耍我们，您会觉得开心吗？”小皇子本来是想拿林笺来举例的，怕连累她，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皇帝的表情已经有点难看了，但语气还是平静的“皇儿，你累了，一会儿的表演就不要参加了，来人，送皇子回宫。”
他脱口而出“儿臣不走，这等灭绝人性之事，我不能看着父皇一错再错！”
小皇子激动之下连自称都忘记了。
“晏无垢！”
皇帝厉声喊了小皇子的全名，宫奴赶紧小跑几步把小皇子拉起来，在他耳边低声劝慰道“殿下，来日方长，不要和陛下硬犟嘴，今日是他的大寿，如今显然生气了，再闹下去你会受罚的。”
一贯温和好说话的皇子殿下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他的双膝好像钉在了地上，宫奴一拉之下居然没有拽起来，他抬起头定定地瞧了宫奴一眼，宫奴不知怎么居然松开手，反射性地退后了。
小皇子——晏无垢先是朝皇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上立刻出现了一小块红印，他目光直视着皇帝，道“请恕儿臣直谏之罪。”
旋即他深吸了一口气，用足以让其他贵族听到的声音，朗声道“敢问父皇，建立这样一座角斗场可于国于民有利？今夏江南大旱，北方洪涝成灾，贵族贪图享乐，上不行下不效，仅投注在这角斗场的钱银便足以让一方百姓平稳度过灾年，京中贵族骄奢淫逸成风，父皇身为一国之君，不想着如何整顿风气，反而与其为伍，如何作得一国表率？你时常教导孩儿要以国为重，不可贪图享受，父皇您自己做到了吗？此其一，建此角斗场，乃是于国民不义。”
全场鸦雀无声，手里还攥着银票的贵族默默将手收进口袋。
“儿臣曾闻，曾祖父开发孤星，乃是为了保家卫国，如今天下安定，除了黄天恩泽，父皇治国有道之外，更少不了的是孤星们用性命豁出来的一场场战争的胜利。不说远在千里之外，就是在这个角斗场周围，保护我们的也全部都是孤星。如果让他们看到我们这样对待他们的同胞，作何感想？物极必反，父皇就不怕有朝一日孤星群起而攻之，天宿国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么？！”
在座的贵族被他这么一说，纷纷扭头看向身侧护卫着他们的孤星，生怕一个不慎，对方就将手里的枪口对准自己。不过只过了三秒钟，他们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的程序都是设定好的，要永远效忠皇室，决不能背叛。听了这么久，这些孤星不还是都没无表情么？机器就是机器，指望他们和人一样？那怎么可能？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连皇上也毛骨悚然了一下。
在场三个来自现代的孤星俱都暗道一声不好，小皇子这番话不是在特意激起浑浑噩噩的古天宿人的警觉度吗？不过只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放下了心来，因为贵族们显然对自己太自信了，完全不相信有这种可能出现。三人觉得庆幸的同时，也觉得他们很可悲，一个本可以长久的高智慧民族就因为自负、自大、目中无人而惨遭覆灭，但凡他们还能记得一点孤星的恩德，又或者，对孤星的手段稍微温柔一点点，也许人工智能和人类能够实现和平共存。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看你是每天与孤星在一起呆久了，也想变成孤星吧。”皇上愤怒了，气得直哆嗦，本来就不怎么强壮的身体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皇后刚起身，越贵妃已经娇滴滴地偎过去了，小手不断地抚摸着皇上的胸膛，柔声安抚道“陛下~消消气，殿下年纪还小，不知道个中情况也很正常，多教导一下便好了，今日可是您的寿辰，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动怒，不吉利。”
越贵妃的手柔弱无骨，在皇帝的胸前摸来摸去，摸得皇帝的气慢慢往下沉，他当即一甩袖子，沉声道“够了！还不给朕滚下去，丢人现眼。”
“儿臣还没说完。”小皇子淡淡道。
宫奴一把按住自己的脑门，心道我的殿下哟，这回可是在劫难逃了。这父子俩平日里父慈子孝的，怎么突然就犟上了呢。
皇帝的胸膛再次起伏起来，越贵妃继续揉着“皇……”
“不要安抚朕，让他说。”
皇帝一向是威严不可侵犯的，自己的儿子三番两次挑战他的权威，实在叫他没办法咽下这口气，不如就听他说完，再一并处罚，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轻易饶了他。
“还有什么要说的，你一起说。哼，朕倒想看看朕在你心里是多么不堪。”
“儿臣绝无此意。”小皇子又是一个重头磕下去，“儿臣只是就事论事，这座角斗场一是工程浩大劳民伤财，二是贵族公然聚赌败坏风气，三是虐杀孤星违背人性，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儿臣恳请父皇——废弃角斗场，方可为流芳百世之君。”
他将身体伏得很低，整个人都快贴在了地上，手掌平摊覆在地上，位于两肩之前，是一个非常谦恭的姿势。
皇帝低头瞧着他的后脑勺，缓缓地露出了一缕笑容。
正当宫奴以为小皇子逃过此劫，准备听命扶他起来时，小皇子瘦弱的身子却忽然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飞了出去，长袖被蹭到胳膊，雪白的手肘在地上磨得一片鲜红。
宫奴一脚跨了出去，理智瞬间回笼，立刻收了回来，如同一根木雕定在原地，心疼地望着仰倒在地上的小皇子。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复又跪着，还是谦卑匍匐的姿势。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恳请父皇，废弃角斗场。”
方才被磨得鲜红的手臂上猛然挨上一脚，他侧歪在地上，砂砾被踢进了肉里，手臂火辣辣地，像是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嘶嘶说道“儿臣恳请父皇，废弃角斗场。”
声音却比方才还要大了。
林笺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只踏出了一步而已。
“再说一遍。”皇帝阴沉道，一脚踹在少年单薄的胸口。
“儿臣，咳咳咳，恳请，”少年跪趴在地上，脸白唇白，胸腔里翻江倒海，口鼻中几乎全是浓重的血腥味，两耳嗡嗡作响，“恳请父皇，咳咳，废弃角……”
皇后哭着扑上去抱住了皇帝的腰“皇儿身体羸弱，你这样会打死他的。”
“放开朕！”皇帝怒道，“逆子！朕倒后悔生了他！”
“再怎么样，他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啊！皇儿平日里乖巧听话，方才只是一时冲动，才顶撞了陛下，都是臣妾教子不当，有什么惩罚，都冲着臣妾来吧。”
皇帝对皇后还是很尊敬的，勉力压住了心里的怒火，冷声道“只要他恭恭敬敬地向朕低头认个错，朕可以既往不咎。”
皇后面露喜色，一边按着皇帝的手臂，一边焦急地低声道“皇儿，还不快认个错。”
小皇子倔强地看着她，俨然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眼看又要惹得皇帝勃然大怒，远在十几步之外的林笺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下，小皇子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口里含着的血呛咳在了地上，两眼往上一翻，竟直接昏死了过去。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喊“皇儿”的，叫太医的，速速准备座驾回宫的，也有人趁乱跑到了小皇子身边，手掌在他背后推拿了两下，原本昏睡着的人浑浊粗重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和平和起来。
林笺抱着小皇子上了车架，朝后面领头的禁卫军两名统领使了个隐晦的眼色。
这场角斗表演中途而止，终于没有再继续下去。
虽然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但林笺看着躺在她怀里面色苍白的晏无垢，愧疚一丝丝地浮上来，她用沾湿了的方巾将少年额上的血污轻轻擦拭掉，很小声地说了句
对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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