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一年級,阿縞在我的隔壁班。
阿縞大概已經忘了我們第一次交談是怎麼来的,但我至今仍然住得。
“真倒楣,聽说今天体育課要踢雪上足球。你帶雪鞋了嗎”
阿縞要借他小學同學的鞋上課。雪鞋是雪上邉有暮喎q,是人造革的。
雪上足球就是直接在雪上踢的足球。那雪深得直埋到膝蓋。不知道現在怎麼樣,當時如此高強度的邉右矔隗育課上進行。在那種場地上踢足球,如果還穿普通的邉有芸炷上就會濕漉漉硬邦邦的,生起凍瘡来。
“有是有,可是還濕答答的,我們班昨天也踢足球来著。”
“哦,這樣啊,那就去a班找找吧。”
這些對話就在我旁邊的座位上展開。前天我沖到父母中間勸架,被父親推開導致肩膀脫臼,所以我昨天沒有上体育課。而我的雪鞋也因此仍然乾淨清爽地放在鞋櫃裡。
“你的腳多大”
要是平常,我大概不會像這樣主動詢問。
“誒哦,你沒上体育課啊。”
“嗯。”
“哦那你肯借給我嗎會穿髒的。”
阿縞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有點在意這個偶爾會来我們班玩的叫縞岡的少年,因為他笑得非常開心。我想他一定就像我憧憬的那樣,能睡得無憂無慮。
“沒關係,只要大小合適。”
阿縞爽快地報出他的尺寸。只差了05公分,這個年紀的我們体格差距並不大。我把自己的雪鞋借給阿縞,這就是我們之間交往的開始。
至於怎麼開始變得要好了,我沒什麼印象。
該说是投緣還是合拍呢。在喜歡的電視節目、歌手、漫畫等等方面,我們有很多共同點。但不止那麼簡單,不可思議的是,我可以對阿縞坦找磺小5谝淮握f出我父母的事,也是講給阿縞聽。说了一次,感覺就輕鬆了許多。我想,阿縞成長在一個非常普通但家教良好的家庭。即使處在最聒噪的青春期,我也從来沒有對其他朋友提起過我的家庭。
值得信賴的朋友。
而且是我的初戀。
認識阿縞以後,我不再在睡覺前細數煩惱。終於能夠停止這樣做了。明天又能在學校見到阿縞了。一想到這件事,其他煩惱就都淡去了。
真懷念啊我一邊想一邊注視著喝掉一半的咖啡。然後,把另一隻手捏得直響。
十年不見的初戀對象,身邊帶著未婚妻。
好像肥皂劇一樣的情節。但我想,這樣也好。這個年紀就算已經結婚也不稀奇,阿縞實實在在地過著他的人生。走在他身旁的人不該是我,我沒有任何意見。雖然我並不想貶低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我和阿縞沒有交集。各有適合自己的路。
那時仿佛兩隻動物彼此嬉鬧般的接觸,對我来说是極其珍貴的回憶,但對於阿縞来说,恐怕是難堪的想要遺忘的過去吧。這樣想合情合理。所以我也裝作已經忘住好了。何況,就算給過名片,今後阿縞也不一定會聯繫我。
希望他能幸福。
一想到阿縞能過得幸福,我的心也溫暖起来。最近我才開始像這樣冷靜下来思考,被一味的單相思折磨了很久,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一定,沒關係的。
鼻子突然酸了一下。
我慌忙深呼吸,喝掉剩下的咖啡。因為和阿縞久別重逢,情緒有點不穩。
“沒事。”
當我這樣小聲告訴自己時,外面傳来“集合”的聲音,我整理好垂落的劉海,走到屏風外。
再會後第四天,阿縞打来了電話。
“森下君,二號外線。”
“好的。”
俊樹把電話轉接給我,聲音聽起来有些生硬,我心裡咯噔一下。平時俊樹轉接電話的時候一定會告訴我對方的名字。如果對方沒有自報家門,則必須客氣地加以詢問。對於我們這類靠業務量说話的工作来说,把顧客的電話轉給對應的負責人是基本原則。何況俊樹身為課長,更是將這一做法貫徹到底。
