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方祇能在黑暗里看见白墨的后脑勺。他老是想伸手上去揉揉。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黑灯瞎火的,他反而不好意思把手伸过去了。
别把人吵醒了,岳方祇这么想着,自己也很快睡过去了。他一向是沾枕头就能睡着的。
年过完了,天气跟着暖和了不少。其实离正经开春还早,但是太阳底下的积雪已经站不住了。下午阳光充足的时候,街上经常会湿漉漉的。然后太阳一下山,那些化掉的泥泞又会飞快地冻成冰。
岳方祇在木棍上绑了一个尖尖的角铁,去敲屋檐下的冰溜子——每到这种半化不化,天气转暖的季节,屋檐下就会出现这玩意儿——瞧着一个个亮晶晶的,其实比刀子还危险。万一哪天根儿上断裂砸了下来,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年年新闻上都有。
白墨出出进进,岳方祇和他说了好几回,让他在街上走时千万离建筑物远一点儿——尤其是那种带屋檐的建筑物。白墨很细心,做事也稳妥,岳方祇和他交代什么事,向来是不用讲第二回 的。岳方祇心里也知道,但是每次见他在门外忙活,总是忍不住白叮嘱一句。
小慧和岳方祇熟了,偶尔会开老板的玩笑,说他对白墨就像对小孩子似的。岳方祇可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唠叨——白墨显然不是本地人,本地人都知道的白墨可能压根儿不就没概念。岳方祇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他好好强调这个事儿。
没想到惹事的却不是冰溜子。
蒸馒头有水汽,这个季节有时候会顺着炉灶边儿淌到地上,结成小小的冰片。有时候面积大了,怕滑倒了顾客,岳方祇会拿镐头把那片冰敲碎。后来店里有了伙计,这个活儿就给了小郑。
小郑干活儿一向有些马虎,店里事情又多,有时大概是给忘了。
晚上最后一灶馒头出锅,照旧都是排队买馒头的。白墨帮着岳方祇给保温箱装干粮——是往敬老院送的。装好了往摩托车上抬,正好经过炉灶。
天色已经暗了。他手上端着东西,脚下便没仔细看路,正好踩在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说来也不知道该怎么算。白墨摔倒的那个地方,恰好有个中年妇女带着一条泰迪在排队。
那小狗受到惊吓,发了神经,一口咬在了白墨露出来的脚脖子上。
岳方祇听到响动奔出来时,白墨正紧紧抱着完好无损的箱子坐在地上,整个人似乎已经懵了。
常来买东西的顾客,岳方祇都有印象。那个女人遛狗从来都不牵,她家的狗也老是上蹿下跳的——之前因为这个事已经和别人吵过好几次了。
岳方祇赶紧去检查白墨的脚——破了个口子,正在淌血。
他在某个瞬间感到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想一脚把那小狗踢死的心都有。那作死的小畜生不依不饶,被主人抱住了,还在耀武扬威地叫唤。
岳方祇揪住了那个转身想走的女人,沉声道:“啥也别说了,一块儿上医院去吧。”
女人开始嘀嘀咕咕地推脱,一会儿说自己家的狗打过疫苗了肯定没病;一会儿又说都是白墨不对,突然那么扑出来,吓着他家宝贝儿了。
岳方祇态度很坚决,说都是街坊邻居,我知道你住哪个院儿哪个单元,你要是不想好好解决,那咱们就报警。
女人终于妥协了。
于是岳方祇让小慧去送货,自己带着白墨和那个女人去了防疫门诊。
24小时门诊,大晚上也有医生。大夫问明了情况,开了针剂,女人不情愿地赔了医药费,然后在众人谴责的目光里抱着狗走了。
护士给白墨用肥皂水冲洗伤口,一面洗一面叹气:狗绳儿和医药费那个贵那个贱,这帮人怎么就算不明白这笔帐呢。
白墨坐在椅子上,眼神有点儿散,整个人轻轻抖着。岳方祇又生气又心疼,可是都已经这样了,他只能默默搂住了白墨:“没事儿了。就一个小口子,打完针就好了……”
白墨揪住了他的衣襟,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岳方祇不懂他这种恐惧的由来,但是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把人抱住,温声安慰,告诉对方没关系,只是小意外,什么都不用担心,自己会一直在……
白墨始终没有动静。
岳方祇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把那个女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回到家里,岳方祇让白墨去歇着,独自给一天的活儿扫尾。最后他终于忙完回到卧室,发现白墨仍然维持着最初的姿势,静静地抱膝蜷缩在床上。
岳方祇在他跟前蹲下,从下方仔细看着白墨的眼睛:“感觉好点儿了么?”
