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念初想,好事情和坏事情总是交替而来的,她白日里吃了回顺心的,到了晚上,才会有不顺心的等着她。三个人吃着晚饭,没有人说话,饭桌上的气压很低。敏感如郑念初,很快察觉到了不对,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匆匆吃了饭走了。
她坐在桌前,对着窗子写作业。门没有关实,外面的说话声传进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对你是什么样的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吗,我当年二十多岁,等了你几年才等到——”
“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说?难道掩盖它它就不是事实了吗?”
“你非要重提这些不能放到明面上来的旧事吗!”
“我为你吃的这些苦,都成了不能提的旧事了?郑风,你自己摸摸良心,要不是你给我希望,我哪会为你浪费那么久的青春!”
面对这样的质问,郑风显然是哑然了,他沉默了很久,说“所以你现在后悔了,要离婚是吗?”
尤敏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你还是这样想?”
回答她的是郑风的又一阵沉默。
“好,这件事我不提了,到时候你真出了事,也别怪我不给你养孩子。我也没有什么钱,养自己都困难,拿什么给你养孩子。她的监护人你可别给我,没钱我做不来,饿着她了她再去告我。”
客厅里就此陷入寂静。
不久后,尤敏拖着她的鞋去了卧室。她打开房门的时候,父亲还坐在饭菜凉透的餐桌上,按着太阳穴,眉宇间皆是愁苦的倦色。
“念初。”
郑念初应声走过去。
“你傅爷爷最近身体好吗?”
郑念初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如实地说“他最近腰疼。”
“哦。”他只是随口问一问,真问出了事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么平淡的一句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郑念初倒了杯水,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似乎应了虞嘉月那句诅咒,郑念初觉得很微妙,她的父亲可能真的无法庇佑她了,尽管她个根本不清楚,父亲到底给了她多少庇佑。
主卧的房间门又开了,郑念初想,这是父亲回屋去了。没有关实的门泄进来客厅里四月夜晚的凉风,她穿着拖鞋,感觉到光着的脚后跟发凉,便起身去锁门。却听到尤敏的声音。
原来是她又出来了。
“燕局长那里怎么说。”
父亲的声音发着愁,不想多说“还能说什么,就是那些话,问事情没个准信,问他自己也没个准确态度。”
“我说真的,他那个宝贝儿子,也在一中,你不试试拉近拉近关系?”
郑风急忙抬头,眼神里都是控诉。
“你先别发火。”尤敏在他之前出声按捺住他的怒火,“我就是提个醒儿,做不做由你。这事也不可能我来帮你做,决定权在你那儿呢。”说完又很潇洒地从哪来回哪去了。
凉风从阳台进来,又不知从哪扇窗户穿过堂去,漏了一缕钻进郑念初的脚踝,冻得有些麻木,阴邪寒冷,全然失了白日温柔,好似岁月无情。
“哎……”
客厅里传来这样一声长叹,郑念初合上了门。
第16章 吃饭
林声发现最近郑念初偶尔会走神,很不寻常。
“你做数学也走神,看来是题目太简单了。”
郑念初接受她的揶揄,就轻轻笑。“我爸可能要离婚。”
林声就觉得很是新奇,她算是头一回在郑念初口里听到对于她父亲的称呼。“他们感情不好了?”
郑念初摇头“不知道,但是他遇上麻烦了。”
她好似发觉自己说得不对,又改正道“也不算麻烦,大概是他应得的惩罚。”
即使她知道林声不会说什么,她比成年人还要守口如瓶。但因为主人公是自己的父亲,郑念初很难用同学们常用的说辞来形容郑风,找到一个比较模糊的说法告知了林声。
“尤……他现在的妻子想要离婚,把钱分了,说以后养我。”
“所以呢?”
“林声,你知道吗,这太可怕了。”
“比成为孤儿还可怕?”
“是的。”
比成为孤儿还可怕。
这样一想,郑念初觉得眼前光明了许多。其实她怕的不是一个人活着,而是像附属一样活在尤敏的身边,那将失去人格,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冷漠中,她可能爆发,可能妥协,甚至,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想通了之后,连父亲的即将出事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至少那不是最坏的。
她没有发现林声低敛的眉眼中,有些深沉的表情。
事态越来越严重,郑风现在过的是惊弓之鸟的日子。眉眼间的纹路从这张也曾清秀过的脸上一道道地印下痕迹。他坐在沙发上,一会又站起来倒水,看见楼下小区里穿行的汽车,转到阳台上看车牌。楼层太高,看不清楚,他却没有再回到客厅,就站在阳台上,手里端着一杯水。
卫商敲门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对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忍不住泄露了情绪,很快整理好,请他进来。
形势容不得他端什么架子,他和善地问,像一位长兄“听说你谈了个女朋友。”
卫商笑笑“是啊,刚求了婚,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
“这么快,跟我当年似的。有时间可以一起吃个饭。”
“等过阵子,最近比较忙。”卫商在沙发上坐下,手机随手放在一旁,“你太太和念初都不在啊。”
“是啊。”这样的寒暄,急的自然不是卫商,而是他自己。心底的念头压不住了,他开门见山地说“小卫,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
卫商眉头一皱“郑哥这是怎么说?”