這樣的俊樹卻只说了句“外線”,已經很奇怪了。
“電話已轉接,我是森下。”
一邊感覺到心跳不必要的加速,我接起電話。
瞬間的猶豫過後,傳来無比懷念的一聲“是我”。是阿縞。
我高興極了。
這三天来,我明明知道不能抱有期待,卻還是無可抑制地想,要是阿縞能給我打電話該多好。
“您好,前幾天感謝您的光臨。”
我的聲音變得生硬,是因為俊樹就在我旁邊。臨時辦公室緊挨著售樓處,空間非常有限,也就是兩張辦公桌、一張長桌加上電話的面積。
眼下俊樹就坐在我正後方的辦公桌前,正在寫給公司總部的聯絡書。那是個無需刻意傾聽就能把對話聽得清清楚楚的位置。
“呃上次有點匆忙,抱歉。不過你看起来很不錯,真是太好了。而且你居然做了銷售員,我嚇了一跳呢。那個那個啊,難得重逢一場,改天我們吃個飯吧等你有空的時候。”
阿縞的背景音很雜,聽起来像是在外面打的電話,是因公外出嗎。
“您現在在什麼地方”
“呃,我在四谷。”
我感覺到俊樹的視線就在背後,但阿縞難得打来電話,我捨不得太早掛斷。
“是嗎。如果您願意等四十分鐘,我就能和您見面了。”
裝作談公事的樣子,不知道能糊弄多久。
實際上,在這一輪經濟低迷中苦苦支撐的房地產行業裡,向自己的熟人發展業務者並不在少數。用這個理由對俊樹解釋,他會接受嗎我樂觀地思考著。
約好時間地點,我掛了電話。我抱著大號信封说“我要去給客人送資料”,對方只是頭也不抬地點點頭。
我,又能見到阿縞了。
我心裡徹底飄飄然起来,一路小跑著奔向最近的車站。看到自己呼出的氣息是白色的都覺得開心,好不容易才把笑意憋住沒表現在臉上。
想想看,和阿縞在一起的那幾年,我經常笑。
阿縞喜歡捉住我呵癢,我因此笑得快昏死過去。上初三的時候,同班的朋友说我變開朗了,阿縞起的外號“雨智”也叫開了。
為了阿縞上同一所高中,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努力地學習。
阿縞數學很好,別看平時嘴上總沒正經,成績卻排在前列。我考上高中的時候,高興得不得了。
“咦,建築師”
“是啊,不過公司很小。我還是有二級資格證書的。”
位於四谷的一家小居酒屋裡,我知道了阿縞現在的工作。
阿縞給我的名片上印著二級建築師的頭銜,我為此感到自豪,仿佛那是屬於我的榮譽。
我徹底飄飄然起来,同時又很緊張,因此變得比平常饒舌。
阿縞叫我“那智”而不是“雨智”,我有點失落,而我無論如何都叫不出“縞岡”這個稱呼。
阿縞就是阿縞。只要叫著這個外號,哪怕只有現在這一時,阿縞都還是我的。
我自顧自地沉浸在錯覺中,一次又一次叫著,阿縞,阿縞害怕談話中斷,我甚至連電視劇都搬出来聊,一邊滔滔不絕一邊不停喝酒。同事要是看到這時的我,肯定會大吃一驚吧。森下先生業績中上,長相可愛卻很沉穩這就是對我的評價。
當阿縞批評我喝太多的時候,我終於冷靜了下来。
借助酒精,我也能坦然直視阿縞的臉了。他果然變成了大帥哥。今晚他穿著西裝,看起来更有男人味。我毫無顧忌地注視著那張臉,阿縞隨即有些困擾地轉開視線,撥弄鍋裡的食物。
啊啊,果然不行。
只要和阿縞在一起,我總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我和阿縞不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同性戀,還會對阿縞產生欲望。眼下我就特別想吻他,想抱住他陽剛味十足的脖子,明明阿縞已經有了那麼漂亮的未婚妻。
“那智,你媽媽怎麼樣了”
“唔”
這個話題我不太想提。
我已經多年沒有和母親見過面,也不想見面。媽媽挨父親打的時候真的很可憐,所以我也用身体保護著她。這件事阿縞很清楚。保健室裡,阿縞總是用濕毛巾幫我敷被踢出淤青的後背。