白墨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岳方祇握住了他的手:“甭想东想西的,有我呢。别害怕。”
白墨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他注视着岳方祇,一滴泪淌了下来,然后是更多的泪。
岳方祇有点儿慌:“别哭……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啊……”他手足无措,最后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把白墨抱住了。
没想到白墨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了他。
白墨的身体比岳方祇记忆里要柔软一些,但又不是女姓的那种柔软。他的身体细韧而温暖,带着一丝细细的颤抖。
湿漉漉的眼泪淌进了岳方祇的脖子。
岳方祇感到心口突突乱跳。
坏菜了。他慌里慌张地想。那毛病怎么又犯了。
第19章
“我跟你说,我感觉自己可能有毛病。”岳方祇坐在老富对面,神色惆怅。
老富给他倒了一杯格瓦斯,神色诧异:“你身上哪儿难受啊?”
岳方祇迟疑道:“倒也没哪儿难受……”
老富松了口气:“我就说嘛,你一天到晚跟活驴似的,能有什么毛病啊。再说去年买保险不是刚体检过么,这都不到一年呢。”
“不是说我身上有毛病……是不太对劲儿……”岳方祇有点儿心烦,可是他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讲才合适:“就那方面……”他只能含混道:“老爷们儿那方面……”
老富神神秘秘地凑近他:“阳痿还是早泄啊?”
岳方祇捏了捏鼻梁:“滚犊子。”
老富非但没有圆润地滚开,反而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语重心长又贱嗖嗖地拍了拍岳方祇,摇头晃脑道:“唉,我懂。你先不要慌嘛。我跟你讲,这个男人呐,他一过了三十,那方面状态就开始下滑了。这时候你得稳住,不要慌,该吃该补的,咱先补起来——养生嘛,要从年轻时开始。我知道,你跟老哥哥我还不一样——你还没娶媳妇儿,所以担心……甭担心,该歇就歇一歇,这不是已经雇了伙计嘛。人呐,得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儿……”
老富的安慰驴唇不对马嘴。岳方祇听着听着就走起了神儿。
要是真阳痿还好了呢。岳方祇非常破罐子破摔地想。好几天了,只要他晚上往白墨身边儿一躺,那玩意儿就莫名其妙地像根擀面杖一样支棱起来了。他非得在床上翻几个来回,才能迷糊过去。
这倒是也罢了——行,他可能是没媳妇儿憋的,他认了。问题是白墨。
白墨自从那天抱着他哭完一场,就开始躲着他了。
岳方祇也形容不上来。因为自己也在有意无意地绕着白墨走。白墨的头更低了,进进出出,岳方祇都看不到他的脸。有时候岳方祇见不到人,又忍不住回头去找,结果总能在各种角落看到白墨飞快而惊慌地缩回去的身子。
俩人晚上躺在一张床上,后背跟后背之间简直能再躺进去两个人。岳方祇有一回睡到半夜,差点儿从床边掉下去。
他躲着白墨倒还算有个缘由——自己最近在闹毛病嘛。但白墨躲着他,这就很没道理了——白墨以前明明是很依恋他的。
那种依恋最明显的时候,就是白墨刚来时。他那么粘人,像个小尾巴一样坠在岳方祇后面。后来白墨清醒了,那种毫无距离的亲近就没有了,但岳方祇知道他对自己还是很依赖——可能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自然而言地亲近着。
他呆在岳方祇身边的时候,一切都那么自然和顺理成章,仿佛他们从来都是这样。岳方祇并不觉得不对劲,反而心里很舒服,因为觉得温暖。
想到这里,岳方祇感觉自己的心口轻轻蹦跶了一下,然后又难受起来。
我那天是不是戳着他了?岳方祇绞尽脑汁地回忆。可能是碰到了吧。他该不是把我当变态了吧。一念及此,岳方祇是真的有点儿沮丧了——自己真不是故意的。
老富在他眼前儿挥舞着大手:“嘿,嘿,想什么呢?我这跟你讲经验呢。”
岳方祇回过神来,很不信任地看着他:“你那经验对我估计不管用……”他喝了一口格瓦斯,忧愁道:“我感觉我最近可能是上火……”
老富精明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猥琐地笑了起来:“诶,跟哥说说,是不是最近,嗯?那个……看上谁了?”