“我猜你听说过了——”
“这个事我是知道,”卫商伸出手匆匆打断他,“问题是,我真的做不了什么。也不是想推脱,可你想,我不过是一个律师,在这个小城市甚至都算不上站住脚。我说话有什么用呢?但如果你有确切的证据,我倒是可以大胆地接这个官司,那没什么说的,我叫你一声郑哥,该帮当然要帮,就是不拿钱也不算什么。”
他一双有神的眼睛紧紧盯着郑风,面上的笑意淡淡的,却看起来很真挚。郑风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垂下头去,他要怎么给出证据,他哪来的证据,他根本不知道他被查的是哪一块儿,还是哪一块儿都有。
最重要的是,他确实并不无辜。
他只能诚挚地恳求道“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小卫你帮我这一回。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求过你,这次真的,希望你能我帮我。”
卫商无奈一笑“郑哥,我只是一个律师,哪来什么滔天的手段。”
这笑声在郑风耳里,叫他听出轻微的讽刺,可现下却没有细究的精力。“念初。”他急着说,“就算看在念初的份上,你也不想她的孩子变成孤儿吧,念初还小,她不能……”
“念初?我这么些年来跟她没见过几面吧。不过如果她需要,我会尽我所能伸出援手。只是,”卫商啧了一声,“只是我过几个月就结婚了,得经过我未婚妻同意。”
郑风才终于相信,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亡妻的情分,并没有延续到亡妻与他的孩子身上。又或者说,对于亡妻的情分也淡了。那么放诸于自己身上,更是难得有所谓的交情。
这种程度不行,郑风后退一步,目标瞄上了卫商的关系。
“我能理解,你们律师嘛,按法律说话。这样,我记得你认识王秘书,你给我搭个线,我自己出面。”
“王秘书?可能有点问题,他家里最近有丧事,现在去找是不是不大好。”
郑风眉心拧得老高,又带起了他的上位者架子“那潘政委呢?他家里总没死人吧。”
卫商拾起手机,划开又按灭。“郑哥,实话说吧,现在这个情况你也清楚,这次的风波不小,谁都不想触霉头。你再找别人也是一样,至少这个小城里,大概是没有人能帮你了。我也不是不想帮,可我帮了也没用啊。况且,我只要开了这个口,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郑哥,你也体谅体谅我啊。”
“我未婚妻还等着我,我先走了。”
厚重的大门开了又关,郑风连目送都没有,他把脸埋在手掌之中,终于不再自欺欺人。不像上次,他还能全须全尾地逃离自己沉浮了很久的圈子,到新的地方来重获新生。
不,那不是新生。
那不过是回光返照。
如今,大概是真的气数尽了。
突然,他又精神抖擞起来。他还年轻,哪里就气数尽了?
郑念初跟着父亲坐上车,外头正是晚霞尽褪的蓝黑色天空。时间向五月靠近,日期在春分和夏至之间,太阳越过回归线,落日的时间渐渐向夜晚倾倒。收音机里主持人报了七点的时,说出点歌人的曲目。然后属于一些年轻人的歌曲随着激烈的鼓点和电子乐器迸裂出来。
郑风用劲按向关闭,没按到,由着那令人烦躁的声音多想了两秒才按对了位置,关掉了它。
“我们去哪?”
郑风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的一缕头发挂在座椅靠背上,他突然想去把它捞下来,给她整理好。
女儿阻止了他“开车。”
他很顺服地将目光专注地投向前方,想了想说“去吃个饭。”
话少的郑念初却突然不依不饶“去哪吃饭?”
郑风开始敷衍“去外面,一个不错的饭店。”
“和谁?还是说就我们俩吗?”
郑风就突然想念那个不声不响的闺女了,说起来也挺不是东西的,平时没想到她不声不响的好,还要说她性子怪,现在她说话了,甚至有一点健谈的倾向,却又希望她不声不响。
“和一个朋友。”
这个城市很小,出租车绕城转上一圈都花不了多少。但是随着车越开越久,郑念初发现她还是低估了这里。他们经过了很多林声和她没有走过的地方,淮海市突然就在她眼里陌生了,和父亲一样。
郑念初偏过头看这个已经步入中年的男人,他应该很累吧。和妈妈在一起时的那个男人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从前的印迹再也难以看出来了。妈妈是模糊的,至少还有点印象,但那时的父亲已经被眼前的形象改变,消失了。
他应该很累吧。
隐蔽的小馆子,走进去却别有一番天地,没有金碧辉煌,却让郑念初知道准入的标准有多高。有人领着他们进去,一间不小的房间里,除了必要的餐桌,还有一处喝茶的地方,茶具很是讲究。
他们坐了很久,郑风为女儿叫了一些点心,郑念初一点一点地吃完了,他等的所谓“朋友”才姗姗来迟。
“来晚了来晚了。”
两个大人寒暄了一番,又按着孩子的头交换了对长辈的称呼。服务员就开始上菜,他们略吃了几口,便移坐到茶水处,留两个小辈在饭桌上慢慢吃。
大人的谈论声往往带着笑,叫孩子们听来都太尴尬,但是大人们笑久了,也听久了,就没什么。郑念初很容易过滤无关的声音,她清楚地听到燕长烁微微地清了清嗓。
她筷子还没有离手,和右手一起放在桌上,观察着燕长烁的表情,感受他无意中传递过来的情绪,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先行截胡“我知道你。”
第17章 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