“她後来結過一次婚,但是處得不太好。”
“是麼”
冷靜思考一下,就明白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沒有男人叩呐恕趸蚴遣粫裟腥说呐耍业哪赣h正是那種人。
告別了酗酒成性的暴力丈夫,第二個男人乍看之下是位嚴肅的高中老師,人前人後卻反差巨大。我的父親是個沒有酒壯膽就連欺負妻兒都不敢的窩囊廢,而這個男人即使不沾酒,翻臉也像翻書一樣。他也是二婚,沒有孩子。住在一起才三天,我就搞不明白為什麼母親會挑上這麼一個男人了。在外表現無可挑剔,在家就變得喜怒無常,只要在單位也就是學校有什麼不順心,就會對母親做的飯菜破口大駡“這玩意怎麼能吃喂狗的都比這個強。”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母親看著男人的背影,對我解釋说
“當老師實在不容易”
“是啊。”我只能這樣回答。
為什麼不能找個稍微好點的男人呢我说不出口。
住進新家一個月之後,男人突然對我说
“你那虎牙真難看,去拔了吧。”
連媽媽都嚇了一跳。我確實有虎牙,可是只有笑起来才能看到一點點而已,哪怕在牙科檢查的時候,醫生也只是说只要不長蛀牙就沒問題。
“可是,我聽说隨便拔牙對身体不太好”
媽媽委婉地反駁,男人卻看著報紙,,頭也不抬地重複道
“去拔了吧,太難看了。第一,不夠理性。”
我沒有说話,回到他安排給我的房間裡。我可以反抗的。新爸爸身材削瘦戴著眼鏡,一看就是老師的樣子。雖然我並沒有壯實的身体,但真的鉚起来應該能打個平手。開什麼玩笑不夠理性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三流私立高中的破老師来说我了我還是可以像這樣反抗他的。
但我並沒有那樣做,乖乖地拔了虎牙。
與其说是顧及媽媽的立場不如说是嫌麻煩。我懶得和那個男人糾纏。我在新的高中裡只能交到酒肉朋友,他們拉我去理應充滿刺激的大城市,卻完全沒能讓我興奮起来。我甚至懶得為這種無聊的日常生活生氣。
我就像漂在一灘死水表面上的葉子。
無處可去,晃晃悠悠地,慢慢枯萎
看看鏡子裡拔掉虎牙的自己,那張臉好像變得冷淡了許多。
“沒有住在一起”
阿縞問。我曖昧地笑了
“嗯處得不太好。”
媽媽需要一個理由,来解釋為什麼自己從来都過不上舒心的日子。她並不認為是自己選錯了人,而是在別人身上尋找原因。我正是送上門的靶子。原来,她和那個男人分手可能是因為我是同性戀這件事曝光了。我不認為這是唯一的原因,但它是導火索吧。
但是,我不能忍受媽媽把無法和父親在一起都怪到我頭上。
結果,我在上大學的時候和母親決裂了。之後,會關心我的只剩下外婆一個人,去年她也去世了。
我不想對阿縞说這些。被阿縞同情,我會痛苦。
“那工作呢”
語氣變得更開朗了一點,阿縞問。
他總會很快明白什麼是我不想講、不想被人問起的事情,這一點和從前一樣。看著他長長的手指拿出香菸,叼在嘴裡,我幾乎要入迷了。
“嗯,很有意思。觀察那些找房的人,就能看出他們的人生觀。”
“人生觀不是人生規劃麼”
“能感覺到比人生規劃更深層的東西,你看,大家都在理想目標與價格之間尋找平衡不是嗎哪些地方可以讓步,哪些不能,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選擇值得玩味。”
不管怎麼说,房子是筆大開銷,每個人都會認真對待。看房的過程中吵起架来的年輕夫妻並不少見。而結婚有了一定年頭的夫妻則懂得彼此讓步。當買房的決定權握在妻子手中,丈夫作出一定的讓步,時不時悄悄地跟我商量,要我從中平衡雙方意見,這樣的事也常有。他知道自己要是直接说出来,要麼會被無視,要麼會吵起来。