岳方祇手一抖,格瓦斯差点儿洒出去。他赶紧矢口否认:“我能看上谁啊?你看我这一天天忙的……”
“有那个话怎么说的……对,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老富很推心置腹,把声音压低了:“我都听说了,人家对你也是有意思的……”
岳方祇感觉自己难得有点儿没底气:“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你有戏!”老富对他这种不开窍感到着急:“我听甜儿说的,燕燕在跟她打听你的事儿。你想啊,燕燕自己都有对象了,她那是替谁打听的?她和谁关系最好?”
岳方祇嘶了一声:“不是我说……我怎么觉得你现在特别像个中年妇女呢?”
老富不理会他的打岔,径自说了下去:“我都替你问了。小慧家里没什么人了,就一个寡妇妈。本分人家的丫头,能吃苦,是个过日子的人。她想找个城里人,不想回农村去。人家以前也表示过,找对象年纪大点儿也没关系,懂得心疼人就行。我这么一合计,这不就是给你预备的么?是,你比她大不少,过去又蹲过。但怎么说你现在也是个干正事的人,能挣钱,长得也挺精神的。她虽然比你年纪小,但方方面面条件都不如你。两下里一将就,这不是正合适么……诶,你家那小子怎么过来了?”
岳方祇一回头,看见白墨正站在包房门口,手指神经质地搓揉着裤缝儿。
老富很热情道:“饿不饿,进来吃点儿啥吧?”
结果白墨定定地站了片刻,忽然扭头走了。
老富摸不着头脑:“怎么着了这是?你骂他了?”
岳方祇赶紧站了起来:“没啊。我先回去了……”他扫了一眼墙上的表,惊觉已经这个时间了。
街上没什么人。虽说老讲着要开春了要开春了,其实天还是冷着的。年也过完了,买卖生意都有了些许冷清。
岳方祇追上了白墨:“诶,你慢点儿走,地上有冰……”他看到白墨的眼睛,愣住了。
白墨的眼睛有些发红。
岳方祇拉住他,小声道:“又怎么了啊?”
白墨摇了摇头,努力冲他笑了一下。但是翘起的嘴唇在发抖,那个笑怎么看怎么令人难过。
岳方祇福至心灵,期期艾艾道:“你别听老富瞎说,八字儿没一撇呢。再说就算我真的娶媳妇儿了,也不是就要赶你走。早都说好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儿住着,到时候我也给你开工资……”
白墨很轻地摇了摇头。他冲岳方祇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嘴里只能发出含混的“啊”声。
最后白墨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沉默地走到了前面去。
岳方祇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里头突然觉得难受。
打那天起,他们之间仿佛一下子就远了。生活其实一切照旧:白墨还是那么能干,忙里忙外,认真仔细;岳方祇也有很多事要忙。可是岳方祇能感觉到,他们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
以前岳方祇对他偶尔伸手搂一下,抱一下,揉揉头发,都是自然而然的事。现在即便是想,也没有这个机会了——白墨不往他身边儿凑了。
其实也不是真的不往他身边儿凑了。有那么两三回,岳方祇半夜醒来,发现白墨蜷缩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人是正对着他的。但是等岳方祇第二天早上再醒来时,白墨要么背对着他在床的那一端,要么已经早早起来,去默默干活儿了。
岳方祇仍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唯一的好处是,这么一来,那毛病终于自己偃旗息鼓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岳方祇半点儿也没觉得高兴。
他还没等好生把这个事儿琢磨明白,房东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
第20章
之前就有消息说要卖房子,现在果然就是来和岳方祇商量卖房子的事儿了。
房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从前也是做小生意的。这个馒头店,原来是间包子铺。老太太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女儿很争气,一路念书,最后留在了国外,眼下生活稳定,就想把老娘也接过去享福。
已经这个年纪了,走了肯定就不会回来,留在国内的房产只有卖掉一条路。房主这次联系岳方祇,也是和他商量这件事。
岳方祇在这儿租了快三年了,房子什么的都维护得挺好,楼上楼下,都是干干净净的模样——他并不像某些租房的人,因为不是自己的房子,就把什么都弄得乱七八糟。最要紧的是,房租从来没有拖欠过。作为房东,老太太对他是满意的。所以要卖房子,首先就想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