“那你的人生觀是什麼如果讓你選,你想住什麼樣的房子”
這個問題,我一時無法回答。
才發現賣了那麼多房子出去,卻從沒考慮過自己。我從沒打算買自己公司的房子,也沒有那個經濟實力。先不管現實的預算如何,對於理想中的房子,我想不出具体的模樣。
房子。
我所居住的房子。屬於我的城堡。
關於家庭,我沒有多少愉快的回憶,對於這樣的我来说,房子更像是牢弧 但我還是試著思考。既然只是想像那就讓我和阿縞一起住吧。如果和阿縞住在一起,什麼樣的房子好呢公寓當然不在討論範圍內了,還是偏開放式的比較好。忽然,我想起以前在雜誌上見過的老房子。那是一本住宅雜誌上的“因地制宜的房屋”特輯。想不起是哪裡的照片了,湛藍的天空下,那棟房子雖然頗為老舊,卻有著強烈的存在感。
“平房吧。很大的平房,開放式的。”
閉上眼睛,一點點回憶著細節,我對阿縞说。
“現在這年頭還住平房麼。鋼結構還是木結構”
“嗯還是木結構吧。”
“這位客人,请問您想要什麼樣的屋頂要古雅一點的話,做歇山頂怎麼樣”
“我不太瞭解屋頂的形狀,不過紅瓦挺好的。好像看過照片说是紅色,其實色調比較暗,屋頂上還有石獅子似的東西。”
那東西多半是驅邪用的,雖然長相嚇人還齜著牙,看起来卻有點幽默,很可愛。
“明白了,那是沖繩獅子。你看過的照片上是沖繩的傳統建築吧。”
我睜開眼睛看看阿縞。像這樣幻想著只存在于想像中的房子,和阿縞聊天,我好開心。
不可能存在的,我和阿縞的房子。
不可能存在的,屬於我們的未来。
不負任何責任,只在腦中放縱至少,我還有這點權利。
“冲绳狮子”
“就是驱魔的狮子。据说在冲绳随处可见,连门柱上都有。”
“哦,那我看的就是冲绳的照片啰原来是这样有长长的簷廊么”
“有。應該叫雨端吧。因為太陽很毒,所以屋頂延長出去遮擋陽光。我不是很瞭解那邊的建築,不過應該可以乘晚涼吧”
乘涼。在酷热的冲繩,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和阿縞一起,在簷廊上乘晚涼
“聽起来感覺很好啊。我想睡午覺。”
“那邊白天可熱了。正好是離我們的老家最遠的地方。
遙遠的南方島嶼。
只屬於想像的樂園。
好開心。我想,以後可以在夢裡去那邊了。把今晚阿縞的聲音、香菸的味道、隱約感覺到的体溫,都牢牢地住住吧。
因為在夢中,我隨時都可以見到阿縞。
譯註
註9即公元1981年。
註10“公團”現在的名稱為都市再生机構,其開發的住宅習慣上被稱為“公團住宅”,主要向中低收入家庭出租或出售。建成後的“公團住宅”以出租或出售的形式給居民,20世紀80年代以来,半數以上住房供出售,其餘出租。通過公開抽籤、先到先得的供應方式決定遷入者。資料来自网絡
認識俊樹,是在我剛来到共榮房屋銷售公司那一年,也就是昭和六十三年11。
新入職人員要一邊進行實地研修一邊在各部門輪崗。剛走出大學校門,連電話都還接不好,而且在各個部門只待兩周到一個月時間,實在沒多少戰鬥力,说白了純粹是給人添麻煩,在一些繁忙的部門甚至會受欺負。將近四十名剛畢業的大學生中,會有一些人還在研修期間就辭職。
“你適合做銷售。”
俊樹當時是銷售企劃部的內藤股長看著我说道。
“请問這是為什麼”
研修分配的第一天,每個人都有專人培訓,而負責培訓我的就是內藤股長。部長把我介紹給他之後,我立刻被叫進無人會議室裡。時候正是7月,無人使用的會議室卻不開空調。屋裡很悶熱,內藤股長卻沒有鬆開長袖襯衫的領口,仍然規規矩矩地系著花色雅致的領帶。
“長得挺可愛,又沒有帥過頭。看起来很認真不會说謊,也挺聰明。另外,即使對方说的話你並不感興趣,也能做出認真聆聽的樣子。”
見面還不到一天,就说出這些對我的性格的分析。心裡覺得有點不舒服,是因為他基本都说中了。